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钥正无聊着,前厅似乎突然发生了什么,一间接一间的房间开始亮灯。
人声远远传来,隐隐能见到小厮丫鬟手忙脚乱地跑进跑出。
连微也听到动静,却是踌躇了一下,没有离开。
“要去看看么?”
“……那我们分头行动。你快去快回,一旦被人发现赶快离开李府回客栈,我会去客栈找你。”
“好。”七钥应了声,转身离开。
却在下一瞬被时砚一把拉住。
“怎么了?”手腕被紧紧拽住,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一路渗透。回头的瞬间对上时砚的眸子,深得让人心惊。
“听着,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怎么跟路边那个卖烧饼的大妈一个样,少给一个铜子唠叨大半个时辰——”
“……”
动静是从西侧厢房传出的,七钥藏身在廊柱之后,看着丫鬟引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走出里屋。老者身后还跟着一女
子,神色略显焦虑,却未乱了方寸。
隐隐的咳嗽声自里间传出,压抑,透着虚弱。
“三娘她,没事吧?”那个女子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
外间的火光更亮,七钥终于看清女子的脸。似乎有些脸熟,只是似乎……。
“三夫人先天体弱,现在的脉象更是紊乱——实在不好说——”老者的声音有些沉,夜里听着有些心惊。
“……怎么会——”
“三夫人还是需要静养,不能有事烦心。”
“烦心?怎么可——”
女子还说了什么,可惜七钥没听到。眼角瞥到一个人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跑来,他一闪身躲进拐角的阴影里。
下一刻,趁着夜色足尖在走廊的栏杆上轻点,侧身一跃,翻上屋顶。
直到俯身在屋顶上趴稳,伸手扒了一块瓦片下来,七钥才反应过来。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这么一会,他已
经把时砚的毛病学了个十成。
屋内火光昏黄摇曳,浓浓药香在不大的屋子里弥漫。
老者已经离开,那年轻女子已坐回床边,手里还端着空了的药碗。
床上帷帐半掩,只能勉强分辨有人,却是连身形都看不清。她似乎一边咳一边努力说了什么,可惜语声太轻,床边女
子闻言起身,对着身边的丫头吩咐了一句。
七钥还想把耳朵凑近,却是突然一吓险些把手里握着的瓦片丢掉。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拍了他的肩膀。
猛然回头,时砚看着他一脸无辜。
七钥怒瞪。
时砚却完全无视七钥的怒火,用眼神示意七钥往屋里看。
房门从外侧被推开,然后几个小厮抬着木架火盆进屋。
惊蛰已经过去有一段时日了,夜里的风虽然有那么点凉却决不至燃火盆的地步,七钥不由感叹床上的女人病入膏肓的
同时视线落在其中的一个小厮身上。
正是连微。
“你走了没多久,他就坐不住了,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子还不停往前院的方向看。我跟着他刚好看到你翻上屋顶。”
怕被人发现动静,时砚的声音自然压得很低,凑得很近。
“床上的病人应该是李尧第三房姨太,那个坐着的应该是李尧的女儿,我看她和李素华眉眼间有那么点像。”七钥知
道时砚想知道什么。
“我听那女人咳嗽的声音,应该年纪不大。”
“这不奇怪。李尧有钱有势,娶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做小老婆岂不是很正常。”七钥丢了个白眼,可惜夜色太深,丢给
了空气。
时砚没有接七钥的话,却是再次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想继续在这里偷窥?我想去仔细看看那棵桃树。”
“我也去。”直到此时,七钥才发现之前时砚的手一直搭着他的肩,而之前由于爬屋顶,他们的手都是黑的……
枯死多年的桃树,风吹日晒之下,树皮难免剥落斑驳。
本就有些参差错杂的虬枝,乍看之下更显狰狞。
“我倒挺佩服连微的,这后院这么阴森森,他居然一个人在这等了那么久。”七钥忍不住摸了摸胳膊,即使衣衫包得
严实依旧微微犯冷。
“这棵桃树——”时砚对七钥的嘀咕恍若未闻。只是把脸凑近了细看,一副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贴在树皮表面的架
势。
“你在找什么?”
“针眼。”时砚答得很快。
“你再这么找下去就得长针眼了。”七钥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以前觉得凌子枢实在太蠢,跟时砚没法比,于是七钥翻白眼翻得几乎眼睛抽筋。没想到这回跟着时砚,眼睛也没得休
息。
“小七。”时砚终于回头,却是盯着小狐狸叹气,“你说那根定魂针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死人给李素华的。”七钥答得理所当然。
“……那个死人哪里来的针?”
“捡的。”继续理所当然。
“那他为什么要反复提起李府这棵桃树?”
“……你是说他是在这桃树下捡的?甚至,是他从树上拔的?”七钥的眼睛越瞪越大,“谁脑子进水了,把定魂针用
在一棵死树上!”
