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后寒迈出禾府的那一步……皇宫里一名巡逻的侍卫正活动了一下困顿的脖子,眼角余光里乍然惊现一片火光,侍卫立刻精神起来,大喊着:“走水了!”
与此同时,崇渊正从床榻边缓缓站起来,精雕细琢的五官被微弱的烛火抹上莫测的阴影,他轻轻地问跪在地上的暗卫,“他真的把太子抱走了?”
那暗卫浑身一抖,感到嗓子眼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让他一时呼吸不畅,勉强开口回道:“是,燕祥宫起火后十三进去看了,里边已经没有人了。”
崇渊听了,音色一冷,又道:“朕问你可是看到丞相去过?”
那暗卫立刻回道:“禀圣上,属下并未亲眼看见,但正是因为如此,属下才敢断言是丞相来过。”他顿了顿,又加道:“今日宫中事务繁多,燕祥宫内只有一人守卫,后又顶替当值人手被丞相找去,只有属下及另外两人守在燕祥宫外。属下曾见识过丞相身手,因此敢断言,若不是丞相本人,绝不可能瞒过属下几人的眼睛。”
崇渊默默地听着,眼睛里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些神色,很复杂……半晌,他扬手吩咐道:“摆驾廷琮殿。”
廷琮殿是皇帝私下里接见大臣的地方,与嘉毓殿不同,嘉毓殿常为小部分大臣同皇帝共同商谈要事所用,而廷琮殿就更多了一份神秘感,皇帝在里边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是不外传的。
此时皇帝大半夜的要去廷琮殿,旁边伺候的人都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要出大事的味道。
崇渊正要迈出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低柔的女声:“皇上,天冷,披件衣服再走吧。”语毕,一件厚软的外衣就披在了崇渊身上。
崇渊回头,微微颌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大步离去。
那女人只穿着一身单衣,立在门口,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一直目送着崇渊的御驾渐行渐远,长长的影子叠在盏盏昏黄的宫灯上。
这时她身边一直陪站着的宫人出声道:“娘娘进去吧,门口风大。”
她侧头瞟了那宫人一眼,神情有些怔忪地道:“他总在为一个人忙碌。”
那宫人自然不敢接话,只是保持着微躬着身子的姿势,看起来谨慎又小心。
殿里透出的微弱的火光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霍然是两个月前被封为德妃的李溪!
谁能想到,在这几家明里暗里关注着这一夜的时候,崇渊留宿的既不是方副将长女方之檀,也不是郑御史次女郑伊柔,更不是刑部尚书杨守国的长女杨诗桦,而是宫女出身,毫无背景后台的德妃李溪。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或许是皇上对德妃宠爱的表现,他在告诉新进宫的几位嫔妃,和她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这宫里还是德妃最大。
可只有当事人,尤其是为崇渊办事的李溪心中知晓,那少年天子看似扶持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过是为了其他的考量……为了另外的人罢了。
即便如此……她也总忍不住陷进那天子偶尔展露的笑意里去,或者一个不经心的眼神,一个让人屏息凝神的侧脸。崇渊容姿艳绝几欲惑人心神,他才智超群,心思缜密,帝王手腕时而强硬时而温和,这天下不知有几人能逃出他的手心。
李溪小时候曾经见过崇渊的生母,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足以灼烧人眼睛的美艳,让李溪多少年来也无法忘记。可红颜薄命,崇渊出生没多久她就染病去世了。
李溪比崇渊大七岁,自从她姐姐死去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宫中,她就早早地饱尝了人情冷暖,宫中险恶,后来因为崇渊指名要她伺候,她才能平安地长大,甚至坐到了德妃这个位置上。这其间许多年,李溪是看着崇渊长大……惊叹那小娃娃的容貌,一天天,一年年,那小娃娃越来越出色,容姿绮丽得简直不似人间所有,形貌肖似其母,风华才智却远胜其母。或许是自小因为没有生母的照料,在宫里这样的环境下……崇渊极快极早地成熟了起来,她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直到有一天——有一天,那小少年漫不经心地冲她一笑,眼睛里没有了一点幼时的懵懂和天真,可那突然就抓住了她整个心神,让她连呼吸都忘了……
后来……她就开始为崇渊办事,那时她还是豆蔻年华,也曾有过一点少女的心思,可她牢牢记着分寸,不能僭越……日积月累,她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做得算是不错的,她成为了崇渊手下最好最听话的棋子。
