流景从来都是出尘而清冷的,即使是对着自己,也从未曾如此轻松自然过,而自从上次他从那明月山庄将流景带回宫之后,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相处,却明显感觉到流景的心境与以前有所不同。
朝堂之上,龙袍加身,稳坐龙椅的景帝依旧是宝相威仪,不怒自威。可从前那种几乎要清冷到没有温度的气场却是明显的淡去了不少。而这次再到江南,流景连说话的语气都好似多了几分人气儿。虽说依旧淡然,却不再冰冷。
如果换做他人,也许是感觉不到流景身上这些细微的变化的,可他沐清寒怎么可能感觉不出,自十二岁那年,与父亲一起入宫第一眼看到当年还只是个四岁孩童的流景,沐清寒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他的身上收回。
坐在先帝怀里的流景,虽说年幼,却已经漂亮的让人忍不住感叹。眉眼间带着母亲景妃的妩媚,唇红齿白,溜圆的眼睛充满着灵气。那时沐清寒便已经决定,这一辈子都要好好保护流景,保护这个美得不该属于凡尘的精灵。
先帝驾崩之时,流景才只有六岁,辅政的左司马安尧和景贵妃不得不说也是用了些手段才能让流景顺利登基即位的。当时手握最大兵权的人便是沐清寒的父亲沐子息,若沐子息有心造反,其实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当年已在军中小有名气的小将军沐清寒极力的制止,这才算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为了防止父亲再生夺位之心,沐清寒不惜豁出了性命在17岁那年主动参加了与北方倭寇的边防之战,并且以少胜多,一战成名。更是借机夺了亲生父亲的兵权,从此,彻底断了父亲的念想。
这些,流景自然是不知道的,沐清寒也不会让他知道,一是因为沐子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二来沐清寒所有的作为还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情感。
沐清寒是喜欢流景的,从十二岁的那一眼便开始这不能被说出口的喜欢。可他心里也明白,这感情是得不到回应的,流景是君,他便只能以臣子的身份,用这血肉之躯为他守住这天下,守住自己心里那个粉雕玉琢般的人。
可有些事情,也是沐清寒无力阻止的,比如流景自登基之后脸上便不再出现的笑容和越发淡定隐忍的性子。作为一个帝王,这些是流景必须要拥有的东西,是掌控天下之前,首先能够保命的东西。沐清寒不是不懂,只是不忍,他是多么的怀念当年偎在先帝怀里那个目光纯粹的孩童,可他能做的却只有帮他更稳固江山,即使浴血,哪怕能够博他一笑便是知足。
沐清寒虽是武将,智谋却也不输他人,加上对流景的事情更是细心,隐隐的看出了一些端倪。
“皇上,臣有事禀奏。”沐清寒稳了稳心跳,还是跪地开口。
“禀。”流景看沐清寒根本是无视了自己刚刚说的话,语气有点生硬,这沐清寒什么都好,却总是和别人一样对自己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流景不禁又想起了总是勾着眉角的傅天,可沐清寒下一句话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明月山庄是五年前才被创建而成,传闻庄主傅天武功奇高,待人虽是温润有理,可江湖中却没有一人一派敢与之叫板。更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来历身份,只是有人猜测他是某个江湖豪杰之后。”沐清寒朗声禀奏,不带丝毫褒贬,流景却听得皱了眉毛。
“你怀疑他?”
“微臣只是觉得事有凑巧。皇上当日被启月教教众围攻,连大内侍卫都遍寻不到,傅天的出现未免太过偶然。而且……”沐清寒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流景的眉毛皱的更深:“而且什么?”
