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漆黑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移动,扫过了荣嘉禄被塞外风霜磨得粗粝宽阔的手掌,又感觉着那熟悉却失了几分熟练的动作,心中不禁微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刚刚拜师的时候才八岁,身边一个仆人都没有,自己梳头洗衣都成问题,有好一阵子都是靠师兄替他打理起居,后来他慢慢习惯了,适应了,可有时候也犯懒,从来都是荣嘉禄无可奈何地替他收拾,做得最多的就是簪发。
不过那时荣嘉禄还是个爱笑的少年,时光陡然一转,那少年就化作眼前一身银铠的将军,纵使他眼睛此时此刻是轻松的温和,可繁重的战事为他染上了抹不掉的血腥气,间或夹杂着一点说不清的戾气,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墙,遮风挡雨,能把千军万马挡在身后,这同时也无言地压迫着禾后寒。
禾后寒等他为自己束好了发冠,酝酿了一句,刚要开口,冷不丁胸口一疼,撞上了荣嘉禄的铠甲,这是一个很用力的拥抱。
冰冷,坚硬,力道很大,可禾后寒如获至宝,更加用力地揽住荣嘉禄双臂,时光带给他们无法忽视的隔阂,但他们渴望亲近的心比什么都强大。
两人心里皆知,这短暂的会面,或许是皇帝的恩赐,也或许是皇帝另有打算,没人能断言将来,也因此没人敢放纵,但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打断两个师兄弟说不出的思念之情。
……
禾后寒睁开眼睛的时候,帐外还是静悄悄的,屏息凝神的话,倒是能听着几声微不可闻的鼾声,他愣了一会儿,揽着被褥坐了起来,宽敞的圆形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
边疆苦寒,生活条件极为艰辛,百万将士都是裹着毛毡子许多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过夜,可他怎么说也是丞相,一张床一顶帐篷总不能少了,但这也就到头了,光秃秃的一顶帐篷里,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黑漆漆的火盆摆在一旁,早已没了热乎气。
禾后寒从小就畏寒,不过自从做了丞相,就连年得皇帝的赏赐,后来又有江盛殷勤的讨好,差不多把天下驱寒保暖的东西都堆在了相府,让他总算过了几年不那么难熬的寒冬腊月。可这会儿到了舜朝最西北的氏州,他连个小厮也没带,自然没人添火暖床,这第一晚就又回到了早些年冬夜冻醒的日子。
他又坐了一会儿,脑子才渐渐清明起来,一边又觉得愈发寒冷难熬起来,这会儿还不知是什么时辰,厚牛皮的帐篷里连点光都透不进来。
禾后寒微微叹了口气。接着他突然听到了点声音,视野里在一片漆黑,他后背的汗毛一下子都立了起来,他集中注意力细细分辨,定了定神,迈步下床,放慢脚步屏住呼吸向帐门靠去,他的动作轻盈迅速,在黑暗中悄然前行不带一点累赘,好似黑夜的一道呼吸。
他唰地撩开了帐帘,一下子对上了荣嘉禄在寒冷的冬夜显得愈发温和的双眼,铺天盖地的月光下,一张英俊却冷峭的面孔,禾后寒反应总是很快很及时,他一眼看到了荣嘉禄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没什么犹豫,伸手就把荣嘉禄拉了进来。
放下厚重帐帘,他才从全神贯注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手脚觉出蚀骨的冰寒来,他半夜冻醒本就难受,这时身上一点热气也散了,情绪上不禁有些烦躁来,说话就显出一丝鲁莽来:“师兄大半夜的在瑞声帐外做什么?”这话一出他立刻后悔,连忙又道:“外边寒冷,师兄早应该进来。”
荣嘉禄好似压根儿没注意到禾后寒的情绪变化,他动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抖落开,掌心接着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来,莹白温润的光芒霎时驱逐了周围几丈的黑暗,禾后寒这时才看清楚,荣嘉禄穿着很厚的棉衣,并没有穿铠甲,看起来倒没白天那种威压了。
禾后寒看着荣嘉禄把那夜明珠放在一边矮几上,就听荣嘉禄低声说道:“从前在山上,每年冬天你夜里常常冻醒,暖和不起来就睡不着,总要我陪你半天。”顿了顿又道:“今日你头一天到,后勤还没准备齐全,明日我叫人送两个暖手炉来。”
禾后寒心中猛地一拧,荣嘉禄这样一个统领边关数万将士,多年驻守边疆战功赫赫的将军……却默默地在自己小师弟的帐篷外苦等一夜,只为他或许会冻醒的一个可能……这样的情义这样的照顾叫闻者钦羡。
能得一人为己殚心竭虑,无微不至,这比什么荣华富贵,权倾天下都值得珍惜。
禾后寒借着珠子雪白的荧光解去了荣嘉禄厚重的棉衣,看着荣嘉禄被微光柔和的眼神,微微颌首道:“瑞声总要烦劳师兄,一直以来不知如何改过,不知师兄可否再纵容瑞声一次?”