回忆让李溪的感官钝化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仍然立在门口,又想起七年前,那时她十六岁,崇渊十岁,他把吃完的碗筷摆到一边,突然侧着头,微微颌首,笑着道:“你服侍我好几年了,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
她看着那小少年潋滟的眉眼,初露艳色的容姿,心脏猛地一跳,慌忙跪在地上,脸颊通红,嗫嚅着道:“奴婢,奴婢谢皇上赏识。”
她就听那那小少年微微笑着呵了口气了,轻轻地道:“以后你可不能这么不善言辞。”
那恍惚还是昨天的事。可现在她已经是当年那小少年的妃子了,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棋子。
李溪的记忆继续往前追溯,更久的过去,十几年了吧,她姐妹丧父丧母无亲无故的二人只好卖身进宫,当时姐姐对她说,妹妹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大房子里了,姐姐把自己一辈子都卖进来了,有好多钱,等你到了年龄出宫的时候,姐姐就把这些钱都给你,你出去找个好人嫁了,要替姐姐好好过日子啊……
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再过不久就到了出宫的年龄,可她恐怕这一生早已拴在了这深深的宫中,拴在了那偌大皇宫的主人身上。
她嫁了……嫁给了全天下最最尊贵的人,她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了那少年帝王,一点一点,如若鲸吞蚕食,终于一无所剩,连着一颗心,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李溪打了个哆嗦,关了门,一步一步走回床榻,殿里的烛火早已散尽,一如她不复天真的年华,或许有一天她会后悔,会痛恨命运带给她的苦难,可她现在只能饮鸩止渴。
她坐在床边,全身上下却不见一丝松懈,李溪由崇渊一手带出来,心思手段都是过人,她知道……这一夜,还有一场戏在等着她。
第七十七章:丞相有何愧
禾后寒取了离刃经过禾府前的第一条街时,皇宫里正迅速地赶来一批暗卫。
京城很大,条条巷巷四通八达,但禾后寒熟知珠华性格,她若逃跑,选择的一定是最宽阔的路。他循着丁点蛛丝马迹,很快就追踪到了珠华的去向。而他离得越近,心里就越发不安……珠华逃跑的这个方向,与带着明桥出京的一伙人的方向是相同的。
此时夜深人静,人迹稀少,两方人相撞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都说想什么来什么,禾后寒隔着老远,就隐隐约约听到了铿锵的刀剑相碰的撞击声。他马上顿住脚步,收敛呼吸,轻轻靠了过去。
黑漆漆的巷子,月光不甚明亮,让打斗的人影变得模糊而飘忽。
禾后寒尽力分辨出了其中人影,珠华、五名皆手提大刀的高壮男子,旁边地面上还躺着一具尸体,看其体型绝非中原人。
禾后寒心中发凉,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成真了——江盛派来接应明桥的马车正好被拦在路中间,那车上的三人已经被卷进了混乱的战局之中。他心中焦急万分,却不能这么冲出去,他快速地观察了那几名大汉的武功路数,心中有了底,才缓缓蓄力,握紧手中黑刀,猛然腾身跃了出去。
禾后寒武功是很好的,以他如今的年龄所达到的成就,武林中能与其比肩者其实寥寥无几。可奇怪的是,他总是以小到不可思议的几率碰上太过诡异或者太过强悍的人,譬如江盛,又譬如崇渊。江盛天赋异禀,又得天独厚,早已集武功大成,崇渊修习皇家顶尖的秘籍,更乃世上罕见,禾后寒本是强手,遇上这二人却皆为强中之强,总被压下一头,不知是幸也不幸也。
如今他在这无人小巷,面对的是几名杀气凛凛的彪形大汉,背后是年幼的侄子和身陷险境的红颜知己,他方可畅快淋漓地一展身手。
月光极其黯淡,禾后寒身形又快,简直就如同鬼怪一样骤然出现,缠斗中的几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皆是一愣,就听两声惨叫,两个大汉被接连砍翻在地。
这一下,珠华看清了禾后寒的脸,大喜过望,呼道:“阿瑞!”
一声过后,剩下的三名大汉立时将目标转向了禾后寒。若是中原人,或者江湖人,看到同伴被一刀斩杀,心中多为顿起胆怯退却之意。然而这几人却恰恰相反,似是杀红了眼,不要命地扑向他。
禾后寒心中惊叹,手下却毫不留情,刀刀快如闪电,好似隐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一口一口吞食人命。
有他出手,本来僵持着得战局立时一面倒,可那几名大汉越挫越勇。其中一个被禾后寒断了左臂,神情狰狞着抡圆大刀,凶猛地袭过来。
禾后寒举刀向前,直直接下这一击,两刀相撞,嗡鸣之声猛地炸开,让人牙齿发酸 。
他看出那人已是强弩之末,提了一口气,臂上骤然发力,竟生生将那大汉推出一丈多远,他用力的角度很巧妙,那大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等着他的是禾后寒的最后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崇渊派出的暗卫终于找到了这里。
禾后寒猛地抬头,正瞟见几道黑影迅速地从屋脊划过,向这里飞奔而来。
……
他心中叫糟……来得太快了,他立刻回头大喊:“你们几个快走!”
珠华一愣,问道:“你呢?”