“……小七,你还是回去睡一觉吧。再下去我会怀疑是你脑子进水了。”
银光一闪,时大少的肩头再次出现那久违几百年的爪印三道。
其实小狐狸确实挺需要休息的。
自从染墨被韩潇拐走,然后一路跟着他们东奔西跑那么多日子,七钥就没好好睡过一觉。虽然狐狸不见得不睡觉就得
死,但也挺劳神伤身的。
昨晚跟时砚共处一室,七钥总听见隔壁有声音,貌似有人在哭,细听,又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跟时砚确认,一问三不知。
怪邪乎的。
“趴趴好,别掉下来!”时砚顺手托了一把,把半搭在他肩上的小狐狸托到肩上。
小狐狸转转耳朵,不置可否。
半梦半醒间的狐狸异常乖顺,趴在时砚肩头整一狐皮装饰。
月色不算亮堂。
借着这样的月光在枯树表面找某个微小的洞眼自然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一株死了的树有什么值得看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自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不响,音色很脆。
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被称为委婉动听的声音,此时此刻,听在时砚的耳朵里却有如惊雷。
幸好,他不是七钥,他依旧镇定。
时砚慢慢直起僵硬的腰杆,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左侧肩膀往下滑。反手一抄,刚好拦住某只睡得迷糊一下子
掉下来的狐狸。
小狐狸的爪子挥了挥,下一刻再次没了动静。
角落的廊道自然比开敞的庭院更为幽暗,时砚抬起头努力分辨,却依旧只能看到依稀的轮廓。
“虽然在——姑娘眼里这不过是棵枯死的树,可在在下眼里,却有不同。”时砚依旧是原来的时砚,披着淡然的皮,
只是臂弯里多了只狐狸。
“李月婵。”
“……”时砚一愣,下一瞬了然,“原来是二小姐。”
“有什么不同?”女子缓步走出阴影,身形逐渐清晰。和李素华有五分相像的容貌,却更多了一份恬淡娴静。
“每个人背后都有不同的故事,在下有,二小姐想必也有。这棵桃树,虽然它已死去多年,但在下相信,它也一定有
。”
“……”李月婵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却在下一刻笑开,“公子真爱说笑,不就是棵枯树么!”
“可能吧。”时砚的笑容似乎完全是一成不变的,“在下只是看着院子里有这样一棵枯树很突兀罢了。”
“公子这样的人居然愿当梁上君子,其实也很突兀,不是么?”
“……那,不知二小姐打算怎么处置在下这个突兀之人?”
四十九
房里燃着熏香,很淡,不会引人反感却又忽略不了。
灯被一瞬点亮,火光微晃,映得房内的陈设恍惚不定。
时砚抱着小狐狸站在门槛之外。
小狐狸似乎被突然亮起的火光惊醒,用力挣了挣,从时砚的怀里跳出来,再次蹦到时砚的肩上。
“进来好了,外面风大。”李月婵看了时砚一眼,视线扫过他肩头的狐狸,一愣。下一刻调转视线,拿起桌上倒扣的
瓷杯倒茶,自壶嘴倾斜的茶水微微冒着热气,“我在睡前有喝热茶的习惯,所以让丫鬟准备的。”
“就这样贸然闯入二小姐的闺房,似乎——”时砚明显僵了。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相信公子既然能够悄无声息的来,自然能悄无声息的去。”李月婵笑得有些俏皮。
和她的年纪相符,却是和气氛不符。
“……看来二小姐是执意让在下突兀到底了。”
“可以这么说。”
李月婵的房间离前厅很近,此刻却是万籁俱静,看过去不见一丝火光。
之前的忙乱似乎只是错觉。
时砚还没跨进房间,小狐狸已然自他的肩头跳下窜进了屋,一道银光闪过,一眨眼的功夫狐狸已经在屋里溜达了一整
圈。
李月婵显然被忽然窜过脚边的银光吓了一跳,等回头看到时砚空荡荡的肩头,才露出了然的神色:“看不出公子居然
有如此雅兴,带着小狗半夜到别人府上溜达。”
小狗?时砚一愣。视线越过李月婵的肩头,刚好看到小狐狸窜到木桌底下拿爪子抓桌脚。
上好的楠木,一瞬留下爪印三道。
“如果在下说,是贵府的某样东西吸引了在下的,狗的注意,于是在下不得已跟来了——姑娘可信?”说到狗的时候
,时砚略带心虚地瞥了小狐狸一眼。
幸好狐狸钻到床下去了,没工夫理他。
“那还要公子恰好有傲人的轻功,飞檐走壁而不为他人所察觉,还要公子的狗恰好不吵不闹,也不曾弄出什么声响,
还要——我家的桃树恰好有吸引它的地方。”
“被二小姐一说,在下也无法相信。”时砚苦笑。
“事到如今,公子还是不愿吐露实话?”李月婵放下手中的瓷杯,杯底与桌面轻触的一瞬发出微脆的声响。
她的视线却是牢牢盯住时砚的双眸。
同样漆黑的眸子,只是由于背光的缘故看上去似蒙薄雾。
“什么是实话?二小姐又怎知在下所说是否属实?二小姐只是出于好奇有此追问,却又如何分辨真假?”时砚却是错
开了原本黏着的视线。
“好奇?公子怎知只是好奇?”