第八十章:丞相有何愿
禾后寒在氏州边关的第一夜,在师兄弟手足相抵的温暖中渐渐困顿坠入了睡梦。
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大约是辰时,是平日上朝的时候,榻旁已空,边关兵将早操出的早,恐怕荣嘉禄没睡多久就起来了。
禾后寒刚刚坐起来,就听见帐篷外边传来一声问询:“督军醒了?”
他顿时一惊,心道这是什么人,气息平稳,收敛得几近于无,声音却凝而不散,武功底子恐怕要比宫中的暗卫还要高上一筹!
他披了外套,扬声道:“进来说罢。”
外边安静了片刻,接着帐帘就被掀起,灌进一阵冷风,禾后寒紧了紧衣襟,抬头打量着来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崭亮的铠甲,手中提着一把青红长枪,身形颀长,步履平稳,整个人仿若敏捷矫健的野生兽类,禾后寒不由心中赞叹,表情露出一丝赞赏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进来先把长枪解下立于帐边,接着行过礼之后,才回话道:“属下雁海,去年冬天开始跟着荣将军做他的副手,今日起开始做督军近身侍卫。”
这人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身手高超,兼之是师兄的得力干将,给他干杂活不是屈才了?禾后寒先是怀疑,继而转念一想,荣嘉禄并非不分轻重的人,他向来行事沉稳妥善,否则也做不到大将军的位置,他如此安排必然有其道理。
禾后寒细细一想便猜了个一二,问道:“你姓日安晏还是四点水的燕?”
雁海虽是年轻,却心思剔透,禾后寒这一问他就明白了,略作停顿才道:“都不是,大雁的雁,大海的海。属下本是空北族人,一年前才自愿投靠了荣将军。”
自愿归顺……禾后寒心思急转,很快就想通了。
按舜朝寻常惯例,降将通常会得到妥善优渥的待遇,但多数时候也就意味着终其一生也就局限于一方天地了。空北与舜朝连年征战,关系可谓水火不容,雁海身为空北族人,却自毁前程,投靠舜朝,怎么说也有点蹊跷。更令人惊奇的是,依禾后寒所见,他师兄荣嘉禄把雁海指给他,恐怕还是十分看重这人,想栽培他想用他!
舜朝的督军手中没有兵权,但其中却又一项职责就是评审众将,提拔优秀有潜力的、弹劾有问题的。要用雁海这等降将自然也不能少了督军审查。
出于某种原因,荣嘉禄认为雁海可信可用,想重用用雁海……可其他众将或许不太认可,荣嘉禄作为边疆统帅,一意孤行擅自重用降将恐怕惹人诟病,这活儿交给他来干再好不过。
能让一个降将完全摆脱反戈的可能,还能得到他师兄的赏识……雁海身上必定具备两样东西:其一,他绝不会叛变。其二,他本领过人。
禾后寒点了点头,了然地道:“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
雁海看起来倒有些惊奇,禾后寒问道:“雁侍卫有何疑问?”
