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丞相有何欢
一把黑刀,一套奇快的身法,一张文官的脸,一双漆黑的眼。
劈,砍,挑,拦。恰到好处,快到巅峰。
寒光簌簌的兵刃,抓不到他的一片衣角,只能在他眼底留下一道擦亮瞳孔的光。
禾后寒并没有下杀手,而是折了几名暗卫的手臂或肋骨……让人失去行动力,又不至于就此瘫痪不起。他毕竟做了三年的暗卫统领,对自己的属下还是留了一份情面。
只是这一夜过后,这暗卫统领一职,怕是再不会与他相干。
黯淡的月光收了最后一丝冷意,缓慢而迟钝的冬日白昼终于来临,暗卫们如同黑色的潮水退回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禾后寒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归顺自己的真气,他疲惫至极……这一夜对他来说格外漫长,数个时辰的对抗,有他的全力以赴,也有暗卫心理上的退却,他奇迹般地守住了一处城墙。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公鸡打鸣,他收回离刃,迅速离开了京城主道。
在舜朝正史中,在十数名史官的不断删改的章节里,这一夜留下的不过寥寥数句,微弱的痕迹:安正四年腊月初十,燕祥宫大火,太子明桥殒。德妃李氏悲痛欲绝,数度昏厥于燕祥宫,帝大恸,亲查,空北刺客于夜入京,加害太子。帝震怒,任禾相为边疆督战,同方亦信方副将率领二十万将士即日起赴西北氏州,助平元将军攻打空北蛮夷,报仇雪恨,扬我大舜国威。
史官笔下的确是这么写的,直白的很,就是说敌人把我朝太子给杀了,这样的挑衅真是忍无可忍,皇上一定要血洗敌人全族。
再细细一看,就发现这里边包含了三件大事:其一,太子没了;其二,丞相被派到离京城千里之地了;其三,舜朝与蛮夷终于要开战了。
条条都是天大的事,件件都要动荡天下,简直让人应接不暇。这一切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就好像把很多很多东西都塞进一个箱子,这箱子越小,等打开的时候,里边的东西就越具有冲击力。
对于朝堂之上的众臣来说,最关注的恐怕要数丞相离京之事,有人要觉得,丞相这是不是失势了?
这有些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再加上有心人那么一传:丞相头两个月联合几位重臣老臣,要皇上立后,皇帝就没准,反而多立了几个妃子,这不就是皇帝与丞相生了间隙?之后皇帝刚刚纳妃这头一天,太子就被人给害了,这是不是太巧了?
在众臣眼里,丞相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这一去不知多久,路途艰辛,任重道远,能不能回来还真是一说。就算这让舜朝数年头痛不已的空北族真一朝被顺顺利利地被打下来了,这功劳大多也要记在荣氏一门与方家头上,督战么,顶多也就分个督战有力的功。
谁不知道西北边疆苦寒,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再说这几年皇帝宠丞相都快没边儿了,三天一小赏,五天一大赏,日日进宫议政,手握大权,真应了那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后来皇帝连京城禁军的兵符都给了一张出去,一直这么荣宠齐下着,突然就给人弄那不毛之地去了,还挂着个没什么实权的督战一职,怎么看也有点责难的意思。
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岂不就是贬罚了。
禾后寒真的失势了么?
其实他自己都说不准……但他绝不如外边传的那样一蹶不振,接到圣旨那天,禾后寒一边发愣,一边心里不可抑制地涌出激动和欢喜,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竟然就这么一笔带过?
崇渊的矛头没有对着他,而是直指向了边关。
他简直不敢相信,皇帝非但没因他劫走太子一事定罪于他,反而大手一挥,好似前头那些事都是空的是假的,就把他给遣得远远的了……若他能再见见他师兄,毫无忌惮地亲近一番,那反而圆了多年的夙愿了!