眼角银光闪过,那团银色的毛团再次窜上了时砚的肩头。
李月婵借着火光仔细瞅了毛团一眼,忽然觉得,它貌似不像狗。
时砚不答,只是自肩头把蹭来蹭去的小狐狸抓了下来:“夜已深,二小姐也该早些歇息。”
“……你那么确定,你可以全身而退?”李月婵终于厌倦了客套的对话,微微眯起眸子,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我确定。因为你并没有拦我的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什么也没找到。”
看着李月婵陷入沉思,时砚欠身告辞。
摸了摸肩头的小狐狸,纵身一跃,翻上墙头。
怎么来的自然怎么离开,时砚不可能指望李二小姐开门送客。
肩头忽然一轻,眼角瞥到一抹银光,下一刻,身侧已有人相伴而行。
“你真的什么也没找到?”七钥的表情很生动,透着隐隐的雀跃。也许是小狐狸的脸部太过僵硬,把他给憋着了。
“至少在进李二小姐闺房之前,我什么也没找到。”时砚的语气诚恳依旧。
只是这种诚恳必然伴着另一些人的咬牙切齿。
“原来你注意到了。”七钥眼底一暗。
“如果不是你上蹿下跳的我未必注意得到。”
“……你这是恭维么?”
两朵玫红色的杜鹃,静静躺在七钥的掌心。
脱离枝干不过一小会,花朵依旧开得很艳。
李月婵的房间布置得很素雅,于是,窗台上的那盆杜鹃多少红得有些突兀。
指尖轻触花瓣,一股淡淡的妖气弥漫。
“能将气息掩藏到如此境地,不简单。”七钥递了朵给时砚。
夜风刚好吹散薄云,月光乍然泄了一地,勾勒出杜鹃花小巧的轮廓,同时,映亮花蕊处几点不自然的亮点。
“那是什么?”
“磷粉。”时砚伸出手指在花蕊表面轻点,凑近了看,“小七,还记得李素华被附身时说的话么?”
“……我是听你转述的,哪记得清楚。”七钥丢了个白眼。
“桃树,蝴蝶。桃树自然是李府的那棵枯死的树,而蝴蝶,我们终于也有了眉目——”时砚的声音带着拨云见日后的
恍然。
“……这两样东西有关系么?”可惜七钥依旧云里雾里。
“不知道。”
七钥脚底一个踉跄,差点踩到歪斜在墙边的一根扁担。
“就是不知道我们才要追查下去。”时砚伸手拉住七钥,同时一脚把那根惹祸的扁担踢到一边,“谁把这根东西丢在
这里的,真不小心!”
狐狸哭,谁听信这个人的话才是真的不小心!
“吱呀——”老旧的木窗被勉强支起,微暖的阳光混合着一股青草气扑面而来。
木窗下刚好就是一片嫩绿的草地,草尖上依稀挂着点滴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微微晃眼。
韩潇忽然觉得心定。
明明就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和韩府处处花团锦簇相比更是毫不起眼。
虽然,他总是说,他就是韩潇,韩潇就是他。可事实,他比谁都清楚。
他一点点蚕食着韩潇的思维,霸占着韩潇的身体,学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样走路吃饭看书习武。他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神志清醒时在韩府人眼里韩潇和以前并无不同,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
那些人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笑,会为他一些莫名的举动而担心,会为他散财求得平安。但,那个他,那个他们所关心
的他,只是韩潇。
那些人看到的只是表面的韩潇,不是内心深处的那个真实的他。
说到底,他只是一颗叫做“炎魄”的,由一块神石所打造的珠子。虽然他有自己的思维,虽然他蕴藏着极大的力量,
更不会有生老病死,可说到底,他只是一颗被人利用才有存在价值的珠子。
现在,他眷恋着为人的感觉。
只是,就算他披上了人的皮,他依旧成不了这个人。
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却在抬脚向外走的一瞬顿住。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眼睛睁得很大,一副清醒很久的样子。
时砚带着七钥离开之后,染墨和韩潇依旧留在李素华的这间破屋子里,等染墨伤好了再上路。
屋子破归破,总比在外面风餐露宿得强。素华提出里屋的床比较大,可以两个人挤一挤,于是染墨就被搬到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