雁海道:“来时荣将军交待下官,说督军爱清静,服侍的人越少越好,叫下官一并把大人的起居也打理了,当时下官心中还诧异,将军怎么知道督军一定肯用我,现在一看,到底是将军远见卓识。”
禾后寒并未回应雁海,转而赞道:“雁侍卫生于空北,中原话说的却着实不错。”
雁海稍顿,继而坦言道:“下官对中原一直很向往,小时候做人家仆,主人学习……下官便也跟着沾光学习。”
他这种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让禾后寒想起了珠华,心中添了一分好感,脸上带了和善的笑意:
“那你倒是聪慧。”说罢不再追问,顺手理了理衣袍。
雁海很有眼色,立马道:“下官去为大人准备洗漱用具。”
雁海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无谄媚也无卑屈更无桀骜,禾后寒十分欣赏他的作风,便微微点头道:“那便劳烦雁侍卫。”
等禾后寒就着雁海打来的热水简单地梳洗过,雁海早已趁这功夫拎了个食盒过来。
禾后寒打开一看,两个鸡蛋一碗米粥旁边还有一碟肉干,难能可贵的是旁边竟然还有个苹果,这伙食比禾后寒想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边疆气候苦寒,土壤贫瘠,种不了水稻小麦,在这儿米面都是稀罕物,更别提要吃粮食的鸡鸭下的蛋了。舜朝七八十万大军常年驻守氏州边关,昨天又来了二十万士兵,近百万人的兵马全靠氏肃两州供给,粮草却要从帛州宛州宜州三个中原腹地富州长线调度,十分耗时耗力,干粮都是按斗算着运,能运送的蔬菜也不外乎那几样,更别提水果这类难以贮存的食物,在这儿更是难得一见。
禾后寒舀了一口米粥,谈不上多好吃,同宫中崇渊赏赐的珍馐美味,江盛大江南北搜罗的各色小吃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但禾后寒打小也没被娇生惯养过,向来不是个乐于享受的人,因而倒也知足地道:“劳雁侍卫费心了。”
雁海道:“下官按照荣将军吩咐办事。”
禾后寒抬头看他一眼,伸手拿起苹果笑道:“这苹果的心意本官领了。”
雁海微黑的皮肤霎时显出一丝尴尬的红来,道:“下官莽撞了。”继而又犹豫地问道:“不知督军如何知晓这苹果是下官的心意?”
禾后寒除珠华外多少年没见过这般直率的人,这时心中更添好感,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道:“本官能掐会算你信否?”
雁海眉头一拧,开口道:“大人这是在戏弄下官。”
禾后寒哈哈大笑,他的确是随口一说,只是想看看雁海的反应。其实这原因简单得很,他从小就不喜苹果,荣嘉禄又怎么会叫人给他拿苹果。
不过他不好说出这缘由,只摆了摆手,笑道:“你倒是个实诚人,本官不作弄你,带我去找荣将军。”
雁海应了声是,将立于帐边的青红色长枪提在手中,几步跨到了帐外。
帐帘一掀,他被敞阔干净得无边无际的日光晃了一下,立春的边疆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干冷的风在顶顶帐篷之间穿梭,似乎能闻到生冷的铁和冰的气味……这一切都显出一种荒芜来,可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
荣嘉禄的主帐离禾后寒下榻的地方很近。
帅帐乃军务重地,外边有一圈侍卫围着,禾后寒撩了帐子进去,就见荣嘉禄正低头看着平铺在桌子上的羊皮地图。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一下,荣嘉禄开口却是极为正式的官腔:“督军昨日休息的可好?”