禾后寒费尽心思才将明桥偷了出来,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有。他无法容忍至此前功尽弃,只好镇定地对珠华解释道:“这些是我的人,你们现在不走,过会儿我反而为难。”
珠华一听,自然不再犹豫,转身离去,一边护着明桥的三人也转身要走。
然而皇家暗卫岂是白养的,几名暗卫迅速协调好位置,避开禾后寒所在,直奔明桥而去。
禾后寒正紧紧盯着他们动作,立时做下判断,扭身一抬手腕,黑刀迎上前去,他对使力角度、方向的判断分析十分精准,这一劈下去角度刁钻,刚刚好让那暗卫失去平衡,向左侧踉跄了一大步……这一躲,就势必得让他左边的另一名暗卫将兵刃收回,以免误伤同伴,但只要这把兵器收回去,这几名暗卫构成的阵型就露出了破绽——禾后寒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以一刀劈开暗卫组成的追踪阵形,一击奏效。
几名暗卫受挫,但认准了目标,狼狈了片刻便又继续追去。
但这时珠华与带着明桥的几人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身影藏进晦暗的夜色中,十分不好辨认。
不等禾后寒松一口气,漆漆黑夜,无人小巷里,不知不觉又浮出了几个模糊的黑影,模糊,却迅速,有道道微弱的铁光忽闪着,寒入骨髓,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崇渊竟然派了这么多暗卫!
皇家的暗卫大多留守在宫中,若无特殊情况,极少外派,但这时……禾后寒在心里略略一算,这几名暗卫刚刚被他拦下来,那边就立刻发觉赶了过来,这样的密度分布和联络速度,看起来竟似是有一半的暗卫都被遣了出来。
禾后寒只觉后背寒气森森……刚刚宫中暗卫人手还忙不过来,这时却一下子空出这么多人……这绝不寻常,像是一个陷阱……为了抓谁……明桥现在在谁手上,谁就难逃一死。
他强自镇定下来……他与江盛最近的联系是在半个月前,一个秘密的口信……江盛现今应已离开,但若是接应的人被抓住……供出江盛……禾后寒心下一凛,飞快地做出了决定。
他运起轻功风息水,抢到暗卫们的前头,他速度比别人快,眨眼之间就追上了珠华几人,护着明桥的三人同珠华正奋力赶往城墙那边,禾后寒唤住他们,接着短暂的停顿,将明桥抱过来,一把塞进珠华手中,急切地道:“珠华姐!帮瑞声这一次!”
珠华这时虽自顾不暇,但她相信禾后寒,只把明桥揽进了怀中,匆匆看了他一眼,继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禾后寒又低声对那三人道:“如今演变成这个局面非我所愿,但若你们其中一人被抓住,其余人的行踪就会立刻败露,你们主子便会被定罪,我不敢冒这个险。到了这里,你们三人便与我无关了,能逃则逃,逃不出,我也会给你们……一个痛快。”
说罢他转身离去,不再回头去看那三人。他心中并不好受,三年前他一怒之下曾险些要了江盛的命,如今又因一己之私断送了这三人的前程甚至活路,这债却要背到江盛身上。
他欠江盛的……恐怕永远也说不清了。
他身后很快传来打斗声,他刚刚看了那几人的武功,在那么多暗卫的包围下,绝无可能逃出生天。
禾后寒心中不忍……但他还要掩护珠华逃走。
而那最后一关,就是绕京城一圈的重石砌就的城墙。
禾后寒知道江盛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便不慌乱,在奔行之中找到了被隐蔽起来的东西——一把攀墙索,银光簌簌的铁钩,粗长的麻绳,十分不起眼地散乱地堆在城墙边,耷拉在一堆箩筐里边。亏得禾后寒眼尖心细,才能发现。
时间紧迫,他抡起铁钩,全力向上抛去,此处是西城门,城墙要比别处的高出许多,从地面起到距离足足有十几丈——这样的高度和难度,通常要二人合力,相互配合,才能将铁钩固定在顶上,若是独自一人,便是彪形大汉恐怕也要费些周折。
然而禾后寒哪有时间去细想,他已经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一刹那间——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凝聚在那白光一闪的铁钩子上,黑夜似乎突然吸收了众人的呼吸,奇妙地一幕静寂。
禾后寒奋力一掷,那铁钩子“啪”地一声扣在了城墙边沿上。
声音并不大,却霎时惊醒了众人。
暗卫们脑子终于回到了正常状态,任务第一。
但禾后寒此时已将珠华推了上去,他在掌心聚力,上推,助她一程。不过片刻,珠华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城墙那头。他回过身来,离刃握于掌间,整个人仿佛隐藏在黑暗中的鬼怪,寒气森森,不辨面目。
宫里的暗卫三年来从来只见禾后寒公事公办的样子,哪里见过他这一面。此时他没了白日手无寸铁的书生气,一动不动地横亘在前,一下子就让那些暗卫觉得陌生,加上他长久以来积攒的威信,众暗卫犹豫之间不禁又放慢了动作……但没人退缩,他们毕竟是皇上最忠实的手下,皇帝的命令就是他们生死的意义。
两名暗卫从两侧禾后寒包抄过去,意欲制住他的行动,在他们身后还有数名暗卫静静等待着禾后寒露出破绽。
但就在这时……本来站在原地的禾后寒,就这么从众人眼前消失不见了。
黯淡的月光被被刻进一抹轻烟似的凿痕……是禾后寒的影子。
他自三年前回到京城之后,便再未催动过丹田内固本的真气。但此时此刻,面对众多皇家暗卫,单以内力相搏未免托大,他必然全力以赴。
一墙之隔的民居里,酣睡的人不知道,黑夜中正进行着这样不为人知的,你追我赶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