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安静了一刻,紧接着响起一个响亮又清脆的声音:“爹,快起来,快起来!外边好些人都已经动身了!”
禾后寒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酸痛,却不似跌打损伤的痛——而是全身每一根汗毛每一处皮肤都在隐隐作痛,他这时终于觉得点不对劲儿来,脱下上衣低头巡视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禾后寒重新穿好衣衫,拿起离刃负在背上,推开了房门。
江飞雪霎时冲了过来,急切地道:“爹,我们现在就上山?”
禾后寒瞅她一眼,道:“不吃饭了?”
江飞雪笑嘻嘻地道:“荣叔那儿有吃,我吃他带的。”
禾后寒见她心急难耐,自己也不饿,便牵了马带着江飞雪除了樊城往祖华峰而去。
此时还是大早,天色微明,远方一道鱼肚白,影影绰绰擦亮了一片枫林。
十一月,正是樊城周围温泉热起来的时候,人着一件单衫走在路上也不嫌冷,越往城外走,空气便渐渐凉下来,但湿气很大,深深吸一口气,牙齿都潮乎乎的。
到了山下,就不能骑马了,禾后寒将马匹拴在一棵树上,做了个记号,才领着江飞雪上山。
半个时辰后。
今日好似比昨天还热闹,人也更多,呜呜泱泱地挤在一起,但气氛却比昨日紧张起来。
禾后寒找到昨日与青山大师定好的地方,荣嘉禄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稚童安心的力量,连江飞雪这样的也不过一日就与他混熟了,隔着老远看见他,就颠颠儿跑了过去。
禾后寒慢吞吞地跟在后边,不见青山大师,不禁疑惑道:“师兄,师父哪里去了?”
荣嘉禄正摸出一个还热着的包子递给江飞雪,一边道:“师父昨天下山时跟栖凤谷掌门叙旧去了,一夜未归。”
禾后寒想了想,突然问道:“师兄……不知我又没有记错,栖凤谷掌门好像是个女人?”
荣嘉禄看他,眼神中带了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禾后寒顿了顿,开口道:“师兄,你今年三十有三了罢。”
荣嘉禄恩了声。
禾后寒继续说:“连师父都有相好的,师兄为何不找一个女子好好过日子?”
荣嘉禄却反问道:“你不是也没有?”
禾后寒立刻接道:“我自然是想的!可当今皇上不立后……师兄知道老皇帝的遗旨。”
荣嘉禄摆了摆手,好像回避着什么,道:“瑞声,别说这个了吧,师兄自己也过得很好。”
禾后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荣嘉禄现在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正是他苦苦追寻多久却不得的。
江飞雪吃了包子,立刻蹿了出去,扫了一圈,朝北边擂台跑去,禾后寒对荣嘉禄苦笑一下,不多说,便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跟前,他不禁一愣,那台子上站得是个熟人,一柄青红长枪,步伐矫捷,是雁海。
禾后寒连忙在周围扫了一圈,珠华身形较中原女子较为高大,十分好找,禾后寒拉着江飞雪挪过去,唤了一声:“珠华姐。”
珠华正紧紧盯着台上,听了声音回头来看,惊讶道:“阿瑞!你不是说不来参加比武?”
禾后寒指了指江飞雪,说:“陪她来看。”
珠华了然地点了下头,高兴地指着台上,说:“雁海昨天打赢了三场,今天和这个人夺第一,谁赢了就能和你们那什么三……七……比!”
禾后寒想了想,问道:“三大门派,七大世家?”
珠华点了点头,道:“对,叫什么峼同?”
禾后寒继续说:“雨山,峼同,小丘仙;惊流万文东阁白门唐门南宫铁火燕。”他借着这功夫随处打量了一遍,照青山大师所说,今日该是各门各派争夺名次了……果不其然,各处擂台聚集的人群俱是做同样式同色衣着打扮。
他把视线赚回来,台上除雁海的另一人看起来有点眼熟,禾后寒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和那孔雀女打擂台的男人?
雁海当先抱拳道:“鄙人雁海,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两手手腕与小臂上皆缠了豹皮,浑身充满兽类的气息,眼角上挑,看起来既桀骜又凶蛮,他傲慢地道:“我叫卫尚。”这一句话后,他便不再多说,手里拄着一根狼牙棒,提起往擂台一放,整座楠木做的擂台竟微微晃了晃。
珠华脸色一变,道:“阿瑞,他拿的武器叫什么?”
不待禾后寒说话,旁边站着一人好事地凑过来,解说道:“豹钩棒!卫尚这小子今年可出了风头了,以前都没听说过这人,昨儿个他一棒就把彩屏娘娘打了个半死,诶呦那惨啊……都说他那棒子至少有百十来斤重!”
台上两人这时已经交上了手,两人皆用长兵器,雁海的枪以灵活见长,卫尚的百斤狼牙棒则以霸道见长,各有各的优势,端看谁先抓到对方破绽。
禾后寒见珠华面带紧张,想了想,宽慰道:“雁海的枪较轻,快过狼牙棒,他一定会先点到卫尚的死穴。”
珠华仍是不放心,道:“阿瑞,你不知道这棒子的威力,雁海虽一时不落下风,但时间一长,细长的枪杆就会架不住重达百斤的力道,一个不小心被扫到……骨头都会断的!”