禾后寒越来越猜不透崇渊的心思,他做了三年丞相,仍是不明白皇帝在想些什么,就如最开始崇渊突然要出宫,他就算心中有疑也带着皇帝走了;回来之后几年间荣宠不断,哪知崇渊却对他存了别样心思;再如现今,崇渊就这么把他推出朝局之外了,没什么交待没什么吩咐,看似贬罚,却又正合他心意,崇渊这一举到底是放手还是另一个陷阱,禾后寒想不清……他感到挫败,感到不安,却无计可施。
这整件事下来,唯一的缺憾,唯一让禾后寒担忧的,就是珠华与明桥的下落。
两人如今踪迹全无,江盛自认办事不力,派了大量手下寻找,惊流门的能力加上卫河商会的势力,禾后寒心里还是抱着点希望的。
偷走太子明桥,恐怕是禾后寒一生做出的最大胆最出格的事了。可他这恐怕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冒犯,至此,也就被崇渊轻描淡写地视若不见,彻底留在了那一夜黯淡月光下的城墙外。
……
安正五年。
立春。
燕祥宫。
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灰尘,却也不带一点生气。
这里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人住了,没人住,却要宫人日日收拾换洗,保持一片洁净,只因皇帝爱来。
崇渊迈进正门,后边的冷脸太监立刻一挥手,两扇门扉就被轻轻关上了。崇渊静静打量着周围,这屋子里的每个摆设都是他过目亲自挑选的……崇渊第一次看到明桥时,心绪没什么起伏,他谋划了太久太缜密,不出所料的顺利结果丝毫无法带给他喜悦。直到几个月后,他又一次见到明桥,那小娃娃长了满脑袋的细细绒毛,眼角稚嫩却熟悉的弧度,一咧嘴单纯得叫人心软的笑声,瞬间就牵扯了崇渊的心思,牵扯了那静静地放了一个人的心瓣,崇渊几乎要惊叹,血缘真是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
他晓得有那么一句诗,不知是哪个多情人写的,叫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他遗憾着不能参与他的成长,遗憾着不能伴他度过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幸而他是皇帝,一朝之主,普天下的王者,他总能找到弥补的法子。
他清醒而理智地着手进行,着了魔似的……但他不想躲开,他可以,他能够,但他不舍得,那业障太美太温暖,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尤其是年少的、却又不得不早早成长起来的帝王来说,那足以毁了他所有的自律。
他本欲将他永远收藏安置在心里,可如今他却亲手把他取出,抽丝剥茧的痛,可总好过被人硬拽出来。
崇渊怕了。
人说帝王无情,可只要爱了,就会怕。崇渊在他十六岁这年终于体会到了爱恋的美妙滋味背后如影随形的不安。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巨大的情感不是一个帝王可以承受的,他享受爱恋的欢愉,更要承担起失去的苦痛……他不能因为一个人就神魂颠倒或一蹶不振。
禾后寒成功偷走明桥,打击了暗卫的信念……或许更深刻些的,是他还伤了崇渊的心。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既然你不肯遂了朕的意,就在你从未让朕失望的方面弥补……
崇渊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他坐到了床上,闭了闭眼,对自己说:将他从心尖剔去,不再留恋,不再记挂。
门外突起喧哗。
崇渊略有不快,他早吩咐过在燕祥宫里不得打扰他,却听夏公公劝阻的声音中夹杂进了一个女音:“本宫有要事禀告皇上,你为何不让我进?”
崇渊一听就知道这是谁了。
郑御史的女儿郑伊柔,叫了个温温柔柔的名字,却真不是个可人儿,性子颇有些鲁莽,偏偏郑御史是位能臣,早年在边关立过功,如今年龄大了,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崇渊得拉拢他,内心却实在对他的女儿提不上心。
这会儿崇渊听见那被封了伊嫔的女人仍然这么不懂事,不由得有些厌烦。
崇渊推开门,声音里带了一点冷意,不易觉察的,他道:“伊嫔特意来找朕,却有何事?”