沐清寒低声叹了口气才接下去:“而且傅天与皇上的举止过于亲昵,不得不怀疑,他接近皇上是不是另有目的。”
“够了。”流景打断了沐清寒的话。甚至没有叫沐清寒起身,沐清寒即使是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出流景身上散发出的怒气和寒意。心中一颤,有多久没有看见流景如此外露的情绪了?即使是在朝堂之上,再凶险的境地之中,流景也不曾如此过。沐清寒刚刚的话没有丝毫的信口雌黄,却也的确是在试探,如今流景虽未多说,可沐清寒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总是清亮的眸子不禁一暗。
流景,难道我沐清寒十二年的守候却比不得你与那傅天不足月余的相处?
第十四章:夜袭
天未亮的时候,能听见打更的声音从街角响起。流景几乎是彻夜未眠,脑袋里边反反复复都是沐清寒质疑的话语以及傅天救回自己那日身上浓重的嗜血煞气。
人生的第十六个年头,身为帝王的第一个十年,流景从来都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去拥有的,而什么是自己只能轻瞟一眼,却永远都不会妄图得到的。
前者是江山、尊荣、天下;而后者便是朋友、知己、感情。
天下人能看到的都是龙椅之上,面目威严,清冷的仿若不食人间烟火冷俊无双的景帝。却又有谁知道龙塌之上,他流景也是会感到寂寞的。
冷夜秋凉之时,谁又能想到,他要的不仅仅的多加的那件裘衣,他也想有一个人可以与自己相拥互暖,只是到底还能有谁,亲近他、讨好他不因为他是这手握天下景帝,而只是因为他是司徒流景呢?
十年的习惯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流景的心早在登基的那天就被他自己亲手关闭,并且上了锁,别人进不来,他自己也出不去。
沐清寒那句“傅天与皇上的举止过于亲昵”着实是让流景有点恼怒的,但更多的该是不敢置信。回想着并不算多的几日相处,傅天和自己总是同乘一骑,傅天手把手的教自己做风筝,傅天会与自己轻松的对饮闲聊,傅天会在自己不舒服的时候,轻轻的给自己按摩……
念头里面傅天温润的笑意和迷迷带着点魅惑的眼角越来越清晰起来,流景不知道那该是一种什么情绪,他只是在想,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对自己好,并不因为什么,只是因为他是司徒流景,那这个人,就该是傅天了吧……
翻了个身,流景轻叹了一口气,本打算闭了眼睛就这么睡去,眼角去瞟见窗子被打开,有微凉的风从半敞的窗口斜斜的吹进来。
不对!周围守卫森严,这房间的门窗也是沐清寒临走时亲自检查的,当时应该都是关好的。这个认知让流景当即就坐起了身子,枕头下的匕首也被他迅速的抽出,紧紧的反握在了手里。刚准备大声的叫人,就看见一道黑影从床尾闪过来,下一秒自己的叫声和另一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来人!”
“流景。”
流景听见这人的声音之时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放松了身体紧绷的力道,被抓住的手腕也松了松,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面前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的人。刚想开口询问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撞门,而面前的人动作极快,在门被撞开的一瞬间已经翻身上了床并且把自己掩藏在了锦被之中,为了缩小目标,身体几乎要和流景贴在了一起,流景还没来得及把搂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打下去,沐清寒已经近前要挑了帐子看个究竟了。
“清寒。”流景只好先出声制止沐清寒。
“可是……”沐清寒不解的想要开口询问,刚刚的确是听到流景在房里喊来人的,可才说出两个字就被流景打断了。
“只是做了个梦,没事了,清寒,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就好。”流景感觉自己腰上的手越收越紧,又怕沐清寒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只好忍着回头给那人一拳头的冲动,急急的下令先让沐清寒出去。
“是。”沐清寒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闷声的应了一句就退出去关好了房门,只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流景的床。床上有人,可显然的,流景不打算让别人知道。沐清寒站在流景的门外,拳头握的死紧,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筋,脸色更是青黑。是自己太过大意了,只是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客栈里全部都是大内的高手在守卫着,而他却能如入无人之境!
