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于千钧一发之际,正正对上江飞雪惊恐的眼神,斜斜探出身子,一手握住马绳,一手揽住江飞雪身子,轻轻一提,就把她带到了自己马上。
禾后寒并不勒马,反而催促着马匹继续飞奔,江飞雪惊魂未定,两只手死死抓紧他衣袖。
禾后寒微微低头问道:“你还想自己骑马么?我便离开马背。”
江飞雪浑身一抖,大声道:“不不,我不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向后靠。
禾后寒胸口老老实实贴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他不禁心情大好,微笑着甩着马绳向西城门而去。
宛州樊城是江南与中原的交界之地,四季都气候宜人。
禾后寒带着江飞雪一路骑马,好像日日都在追着季节的脚步走,到了宛州,天气竟还和京城大半个月之前的差不多。
江飞雪在冬州长大,却从未到过毗邻冬州的宛州。宛州的州域面积是冬州的三四倍,繁荣程度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繁华又与京城的大气不同,连一个小小酒肆的招牌上也雕了蝶戏团花,大街小巷,打眼一看,细腻精致感油然而生。
禾后寒知道江飞雪心思野了,她不断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恨不得立刻下去仔细看个够。
他却只觉这一路过来有些过于疲惫,心道体力到底是不如三年前了,便打算顺着江飞雪,赶紧找家客栈落脚。
客栈老板虽是笑着,但总带着无所谓的味道,出口的话也是一般随意:“没地儿了,客官您换家店吧啊。”
禾后寒摸出一块碎银,摊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可有两间上房?”
那掌柜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又不甘心地道:“客官,我倒是真想有,可您瞧瞧这满堂的人。您肯定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您心里清楚,这人真是多啊!”
禾后寒心中有点犯愁,这么一家小小的开在城边儿的,离着闹市还有些远的客栈都挤满了人……别处岂不是更没地方。
他只好领着江飞雪出来,另找了一家酒楼,要了饭菜,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歇着。
可惜武林大会不在灵盘镇举办,若是在那儿,便可去惊流门借住。
禾后寒心中一喜……武林大会这样的江湖盛事,惊流门这样的世家怎会缺席?
江飞雪本来吃相就不太好,总怕有人跟她抢似的,吃得又快又多,这会儿她饿了一上午,更是吃得一副狼狈相。
酒楼里这个时候人很多,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们,禾后寒长得文雅,看起来又年纪轻轻的,带着江飞雪这么一个举止粗俗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奇怪。
禾后寒不说话,默默看着她,突然说:“飞雪,我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江飞雪嘴巴塞得很满,头也不抬,唔唔点了点头。
禾后寒出了酒楼,并未远走,他四处看了看,在摊贩买了两包糖炒栗子,又注意到几个在街边玩闹的孩童,他走过去,笑着蹲下身子,把栗子递给他们,低声说:“帮叔叔一个忙,栗子就送你们吃。”
他若无其事地漫步走回酒楼,把一袋栗子放在江飞雪面前,说:“飞雪,尝尝吧,这栗子是宛州的特产。”
江飞雪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心满意足地伸手掰开一个栗子壳,毫不避讳地打了一个饱嗝,笑眯眯地说:“爹,你对我真好。”
禾后寒稍稍愣了一下,到底是江盛的亲闺女,不论怎么凶恶,笑起来的模样,总带着那么一点神似。
他付了帐,和江飞雪一起走出酒楼,道:“飞雪,我去牵马,你在这儿等等。”
江飞雪忙着吃栗子,顾不上说话,一边随手把栗子壳扔在地上。
街边突然冲出几个毛小子,其中一个指着江飞雪大笑道:“看她,就是她!我刚刚看见的,她吃鱼都不吐刺!全咽下去了!”
另一个立刻接道:“我也看见了!她根本都不嚼!”
旁边的孩子立刻哈哈笑起来,嘲笑地对她指指点点。
江飞雪的脸色先红后白,两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也没扑上去打成一团。
禾后寒不声不响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着看,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
那帮孩子一见他出来,唰地就散了个干净。
禾后寒低头看着江飞雪通红的眼眶,伸手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轻声道:“飞雪最漂亮了。”
江飞雪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一头扑到禾后寒怀中。
惊流门,武林第一世家,屹立百年不倒,想找他们的踪迹——在宛州地界上,随便抓一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樊城最大的客栈叫金河深——直白到让人无话可说的招牌。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迈进了正门,里边正有几个少年聚在一起说话,回头一看他们,见了鬼似的立马跳开老远。
江飞雪却蓦地瞪大眼睛,大吼一声:“又是你们几个,哪里逃!”说罢冲了过去。
禾后寒在她身后看着,心中一惊,江飞雪学习轻功不到一个月,就能在不知不觉中运用出来,她现在修习的内功心法还不是很上乘的,就能发挥如此……
他正思考着什么,就听斜里冒出个声音:“晓堂主?!”