这时天气还冷着,郑伊柔的脸蛋却红扑扑的,好像在夏天被日头蒸出了汗一样,她仰头紧紧盯着崇渊精致得好似一幅画的脸,每一个字都带了骄傲和兴奋:“臣妾有了!”
崇渊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后沉静下来,他并没有露出郑伊柔所想象的惊喜表情,而是微微垂了眼睛,迈出了燕祥宫的正门。
夏公公极有眼色的将门合上,随着崇渊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崇渊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道:“既然怀了朕的血脉,行事更该稳重,怎可在宫里大呼小叫,四处乱跑。”
郑伊柔毕竟才十五岁出头,一心想讨崇渊的欢喜才这么着急地赶过来,此时却被崇渊毫不留情地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晶亮希冀的双瞳就蒙上了层黯淡。她根本听不懂崇渊话中的意思,这也算是提醒她以后在宫里要小心。
崇渊看人很透彻,常常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这时见郑伊柔紧紧咬着嘴唇,不由心中微叹,他缓下声来,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郑伊柔这才露出个笑模样来,抬头可劲儿盯着崇渊瞧,瞧不够似的,那样容姿绮丽风华绝代的男人,从前她连梦中都不曾想象得出,可如今她甚至怀了他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会做太子啊!她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紧紧跟在了崇渊身侧。
而这时,沿着京城向西北的官道而去,云层越来越低,越来越厚,高山,平原,冰封的湖泊,尚未苏醒的大地依旧被白雪覆盖,那是连立春的影子都触及不到的远方。
禾后寒终于随同二十万将士到达了目的地。
寒冷,荒芜,辽阔。
这是他举目望去的感慨。
但,自由,洒脱,率性,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所有男人天性里都带着的铁血壮志,在他心中燃起了一把火。
第七十九章:丞相有何感
方亦信在禾后寒身边勒住马,道:“大人,此地就是灰雁山,过了这道山,就是我朝西北边陲驻扎之地,这里有我朝驻守兵士,我等需要等接应的队伍前来才可前行。恐怕这一来二去要等些时候,塞外寒冷,大人不如先进后边的马车歇息。”
禾后寒是随军督战,虽说没什么实权,但好歹一直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即便如今莫名其妙就被发配来了边疆,可那丞相一职还挂在京城呢,谁知道皇帝这是不是韬光养晦,等日后禾后寒回了京又是一番荣宠?
随同的将士们自然不敢随意得罪他,再说等这仗打完,众将士班师回朝,立不立功是一回事,尽力没尽力又是一回事,这不全是督战往上怎么说就怎么是。因而督战这职位,虽然分不到什么功劳,手中也没多少权利,却是个让众将士着实不能得罪的差事。
方亦信的的女儿方之檀两个多月前进了宫里做了妃子,他更要小心,这会儿便特意折返马头亲自跟禾后寒通报一声。
禾后寒心里明白,也不多说,只颌首道:“本官虽为文职,却也并非弱不禁风要躲到车里去,这一路本官不也跟过来了,方将大可安心。“稍顿,他又接着道:“再说本官不过随军督战,这些大事小事还是方将说了算。”他说话时自称改了本相,只说本官,并不是自降身份,历朝历代京官公差出城,不论是何官职,一律自称本官,以示公正严明,已成了舜朝惯例。
方亦信连忙谦逊道:“丞相乃百官之首,本就是我等楷模,如今更是随我大军同进退,身负皇命,下官怎敢不敬。”
两个月的长途跋涉,与数万兵士同行,在嗡嗡嘤嘤嘈杂的似乎可以踏平前方一切事物的大军行进之中,军旅生活的枯燥劳累让他几乎想不起来宫中飞翘的琉璃檐角,那方方正正的朱红色变得模糊不清……如今他远离崇渊千里万里,回忆仿佛被碾磨成了渣子,不知飞散到了哪儿去。
禾后寒与方亦信并没有等多久,不多时,十几个人的小队嘚嘚驾着马靠了过来,队形整齐,很是训练有素。
禾后寒不禁在心中赞叹:不愧是师兄带的兵!