“放手!”确定沐清寒离开之后,流景才低声的呵斥了一句。可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手下的力气一点都没有放松,反而是身子又往流景的后背挨了挨。
“傅天,我让你放手!”流景的语气冷冽了几分,但声音依旧压的很低,刚刚沐清寒要挑帐子的时候他是想都没想的阻止了,可现在这个情况,流景却又觉得有点诡异。
“流景。”耳朵边那人低低哑哑的叫着自己的名字,不是平日里流景所熟悉的那种清朗的语调,带着点慵懒和婉转,呼吸全部吐在自己仅着里衣的后背上,让流景的身体忍不住僵硬了一下,然后便听到身后那人低声的轻笑。
“你要干什么?”流景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紧了紧,却仍旧保持着坐姿并没有真的出手,心里面开始努力的冷静分析傅天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来带你去一个地方,有人跟着不方便。”傅天也不再逗弄流景,松开手,也坐起身,还不忘把流景手里的匕首抽了出去。
流景回头与他对视着,眼神依旧清冷好像没有情绪,只是心跳的急促还是泄露了流景此时的紧张。
傅天倒是异常的轻松冷静,好像自己不是翻窗而入,而是被流景邀请至此的贵客一样,一手撑着床铺,另一手竟然顺了流景的一束头发放在掌心里把玩。
“你怎么进来的?”流景手中的武器被傅天拿下去,再看他那个慵懒舒适的姿势,虽然有点咬牙切齿,也只是淡淡的问了这么一句。心里想的却是,这客栈都是大内的侍卫和禁军,傅天此时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我怎么进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出去,流景,你也不想总是被那些人跟着吧。”傅天的声音刻意的压低,流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个横陈在自己床上的男人,手里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欣赏一样的放在鼻尖轻嗅着,声音低哑的好像带着一种魅惑,月光透过帐子照着他的脸并不十分的清晰,只有那双丹凤眼迷迷的勾着笑意,却不是往日里的那般温柔,邪邪的,却带上了另外一种风情。这人,真的是傅天么?
“流景,你再这么看着我,我真的想把你偷走。”思绪被打断的那一刻,流景差点脱口而出骂句什么。可最后只是把周身的气场又压低了几分,拽回被傅天把玩着的头发,翻身下床。
“你要带我去哪里?”流景一边穿衣服一边冷声的问道。至少傅天说对了一句,他的确是很讨厌被人这样跟着。
“秘密。”
第十五章:茅屋
流景房间的门口,依旧是大队的人马守卫着,傅天看看窗口又看看已经穿戴整齐的流景,嘴角勾着隐隐的笑:“你的清寒一定会在窗下候着,信吗?”
流景敛下眉目,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淡淡的点头。傅天却好像很无所谓一样,从床上下来,一步一步的逼近流景:“所以,我们走大门。”边说边更贴近流景,流景被傅天的步步靠近弄的有些许慌乱,却仍旧是绷着脸上淡定的表情,只是眼中有疑惑。
“齐扬在街角,我会去找你。”傅天几乎是贴着流景的耳朵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大步的往门口过去,流景还没反应过来,大门已经被傅天推开,紧接着便有人喊着从二楼飞身追了出去。
流景把身体隐藏在屏风后面,淡定的看着房门外发生的事情,等到声音离的远了,才奔着窗口直接跳了下去。
齐扬是傅天的坐骑,俊黑高大,带着和傅天一样的霸气,没有主人,却依旧很安稳的等在街角。流景靠近它,它也没显出一丝的焦躁。流景利落的翻身上马,勒紧了缰绳,齐扬便像是知道目的地一般疾驰而去。
周围的地形开始变得陌生,流景坐在马背之上却越来越觉得熟悉,傅天只说会来找他,却并没有说去哪里找他,可一想到那日傅天只是一个口哨,齐扬便出现了,流景觉着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天色渐渐开始变得白蒙,大概就要亮了。齐扬跑的很稳,不急不躁的,流景便秉着随遇而安的心态一边看周围的地形一边想着傅天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
傅天这招调虎离山用的的确是很有魄力的,他就那么确定沐清寒会去追他而不再守着窗户,而且就算沐清寒真的被他吸引过去了,傅天就那么自信他一定能摆脱沐清寒吗?
