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无法平息一丝皇帝的滔天怒火。
崇渊抬腿一脚踹在禾后寒肩膀上,他用了十足的力道,一下就把禾后寒踹翻了过去。
禾后寒正被双膝上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爬不起身,肩胛骨又被狠命一踹,顿时眼前一黑,喉咙里滚出一声强压住的痛呼。
崇渊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拉起来,手掌一挥就把扯开了他的衣领。
……情事留下的斑驳痕迹。
有那么一会儿,或者其实只是一瞬间,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瘆人。
禾后寒的眼睛无法在崇渊这样的注视下转动分毫,那是怎样的天威……让他全身血液都为之凝结的眼神。
禾后寒双腿发软,他在崇渊的怒意下已然退却,偏偏又被崇渊提着衣领,不得逃离。
崇渊的愤怒好似化作了万千针雨,铺天盖地声势惊人地统统打在禾后寒身上,让他睁不开眼,张不开嘴。
崇渊厉声道:“你为何这般对朕?”说到这,他似乎再无法控制怒气,一把将禾后寒掼在地上,指着他骂道:“你不择手段!你怎敢委身于他人!”
禾后寒脑中本来条理清晰,心中信念坚若磐石,被崇渊这么一问,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憋闷,又不知是何缘由,在疼痛和崇渊质问的双重施压下,一时不知所措,只跪在崇渊脚下不断磕头重复着:“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崇渊蹲下来,用力抓住禾后寒下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给朕解释。”
禾后寒本想好了大堆的说辞,扬大义抒小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此时此刻,在崇渊好似燃起了烈火的眼神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吐出一句:“臣……不敢。”
崇渊沉默了半天,一动不动的。
一时之间室内竟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寂静。
好半天,崇渊似是终于忍耐不住,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疑惑,问道:“不敢什么?”
禾后寒张了张嘴,好似突然找不到了声音。
崇渊不给他时间停顿,紧紧追问道:“你有什么不敢?”
禾后寒被逼的急了,脑子一乱,磕磕绊绊地挤出一句:“微臣不敢……不敢……不敢近……与皇上!”
这一句话后,崇渊眼里的火突然熄灭了,好似骤然惊醒,又好似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霎时浇了个透心凉。
他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那时他还不到三岁,那时他还没得到神童之名,那时昱亲王还被人称为洲太子,那时他还只是个懵懂的小皇子……
十三年前。
燕祥宫。
一身锦衣玉袍的小皇子推开放到桌前的栗子粥,眉头拧起来,稚声稚气地道:“太甜!”
旁边伺候着的宫人连忙动手端下去,低声吩咐道:“快换。”那宫女又动了动嘴,刚要说些什么,就听门口有人出声道:“二弟想吃什么,便吩咐下去。”
小皇子抬头,来人一身黄衣,顶戴玉冠,俊逸非凡,小皇子犹豫地道:“可是父皇说过不可挑食。”
那人听了,半晌笑道:“你这么小的孩子哪来这么多规矩。”
小皇子哦了声,道:“我想吃鱼粥。”
不一会儿,下边厨房就送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粥。
小皇子喜上眉梢,飞快地拿勺子舀了一口,还不忘道:“大哥真好!”
那人笑而不语,坐于一边。
到这里,崇渊的记忆都很愉悦,尽心尽力的宫人,宠溺他的大哥,重视他的父皇。
然而就在那日夜里,小皇子突然腹痛如刀绞,接着呕吐不止,他难受的想哭,可又没力气,呜呜咽咽了半天也没人进来看。
小皇子虽然小,但这时天性里的谨慎冷静就已经初露端倪,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蹊跷之处,他不再出声,而是忍着痛苦爬下床,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往侧门走去,此刻他的小小的白嫩的脸颊已是铁青一片,圆润的眼睛被痛苦扭曲得可怕,月光透过窗户晃了他的脸一下,让他好似夜半的恶灵。
小皇子把侧门推开一道缝,一声轻轻的吱呀声后,燕祥殿里就静悄悄的了。
他摸到了殿外,又沿着小道不知走了多远。这时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等他终于看见前边有了巡逻侍卫的身影,就泄了那口一直强撑着的气力,倒在了地上。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侍卫们,他们连忙围过来,一看倒在地上的那小小的人影竟是当今圣上最喜爱最看重的小皇子,立马大惊失色,有去找皇上报信的,有传太医的,不多时灯笼烛火就将静谧的夜半深宫晃成一片兵荒马乱。
小皇子醒过来的时候,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的父皇正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他动了动眼睛,就看到立在他父皇身后的大哥崇洲。
皇帝问道:“吾儿可知自己为何突来此急症?”