那十几人的小分队移动得很快,不大会儿就到了跟前,禾后寒看清了为首一人,呼吸猛地一窒,简直要喜形于色。
方亦信眼神也不差,自然也是一惊,连忙驾马迎上前去,大声道:“荣将军怎的亲自迎来,这叫下官受宠若惊!”
禾后寒的目光同荣嘉禄的一对上,就挪不开了,他师兄比他大四岁,如今已是年满三十,三十而立的男人,常年征战沙场,独居苦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把冷硬的兵器,寒光凛凛,无坚不摧……那战马之上的将军……是当年温和浅笑的师兄,时光曾经如玉的少年裹进了层层金属之中,一点一点铸就了如今铁血威严的大将军。
两人的对视很短,他们的眼神里流动着年少的温馨,感慨,遗憾,怀念,但他们的身份让他们不能畅快淋漓地大笑拥抱,只能点头示意,口不由心地说着客套话。
“方将这般自谦才叫人受不起,方将带兵打仗的时候,我还不知在何处钦羡!”荣嘉禄开口道,他的神色很是平易近人,却又让人都不敢逾越……一种无形的威压。
几人又说了几句,荣嘉禄不再耽误,道:“大军长途跋涉,亟待休整,你我莫再耽搁,随我前去营地驻扎罢。”
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禾后寒终于看到了边关驻军的营地,高高的巨木建成的眺望台,远处连绵起伏的帐篷,到处都是训练着的兵士,此起彼伏的号令,舞动着的军旗,铿锵有力的兵器相击,嘈杂而充满生机,在严寒空旷的广阔平原,一望无际的远方,仿佛这就是天地的尽头。
这无数人组成的力量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仿佛要震天撼地……简直要让禾后寒的血液燃烧沸腾起来。
他同荣嘉禄此时在高台之上远远地看着众兵,仿若浮世喧嚣尽在眼底,周围空旷静谧极了,天高皇帝远。
荣嘉禄突然开口道:“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禾后寒心中一热,紧接着大笑出声。他本就难得情绪外露,这些年又一直身处风云莫测的朝堂之中,就更要谨言慎行,但此时此刻,一干将士早就忙着去安置大军了,他在这边关平原,荒郊野外,身边只有多年未见的师兄,既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也不必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禾后寒忍不住心中蓬勃的喜悦,畅怀大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眼睛又酸涩了,并不是因为荣嘉禄说了什么逗乐的话,只是他们眼前放着无数忧患,荣嘉禄统统不提,却说了一句禾后寒少年时代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你饿不饿,师兄给你去弄些吃的?
多少年了……十几年不曾叙过旧,但时光不曾淡去一分默契与亲密,怀念将再次相见酝酿得更加弥足珍贵。
“师兄,这么多年了,还把我当做幼童?”禾后寒笑着打趣道。
荣嘉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禾后寒的眼神晶亮亲切,仿若多年前不谙世事又天性狡黠的孩童,这样的眼神不断触动翻搅荣嘉禄多年无法释怀的遗憾。
这会儿被禾后寒稍稍一打趣,气氛一下子拉进不少,两人都觉得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他们又都是冷静理智的人,不过一时片刻就将软弱温吞的思绪拉了回来,两厢对视,其中情绪繁杂,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高台之上大风烈烈,禾后寒束起的头发不断被刮来扯去,凌乱极了,惟独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荣嘉禄,乌亮的眼仁在平坦单调的背景中格外分明,荣嘉禄不说话,慢慢抬起手,在禾后寒颊边略微一顿,继而向上移去,拢起禾后寒被大风吹散的头发,利落地束在青玉的发冠上,他的动作细致温柔,全然不似常年征战野外的将军。荣嘉禄是平易近人的,他对待几个心腹属下之间有着过硬的交情,可谓肝胆相照,但他又绝不是好说话,他轻易不发令,一旦令出,则无人敢违,他是天生的大将。可战场上杀出来的义气总带着血腥气,他不知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般放纵自己的温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