流景丝毫不怀疑傅天肯定也看出来沐清寒不是泛泛之辈,却还敢用这招,这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傅天公子,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啊。
直到感觉身体开始变得寒冷,流景才骤然发现身处的位置为什么会感到陌生而又熟悉。陌生是因为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而熟悉则是因为,再往前便是与傅天初遇时的那片树林了。
周遭越来越重的寒气让流景心里开始有不好的预感,但偶尔的几声鸟鸣还是能稍稍分散些注意力。流景此时唯一后悔的就是忘记把随身的匕首带出来。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尖啸的口哨声,胯下的齐扬便突然的兴奋起来,不待流景握牢缰绳便加快了速度,往密林深处狂奔。
傅天斜斜的倚着一棵参天古树抱手而立,眼睛看着从远处奔驰而来的齐扬和背上那纤白的人影。树林间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开,那人影便有一点点的模糊和暧昧不明。
距离近了,傅天便能看清流景的表情,依旧是疏离而淡漠,连视线都没有放到自己的脸上,可周身偏又有一股子防备的气场,让傅天忍不住还是勾起了嘴角。
流景很美,傅天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否定这一点的意图,假如他不是司徒流景,傅天甚至想过将这出尘绝世的男子据为己有。可傅天又想,假如他真的不是司徒流景,恐怕自己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接近他,讨好他。
所以,这世间没什么假如,他是司徒流景,而自己是傅天。注定了相互纠缠,注定了仇恨,注定了你生我死。
齐扬载着流景稳稳的停在了傅天的身前,傅天仍旧是朝着流景伸出了双手,抬头直视进流景的眼睛里,迷迷的笑着,流景低着头,没伸手,却还是愣住了一下。
“傅天,你究竟要干什么。”冰冷淡然的口气,甚至让人听不出这本该是个疑问句。
“带你走。”傅天把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一点,嗓音却是低迷喑哑,手臂保持着伸出的姿势,就像每一次一样,执拗而又坚持。
流景还是不动,低着头,同样直直的看向傅天的眼睛,像是要看出一个洞才甘休一样。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周围是参天的大树,偶尔几声鸟鸣,齐扬安安静静的盯着下方潮湿的土地,没有人打破,便娴静的可以入画。
最后还是流景妥协,嘴上说了句“我自己可以。”但还是伸手覆上了傅天的掌心。
流景的体温很低,掌心冰凉,傅天却是温暖而干燥。流景突然就觉得放松了,这里只有他和傅天,没有母后和安尧派来的人,也没有沐清寒。
傅天把流景从马上扶下来之后却没有松手,拉着他一起往树林更深的地方走进去,流景挣了两下发现傅天用的力气不小,最后也干脆就无视了,只是眼睛不经意的关注着周遭的环境。
两个人走得不快,因为树林里温度太低,流景只有被傅天拉住的那只手是温热的,不自觉的竟然收紧了一下手掌,傅天敏感的察觉到了,背对着流景,勾了个冷笑。流景啊,现在就觉得冷了吗?好戏还在后头呢。
豁然开朗的不只是眼前的景色,地平线处太阳已经慢慢的抬头,晨光普照,竟然连空气都开始变得有点温度。
流景看着眼前的岩壁失神了那么一刻,本以为这里就是个深山密林,却怎么也没想到,最深处还别有洞天。
晨雾环绕着面前的岩壁,只隐约的看得见一两朵艳红的野花和岩缝中几道绿色的痕迹。最不可思议的却是,悬崖最底下,好像是个小小的院落。
“冷么,我请你喝杯茶吧。”傅天回头看着流景,便轻易的捕捉到了流景眼中那一抹出神的色彩,于是语调多了些轻快,也不等流景回应,拉着流景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出的小路蜿蜒下到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