禾后寒摇了摇头,道:“时间一长,百十来斤的狼牙棒……他的破绽会比雁海更多。”他刚说完,台上变故突生。
卫尚大喝一声,双手把狼牙棒抡在头顶转了几圈,虎虎生风,台下众人齐齐惊呼,就见那庞然大物一下子被他甩飞了出去,那准头直直对着雁海而去。
禾后寒心中一惊,按理说,像狼牙棒这么重的兵器基本击法有劈砸抡盖,断然没有飞射这一招,因为其外形巨大怪异,不够隐蔽轻敏,速度又没有飞镖一类快,很容易就可以躲开它的攻击……但这豹皮卫尚却使出这么一招,这不是自掘坟墓?
禾后寒一时摸不到头脑,紧紧盯着擂台。
雁海见那狼牙棒直直飞过来,立刻拧身左倾避开,眼见着那狼牙棒布满钩刺的棒头就要越过去——棒尾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那手腕缠了豹皮,似是底下的肌肉脉络暴起发力,厚实的豹皮猛地隆起,禾后寒心中顿觉不妙——就见那百斤的狼牙棒如同一根木棍儿似的被摆了个方向,正对着雁海。
狼牙棒好似一瞬间就威力大增,当得起“豹钩”一词,速度与力道俱是不可与刚才相提并论。
珠华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台下众人都有点发愣。
一片寂静中,卫尚单手持住棒尾,以横扫千军之势,重重砸向雁海,雁海刚刚大意只是侧开身子,这时避无可避,只好将青红长枪拦在胸前,腰身向后弯,试图缓冲一下。
禾后寒心中突然一凉,他一下子大声喊出来:“不行!快躲!”
雁海似是一惊,但来不及了。
卫尚毫不手软,一根百十斤的铁棒重重砸在雁海胸口,雁海当即脸色一白,吐出口血来。
珠华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上台去,扶着雁海起来,叽里咕噜的说着空北族语,禾后寒听不懂,他把目光聚在卫尚身上。
卫尚脸上毫无愧疚担忧之色,提着狼牙棒,骄傲,得意,蔑视地站在台上。
一边做记录的人有些发愣,卫尚瞥他一眼,喝道:“看什么?还不把我的名字写上。”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卫尚确实武力惊人,更有奇诡的招式,百十斤的狼牙棒在他手中竟轻如木柴,但他并非没有弱点……
第九十六章:丞相有何望
北擂台卫尚胜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禾后寒昨天心思不在这上边,今天大会一开始就看见卫尚这样的新秀,脑子很灵光,会诱敌深入,武功更是诡异莫测……但他品德却是下下,下手太狠,又目中无人,总有一天要吃大亏。
禾后寒一边帮珠华背着雁海往人少出走,一边心中暗暗琢磨着。
江飞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小声问道:“爹,他不会死吧?”
珠华本来神色间就一直惊慌着,这时被江飞雪一说,顿时眼窝一红。
禾后寒抬眼看了江飞雪一眼,道:“他会好起来。”
江飞雪浑身一凛,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个冰块,她小心翼翼地闭紧了嘴巴。
禾后寒将雁海平放在树下,三指依次搭在他手腕上,雁海这时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呼吸十分微弱,看似虚弱已极。
珠华强忍着泪水,紧紧盯着禾后寒的动作,禾后寒静了一会儿,微微松了口气,抬头对珠华说:“肺气较弱,内脏受了伤,但好在他反应及时,护住了心口……调养一年半载便无大碍。”
珠华大大松了口气,本来一直憋着眼泪,这时放下心来,反而流了出来,她紧紧地握着雁海的手。
雁海尽力平稳着呼吸,睁着眼睛看珠华,嘴唇上还黏着未干的血丝,他伤了肺部,不能说话,费力地牵起嘴角,对珠华笑了一下。
禾后寒在一边看了一会儿,默默牵着江飞雪离开了。
江飞雪这时才敢开口:“爹,不找人送他下山?”
禾后寒四处张望,道:“下山路这么长,又抬着个人,得找两个武功底子不错的。”
正说着,前边走过一个中年男子,龇牙咧嘴的,他左胳膊断了,被一副夹板牢牢固定在胸前,禾后寒立刻走上前去,问道:“这位兄台,请问您这夹板哪里找的?”
那男子抬头打量他一眼,了然地道:“没参加过武林大会?”
禾后寒听出点意思来,不禁心中一喜,道:“慕名而来,只是朋友意外受了伤……”
那男子回身指了指,道:“那边有小丘仙的医者和雨山派的弟子,受伤要治的找小丘仙,要人帮的找雨山。”
禾后寒连忙拱手道:“多谢兄台。”
那人摆了摆手,又龇牙咧嘴地走了。
雨山的弟子有一个特点,就是面容一发的白净秀气,再穿一身素净的衣服,个个儿都有一股出尘离世的淡泊感。
禾后寒找了两个雨山的弟子过来,那两个弟子拿了副担架过来,将雁海轻轻地挪到上边,一用力,抬了起来,珠华跟在一边,不住道谢:“多谢,多谢……你们真是大好人!”