小皇子闭着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皇帝沉默了半晌,道:“传渊儿身边的宫女太监。”这当口,皇帝瞟了站在一边的崇洲,淡淡地开口道:“你今年有十八了,比渊儿大十几岁,你要多照顾他。”
崇洲不知是半夜被人叫起来有些烦闷还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皇弟,脸色显得有些烦躁。可他这时还是平顺地回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不多会儿,小皇子身边的几个宫女太监就被领了进来,几人皆面如土色,一进来就扑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
皇帝冷声开口道:“你们几人皆是渊儿左右伺候的,今夜你们却在何处?”
打头的宫女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全是恐惧,可说出的话句子却很连贯,很有逻辑,她道:“奴婢一时偷懒去了偏殿小睡……不想二皇子正好得了急病……奴婢自知罪责滔天,难咎其责,奴婢……奴婢愿以死谢罪……!”她满脸是泪,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向床柱。
小皇子正强忍着头痛和反胃,就觉得床身一晃,他费力地侧头一看,那宫女正好撞死在他脚边,满头满脸的血,双眼死死闭着挤在一起,脸孔呈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和恐惧。
崇渊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不过那时他还不太明白,只是不错眼珠地看着那宫女。那女子从小照顾他,他很熟悉她,他甚至记得她的妹妹,是个腼腆的女孩。
可她现在就这么死在了他面前,只在那一瞬间就永远离开了这一切,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她的妹妹,离开了这世间……再也无法回来。
崇渊三岁的时候还无法完全捋顺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无法完全看透这底下不可见人的暗流汹涌,但他那时就已经显现出一种过人的才华——敏锐的观察力,这让他选择了沉默。
偌大的皇宫里死了一个宫女本就小事一桩,在二皇子病危一事的面前就更加不值一提。几个太监无声无息地把那宫女尸体拖出去便再无人理会,皇帝继续挨个追究,从太医到燕祥宫的每一个宫人,再到御膳房,每一个细节都没有被放过。
这件事情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小皇子挑食不爱吃送过去的栗子粥,硬要换鱼粥,恰逢那日御膳房正好在做乌伯罗进贡的鱼,这鱼倒没什么问题,但与这鱼的配料从来只用栖芳草。栖芳草与两样东西相搭可制毒药,一为秋萝,二为甜钱儿叶,这两样东西本都不是栗子粥的配料,却因小皇子几日前染了点风寒,这以后每日都有身边宫女将太医院送来的秋萝末拌进午后甜品里来补胃气。
太医院的秋萝,御膳房的栖芳草,乌伯罗的鱼粥,几样东西看似相隔甚远,谁知机缘巧合硬是凑到了一起。查来查去,结果这事儿反倒谁都赖不上。
御膳房不知道小皇子风寒在粥里加了什么佐料,这身边宫女不知前因后果的更不知道什么饮食大忌,太医院就更无辜了,他们上哪知道宫中天天吃什么、小皇子挑口要吃什么。
说来说去最后倒要怪在崇渊自己挑食上来了,后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小皇子及时得救大难不死,又死了一个贴身宫女,也算是个交待。
只是看起来是那么回事,皇帝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小皇子心中也是有些领悟的。
那之后没多久,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长子崇洲被皇帝一纸诏书发配到了极远的西南之地,从此不得踏入京城半步。宫里就谣传说这跟前阵子小皇子中毒一事有关,过了几天,传这话的人却从宫里消失了,再然后,这件事就在宫人的三缄其口中隐晦下来了。
从那以后,崇渊开始修习皇家的武功秘籍,他的心智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一年之后,他的神童之名开始广为流传;四年之后,他坐上了太子之位。
然而对三岁的崇渊来说,这整个事情里,最触动他的不是人心险恶,不是背叛不是阴谋,也不是鬼门关走一遭的侥幸,而是那个一头撞死的宫女。
崇渊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自尽。
她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打了个盹儿……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一直想了好久,好久才有点领悟,让那宫女一头撞死在床柱上的,让她恐惧得选择以死亡来解脱的,或许是,其实正是那无处不在又无形无色的权利,至高无上的皇权。
它的生杀予夺,无所不能让她畏惧让她害怕,她害怕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二皇子,她害怕皇帝,或许她还害怕着大皇子……他们都是代表着它的人。
崇渊看着禾后寒,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回忆,但凡回忆总会在眼睛里留下感伤,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愤怒和压迫了……显出一丝疲惫来。