禾后寒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钟子。
钟子快步走过来,背上负着一根赤色的长棍,他压低声音,吃惊地道:“都在说丞相又告病了……您来这儿做什么?”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回他:“一些私事。”
钟子便不再多问,转身喝道:“你们几个莫要惹大小姐生气,好生陪着。”
那几个小少年愁眉苦脸地抱作一团,恨不得生出翅膀似的看着江飞雪。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飞雪,在家说的你莫忘了。”
江飞雪动作一滞,神色不定地看着那几个小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道:“今天你们运气好,我爹不让我打人,下次让我见了你们,一定不放过!”
钟子神色一惊,好似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了回去,看得禾后寒都有些发堵,他压低声音道:“你放心,若江盛回来,我立刻把她送回去……让她叫我爹,无非是让她安心。”
钟子一愣,立刻反驳道:“不,晓堂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禾后寒微微摆手,江飞雪正好走到他跟前,她抬头看了钟子一眼,什么也没说,伸手拽了一下禾后寒的袖子。
禾后寒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们在这下榻,可还有多余房间?”
钟子笑道:“晓堂主还不知道罢——金河深是卫河商会下属的产业”
禾后寒心跳一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点什么,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五年前。
京城。
早春。
禾后寒刚下了朝,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轿子一晃,江盛的声音从外边冒了出来:“瑞声,瑞声。”
温柔得简直要溺死人。
他摸了摸手背的鸡皮疙瘩。
江盛又说:“瑞声,在下的客栈今日开张,请你去剪彩,走吧?”
禾后寒没有法子,心知他若是不答应,江盛说不准就要自己扛了这轿子去……他吩咐轿夫:“跟着他走。”
他匆匆露了脸剪了彩球,底下一众人等屏息凝神地瞻仰般看着他。
江盛笑眯眯,好像有点得意似的,悄悄在他耳边说:“今见禾……许终身……”
那时他正忙着推行新赋税制,吏部户部连工部都要掺上一脚——他每日焦头烂额,只觉得江盛这些事烦不胜烦,他说些什么他统统做了耳旁风,甚至连那客栈招牌都没细看就坐了轿子离开。
没能在他脑子里留下丁点痕迹。
一过数年。直至今日。
禾后寒突然想起来,那间客栈……叫做金河深。
江盛当时说:今见禾,许终身。
直白到让人无语的招牌——
他把这招牌开遍了天下,其实只是为了藏着的那一句话。
五年就这样悄然而逝。
改变的太多,多的会让他偶尔惶惑。
只有这间开遍天下的客栈名字还在。
禾后寒握了握手指。海上莫测,异邦陌生,如果遇到了风浪,如果遇到了危险……
他猛地打住思绪,他不该想这些。
如今……已不能去想。
第九十四章:丞相有何疚
十月三十日。
但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多半要选择下榻在樊城,原因有二:
其一,祖华峰在樊城北边,出城步行半小时或者骑马一刻钟即到,距离很近。
其二,武林大会报名地点年年设在樊城东门。
江飞雪在金河深客栈里闹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几拳头砸在禾后寒房间门上,大声道:“爹!爹!我要出去逛街!”
禾后寒正躺在床上歇着,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酸痛,他心下奇怪,想当年数月奔波于大江南北,也不见得多劳累,怎的这才走了半个多月便如此困乏。
江飞雪不依不饶,大有要踹门而进的架势。
禾后寒只好慢吞吞坐了起来,拉开门,江飞雪一头扑了进来,吵闹不休。
他整了整衣袍,强压下面上一丝疲惫,道:“走吧,也该带你好好玩玩。”
江飞雪不爱女孩子家的小首饰,也不要香膏胭脂,不知是因为她年龄尚小,还是天生不爱打扮。
她只盯着樊城的各色小吃——
“爹,我要那个虾籽鱼!”
“爹,我要吃碗汤面饺!”
“爹,我还要牛肉锅贴!”
“爹……”
“爹……”
禾后寒脸上的表情一直耐心十足,带一点纵容,又不至于溺爱,旁人一看,便要觉得真是一个好长辈。
禾后寒跟在江飞雪后边,倒也轻松——掏钱、付账,就这两件事。他等着江飞雪喝光碗里的桂花酒酿,一手支在桌子上,这是街边一间搭得很简单的棚子,临着人来人往的大道,总爱起纷扬的土气,禾后寒微微侧着身子挡在江飞雪前边。
他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转动,蓦地顿住——那儿有两道人影,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禾后寒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转头对江飞雪说:“飞雪,在这儿等等。”他的语速微不可察地稍稍快了些。
江飞雪狐疑地抬头瞅他一眼,又抵不过眼前一碗香气四溢的酒酿,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禾后寒大步走过去,离得越近,心脏越兴奋——他终于看清了,提高嗓音喊了一声:“珠华姐!”