禾后寒笑眯眯地看着荣嘉禄,口气也是客套得很,“谢荣将军关心,本官十分满意。”
荣嘉禄眼角挤出一点笑纹,面部柔和起来,又道:“今晚设宴为督军接风洗尘。”
禾后寒知道这是惯例,却之不恭,道:“劳将军费心,一切从简便可。”
……
入夜。
照明的火把一簇簇点起,在驻军的前线蜿蜒起一道规整的光线,热烈烈的火光把喧嚣和空旷一同蒸腾,演练一天的兵将围坐一起大声地说着话,端着简陋的大海碗,无所顾忌的玩笑让夜色涂上轻松的色泽。
禾后寒站在高台之上,这景象触动了他的记忆……一盏盏仿佛凝固了的宫灯,一簇平稳的火苗,安稳而凝重,或有时皇帝急召,深宫夜半,一片幽蒙,寝殿如明黄蚌珠沉于深水寒潭。
他不禁陷入一种说不清的思绪中,崇渊十三岁他便伴其左右,至今四,五年时光荏苒而逝,他亲眼见证了一代帝王从被人追杀的窘境到天下尽在我手的成长,如今那少年天子正要一展雄图伟略,十八岁朝阳一般的年纪,已然手段老练,天下了然于心的不动声色,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禾后寒听见身后穿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并不问头,而是问道:“师兄,你守边关十余年至今孑然一身,难道不寂寞?”
荣嘉禄走到他身侧,反问道:“你都不回头,怎猜到是我?”
禾后寒笑道:“雁侍卫在底下守着,哪个敢上来?”
荣嘉禄也笑:“要是他亲自上来找你,你岂不是白叫一声师兄。”
禾后寒站直身子瞅他道:“雁侍卫哪里会故意踩出声来叫我发觉,只有师兄才会这么细心。”
荣嘉禄就笑了,神色柔和地看着他,少顷说道:“瑞声说我寂寞,却不知男儿志在远方,保家卫国,守护一方,死而无憾。”
禾后寒微叹道:“我若有师兄这般豁达便好了。”又笑道:“少时师兄护着我,如今师兄护着舜朝百姓,师兄你天生忠义,就打算这样一辈子?”他这下问的很直接,不给荣嘉禄回避的余地。
荣嘉禄瞅他一眼,无奈道:“你做了几年京官为人处事本该圆滑,对我却这般不依不饶。”
禾后寒笑道:“怪师兄从小对我太迁就。”
荣嘉禄想了想,开口道:“我父亲在我十岁时战死沙场,那时你还没入师门,我自己一个人在山中偷偷哭了好几次,师父就送我回了京城……家里乱成一片,我母亲大病一场险些就过去了,后来是我叔叔扛起了重任,才稳住了荣家的地位。”
荣嘉禄说的轻描淡写,不过短短几句话。但禾后寒知道那是荣家最难熬的一段时间,老得太老早已退出政局,小的太小难以扛起重担,中间壮年除了战死的荣父,就只有荣嘉禄的一个叔叔,荣嘉禄作为嫡系长子在外求学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荣嘉禄稍稍顿了顿,接着道:“我最小的弟弟那时只有三岁,还没记住他父亲是什么样子。”说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叹气,脸上也没流露出哀伤,这些往事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已经无法动摇这个将军的信念。
禾后寒一点即透,明白了荣嘉禄的意思,他父亲的死亡带给荣家的的打击,荣嘉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更不想让他的亲人经历,有家有室,有了牵绊,他就不会再无畏。
禾后寒不禁有些难过,他师兄看起来虽是和蔼的模样,实际上个性却非常坚定,少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智,更别提关于他一生的决定了。
禾后寒想了想,打趣地道:“师兄连个孩子都不要,到时候孤苦晚年岂不是凄惨。”然后他收敛神色,郑重其事地道:“那时瑞声陪着师兄。”
荣嘉禄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象牙扳指,抬头微笑道:“想不到我带大了个要给我养老的。”
禾后寒也笑了,道:“但愿我不用给师兄送终。”
荣嘉禄笑着揽过他肩膀,道:“越说我越惨了,走吧,晚宴准备好了,你得见见各副将。”
禾后寒又叹道:“白天跟着师兄见了几个,当真是铮铮男儿,豪气冲天,羡煞瑞声。”
荣嘉禄忍俊不禁道:“奈何你天生一副文弱相。”又正色道:“待会儿宴上可不全是白天那几个傻小子了,皆是精通兵书身手过人的大员。”
禾后寒点头道:“瑞声晓得,师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