他算计了那么多,用了那么多手段……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他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拥有权利,会让人畏惧臣服……可直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它也会让人……不敢去爱。
崇渊缓缓地道:“父皇早就告诉朕说,帝王最要不得的就是不舍。朕却妄图……”
他低低叹了口气,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一时间心灰意冷。
禾后寒也不敢开口,一动不动地跪着。
半晌,崇渊松开手,站起来,道:“你休息罢。”话音刚落,人已经落到窗外,好似只是一阵风吹草动,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禾后寒还跪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膝盖的剧痛已经成了酸麻,肩上被崇渊踹开的一脚开始火辣辣地肿痛起来,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闭上了眼睛,可脑海里一个画面迟迟不去,崇渊走时一个匆匆而忍耐的侧影,他的面部五官在狭长的影子里拖成好似精怪一般的曼妙绮丽,可他的侧脸却又显出一种坚硬和难过来……极少见的真挚,让他想起不过数日前,那夜让他痛不欲生的临幸,那时崇渊的神色愉悦极了,眼神里喜悦得简直像个孩子。
禾后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他知道这些片段和杂乱的思绪无疑在扰乱他的心神,他不想去钻牛角尖,可又时常无法控制……他脑海里全是崇渊的身影表情,不多会儿又蹦出江盛的声音,挥之不去。
次日上朝的时候,禾后寒一如平日,笑着与众大臣打招呼,等着皇帝上朝,等着第一个行跪拜之礼,昨日之事,昨日之苦,在他身上仿佛只留下了几块淤青。
崇渊坐在龙椅上,摆了摆手,那夏公公就站出一步,展开手中黄面绢质圣旨,高声念道:“今特诏左都副将方亦信长女方之檀,御史郑宇翰幺女郑伊柔,于腊月初十,同刑部尚书杨守国长女杨诗桦同进后宫,品级为嫔。钦此——”
被点到的大臣立马磕头谢恩领旨,其他人当然要一边恭贺一边赞皇上英明,一边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事情到了这里,如果这是个后宫向的故事,那么这时禾后寒就该大吃飞醋缠闹不休;如果这是个虐心向的故事,那么他这时就该痛定思痛一走了之从此两人不相逢;如果这是个脑残系的故事,那么就该在禾后寒委屈不已的时候皇帝戏谑一笑道爱卿朕逗你玩呢。
不过此时,禾后寒只是冷眼旁观,心中思索着……崇渊这一步棋走得很微妙。
方副将与郑御史皆为武将出身,乃如今舜朝除荣家以外的武将世家中佼佼,崇渊只将这两家的女儿纳入后宫,看起来似是与以他为首的近几年地位愈发崇高的文官互相平衡,但同时却也牵制着近几年战功赫赫的荣家……
禾后寒想到这里——换了一个方向去看,但若崇渊并非要打压荣家……而是要重用荣家……或许是因为边关……
再者,他心中有点焦躁……明桥,明桥,宫中的娘娘一多……
第七十五章:丞相有何瞒
崇渊四年,腊月初十。
腊八节还没到时,禾凝凝就带着女儿回了京城,在家小住了几日。在舜朝的传统节日里,出嫁女儿在两个时节是一定要回娘家的,一为腊八节,二就是正月初二。
周婉灵已经三岁了,爱好屈指可数,一是舔糖皮,二是腻歪人。
都说三岁看老,禾后寒真不知道她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只愿她……切莫辜负了她这名字。
禾凝凝穿着一身花棉袄,她今年正值双十年华,最是迷人美丽时候,看她抱着自己女儿的模样,谁能想到她的儿子正在东宫里尊享荣宠?
禾后寒知道了明桥的事,这回再见禾凝凝就难免多想,但这个天大的秘密……他会将其埋在心里直到终了。
不知是否兄妹之间奇妙的血缘关系,还是禾凝凝天生敏锐,她突然看出了禾后寒今日有点不对劲儿,具体怎么个不对,她也说不清,好似有些多愁善感,又好似有些心烦气躁。
禾凝凝心思算是细腻的,她一想禾后寒如今二十五六岁,身上背着先皇的遗旨,至今连个暖床说点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今儿个圣上却一下纳了三个妃子,他心里必然不会太舒坦……她这么想着,就把周婉灵放到地下,任那小丫头颠颠儿地过去伸手拽着禾后寒衣服下摆,笑着问道:“哥哥今日怎的如此消沉?”
禾后寒惊奇道:“你哪里看出我消沉?”
禾凝凝失笑道:“我每次来,哥哥都是带着灵儿和阿花一块玩,可你看现在,灵儿都够了你半天了,你还心不在焉的。”
禾后寒叹道:“非也。只是我心中有些事,横亘其中,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禾凝凝疑惑道:“哥哥如今贵为一国之相,何事能叫你如此难办?”
禾后寒一边捉着周婉灵两只小手,一边道:“天威难测啊!”
禾凝凝听出点门头来,她不敢多加议论,犹豫片刻,想了一想,转而问道:“总来咱家的那位江公子呢?从前我每次来都能碰上他,这几日却一直未见。”
禾后寒摸了摸周婉灵毛绒绒的小脑袋,她这会儿好不容易爬上了他的膝盖,正拼死了力气往他脖子上够,他一手扶着周婉灵,一边似是随口应道:“他走了。”
禾凝凝盯着禾后寒道:“不再回来了?”
禾后寒啊了一声,应道:“说不准吧。”
禾凝凝见他那副样子,顿时失笑道:“难不成你是因为友人突然离去,故而一时割舍不下?”
禾凝凝这句话对禾后寒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面上却仍是不露丝毫马脚,淡淡笑道:“他搅得我府中不得安宁,三年了,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