那两个弟子皆是微微摇头,脸上有一丝疏离的笑,眼神却显得漠然,寡言话又少,不声不响地就抬着雁海往山道那边去了。
珠华眼睛一直盯在雁海身上,这时抽空回了头,对禾后寒喊道:“阿瑞,我先走了!”
禾后寒挥了挥手,江飞雪消停了没一会儿,心思又回到了擂台上,拽着他的袖子就往回走。
南北两个擂台各胜出一人,一个是卫尚,另一个是钟子。
东西两个擂周围聚集了大小门派,开始争排名。
禾后寒见东边擂台底下围了一圈儿雨山派的弟子,个个儿眉目冷淡,抬头看着擂台,不声不响的,另一边峼同派的弟子则与之截然相反,群情激昂的呐喊着,两相对比,反差极大,很有意思。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站在底下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大看头。车轮战,哪派站到最后哪派胜,这么一个一个下来,到最后只是掌门大弟子之间的比试罢了。
门派车轮战的速度明显快过前一日的称号战。
小门派人少力微,轮不过几次就下台了,年年都是这几个门派决胜负,武功路数都和自己家的差不多熟了,一招半式就分出了输赢,结果更是快。
晌午刚过,东边擂台门派排名出来了,同去年不变,雨山峼同小丘仙。
至此,四个擂台空了三个,只剩下南擂台的世家排名还在争夺中。
禾后寒看了一上午,觉得有点累了,拉着依然兴致勃勃的江飞雪离开了人堆,荣嘉禄竟然在林子外边支起了一堆篝火,底下围了一圈石头,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穿了木棍,在火上挂着烤。
遥远又熟悉的香味。
一边江飞雪按捺不住,越走越快,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盯着烤的吱吱流油的兔子看。
禾后寒笑着说:“师兄的手艺越来越妙了,隔着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荣嘉禄摸出几个瓶瓶罐罐,挨个撒了些在烤兔子上,他抬头笑道:“本来这些年生疏了不少,这两年在山上,又捡了回来。”
明桥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等着,这时突然说:“叔叔做饭可香了。”
禾后寒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点发酸,他摸了摸明桥的脑袋,说:“是最好的。”
江飞雪竖着眼睛看过来,啪地一巴掌打掉了禾后寒的手。
禾后寒把目光转向江飞雪,不说话。
荣嘉禄探身,撕下一只兔子腿,递给江飞雪,笑道:“没吃过吧?来尝尝。”
江飞雪抿着嘴唇看禾后寒,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禾后寒还是不说话。
江飞雪又挺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跑了。
荣嘉禄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师弟,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他顿了顿,又说:“师父说当年是江盛把之森送到他那儿的,如今你又帮江盛养他的女儿……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禾后寒心中一惊,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神色间带出点无奈的笑来,缓缓开口解释道:“当年皇帝一道圣旨叫我做了督军,桥……之森当年太小,不能长途跋涉跟着我,若是将他留在府中,当时局势莫测,我又不放心,就托付给了江盛。师兄记得当年我说过的,江盛同我在京中有来往,又远离政局,我是信他的。至于飞雪……师兄,江盛帮了我很多……太多了,我自觉欠江盛的,便不能叫她的女儿受了委屈。”
荣嘉禄不再多说,笑了一下,把烤好的兔子从火上取下,道:“你去找找她吧,那孩子太倔了。”
禾后寒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往枫树林里寻去。
江飞雪抱着膝盖,蹲在一棵很粗的枫树下。
不声不响的。
禾后寒慢慢走到她跟前,站定,坐下来。
风在头顶盘旋,满树薄脆的枫叶哗啦啦地响。
江飞雪瘦巴巴的胳膊动了一下,好似只是睡梦中无意识地一抖。
禾后寒心中微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江飞雪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红通通的,又要凶恶地瞪着人。
她挤着嗓子道:“别碰我!”
禾后寒平静地反问道:“我是你爹,为什么不能碰你?”
江飞雪眼眶憋得发红。
禾后寒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之森连爹娘都没见过……日后你就是他姐姐了,知道么?”
江飞雪瘪着嘴巴,半晌,终于飞快地点了下头。
禾后寒拿出一只油纸包好的兔子腿,递给江飞雪。
祖华峰十一月的中午,秋风簌簌,日头正暖。
擂台那边突然响起阵阵喧哗,好似一下子掀开了盖子,人声猛地汹涌而出。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出了枫树林,荣嘉禄正把篝火踩灭,他走过去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荣嘉禄一笑,道:“好像是武林盟主来了。”
禾后寒疑惑道:“边锋?他不是快要退隐了……那年攻打七巧教都是江盛主持的。”
荣嘉禄微微摇头,道:“师父说他一直想把盟主的位置给江盛,可惜江盛出海了,他便又拖了好几年。只是不知今年他为何出来了?”
禾后寒想了想,接道:“或许是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