一着黄衣的女子回过头来,长眉凤目,腰挎双刀,正是珠华。
她又惊又喜,更加大声地回喊道:“阿瑞!”
禾后寒忍不住笑道:“想不到竟能在这儿碰到你。”他说完又看向站在她一边的男子,背上系着一把青红长枪,身形矫健——竟然是雁海。
禾后寒脑中急转,猛地回想起来,数月之前崇渊说过的:“……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
他一时心中惊叹世事奇妙,开口却仍是做了迟疑的样子:“珠华姐,雁侍卫,你们……”
珠华豪不羞赧,大笑着一拍雁海肩膀,道:“阿海说你们认识,那就好!阿海今年开春时就入我房了!”
她嗓门又大又亮,这一说完他们周围的路人似是同时一默。
雁海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站着,却不解释。
禾后寒忍俊不禁,他心中明白就算空北一国已不复存在,但珠华身份上仍是一族公主,雁海作为他的家仆——自然是要入赘的。只是,珠华她大抵又是用词不当……
珠华兴致勃勃地说:“阿瑞,你也来参加武林大会吧?”不等禾后寒接话,她又一拍雁海肩膀,继续说:“阿海一直想来中原看看,我跟他说了武林大会,他就一定要来比试比试,这下正好,阿瑞,你和他比!”
禾后寒笑着摇头道:“我并不是来比武的。”
珠华疑惑地道:“阿瑞你的功夫那么好,为什么不比?”
禾后寒无可奈何同雁海对视一眼,转了话题,道:“珠华姐,这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
江飞雪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仰着脑袋,扯着嗓子道:“爹!我还要吃蟹黄糕!”
珠华与雁海登时目瞪口呆。
禾后寒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飞雪,来见见你珠华姨。”
江飞雪好似有点不情愿,说:“珠华姨。”
禾后寒又示意雁海,道:“他是雁海姨夫。”
江飞雪瞅了禾后寒一眼,低着头说:“雁海姨夫。”
禾后寒伸出手指在她嘴角抹了一下,沾了点黏糊糊的酒渍。
日近黄昏,铺天盖地的夕阳光辉将樊城的石板路上,斑斑驳驳的青绿苔藓通通化作条条道道金红游鲤,人潮涌动,不减反增,十一月夜里的寒气阻挡不了一股脑冒出来的各色小吃摊,也无法冻结混杂在一起沉沉浮浮飘荡在空气中的食物香味。
江飞雪终于打了个饱嗝,捂着肚子,眯着眼睛,一步慢过一步地跟在禾后寒身边,她突然打了个哈欠,小声说:“爹,我困……”
禾后寒蹲下身子,侧头轻声道:“抱住我脖子。”
江飞雪上下眼皮直打架,迷迷瞪瞪地贴在禾后寒背上,像只猴子似的紧紧扒住。
禾后寒圈住她两条细瘦的腿,往上掂了一下,真轻……平日好像块尖利的石头,现在就这么软绵绵的,老老实实地趴着……他神色里好像凝出了一株春天里冒出的嫩芽,温吞又温柔。
珠华终于找到了江飞雪不霸占禾后寒的时机,她努力压低声音——试图不吵醒江飞雪,“阿瑞,你什么时候生的闺女?”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不是我生的……”
珠华一听,脑子有点乱了,嘴巴很快地蹦出一句:“那她娘是谁?”
禾后寒正开口接着上一句话:“她是江盛的女儿……”
珠华和雁海似乎都错乱了一下。
禾后寒也微微一愣。
雁海突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从前听到督军帐篷里……”他说到这儿一下子反应过来,立刻噤声。
禾后寒霎时想起来。三年前在氏州边关无数个日夜……江盛总半夜偷偷摸进他帐篷……
他一下子有点尴尬,面上又偏偏要做出若无其事来。
珠华还在混乱着。
这时他们一行正好到了金河深客栈,禾后寒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同珠华与雁海告别。
他蹑手蹑脚地把江飞雪轻轻放在床上,江飞雪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吧嗒着叫了一声:“爹……”
禾后寒不说话,悄悄关了门出去。
翌日。
天还没大亮,禾后寒就听得外边吵吵闹闹个不休,好似城里所有的人都挑了今早出来遛弯,车轮声,马蹄声,嘶鸣声,都嵌进一片无边无际的人声鼎沸中。
他慢吞吞坐了起来,浑身酸乏,好像还不如睡觉之前轻松,他洗了把脸,去隔壁唤江飞雪。
两人下了二楼,昨日还坐的满当当的厅堂竟然一人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