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的短笛——fouroclock

柯斯识字，精通帝国语，也能读和写矮人语，后一点在人类里很少见。帝国语在矮人生活的地区是第二官方语言，即使他是个商人，也没有特别学习矮人语的必要。赤须出于好奇从图书馆里借了几本典籍给他，发现他还能读懂古代精灵语（帝国语的前身）和几种已经失传了的古代人类语言。矮人因此一口咬定柯斯是个学者，这也解释了他冒失上山的行为，在赤须眼中学者都是坐在城里的研究所里让人敬仰，上了山就只会添麻烦的人。

他找到一个支持这一观点的证据。柯斯有一双秀气的手，皮肤光滑，没有一个茧子，这显然不是做重活或者舞刀弄枪的人的手。蓝堡的贵族都是能自己挥舞铁锤打铁的厉害铁匠，矮人的世界里只有学者是不需要做重活的。

柯斯对此保持态度，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学问上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赤须给他的《在野外为矿床定位》、《钢铁中碳含量对硬度的影响》之类的书籍他都只能看懂，但无法快速掌握其中的知识，这不符合他对学者的认知。

2月底天气稍好转的时候，他和赤须以及其他几个矮人朋友告别，出发去了最近的人类城市卡尔弗。就像柯斯出发前担心的那样，这里同样没有人见过他，这也让他的过去彻底成谜。

他此前没有为失忆而惊慌，之后也没有为自己失落的过去而苦恼，暂时把卡尔弗当做自己的落脚点，除了不定期回到蓝堡和矮人们碰面，柯斯甚至没有动过要远行的念头。如同他在发现自己失忆的时候那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一样，柯斯满足于现在平静的生活。

如果不是半年来的变故……

他走到床前，凝视着熟睡中的男孩的面孔。歌蒂已经去休息了，离开房间之前她给了他一小罐新的熏香，说还是心神不宁的话可以考虑点一下。然后她又有些酸溜溜地说如果担心男孩的风寒，他可以亲身上阵来温暖一下他。柯斯不是傻瓜，一直明白歌蒂对自己的心思，这时候只能笑笑说自己不会乘人之危。

但这个男孩……

酒馆里的那一撇，给了柯斯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是由过去望向现在的眼神，在愤怒之下，有着更为深沉的东西，让恰好没有过去的柯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这个男孩是否真的认识他，还是只是认识一个和他同名的人？

柯斯在帝国是常见的名字，阿特维尔也是个常见的姓氏，在卡尔弗只有一个柯斯·阿特维尔，而在疆域辽阔的帝国，则可能有无数个他的同名者。

“柯斯……”

睡得正香的男孩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脸上浮现甜美的笑容，然后用和下午完全不同的口气再一次念起了这个名字。

异常的怀念和缠绵。

4、沟通

柯斯裹着毯子坐在椅子上，被一个喷嚏从睡眠中惊醒了。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房间，在桌子上划出一道细长的淡黄色光线，切过那只短笛、钱包和匕首，直到床前才停下来。

他又打了个喷嚏，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柯斯觉得自己似乎感冒了，不过他并不后悔昨晚没有爬到床上去。据他所知，半精灵大多对男性之间的“那种”关系特别敏感，他不想让男孩因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男人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男孩之前的眼神和怒吼让他觉得他们可能先需要花点时间建立一个更良好的关系才能进行谈话。

他轻轻走到床边，查看男孩的情况是否好转。男孩现在仰面朝天躺着，还在熟睡中，不过脸色鲜活了很多。柯斯担心把他翻过来会吵醒他，但又觉得让他这样躺着对伤口不太好，正在他站在床边考虑最佳对策的时候，男孩突然睁开眼睛。

他才发出半声惊呼，就被一跃而起的男孩扑倒在地上。昨天他把男孩的外套和内衣都脱光了，现在扑在他身上的是一具光裸着的身体，皮肤因为接触到寒冷空气而起了一排鸡皮疙瘩，但依然白皙美丽。阳光汇聚成的金线落在男孩的脸上，让深蓝色的眼睛染上一抹翠绿，男孩只是稍微眯了眯眼睛就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用危险严厉的目光盯着柯斯的脸看。他的力气很大，和处于少年时期的纤细身材完全不成比例，柯斯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这无用的举动，尽量调整呼吸，坦然接受男孩藏着无数利剑的视线。

他昨天看到的火焰燃烧在这双眼睛里，就像他想的那样，其中不仅有愤怒。柯斯感到一种奇怪的悸动，他可以肯定男孩的样貌完全不在自己的记忆中，但和他对望着却能呼唤起他身体深处的熟悉感觉。那不是长相、声音、气味或者别的什么体貌特征，是一种更为模糊也更为深刻的熟悉。

男孩的喉咙一阵抖动，发出“咯咯”声，压住柯斯肩膀的的细长手臂不住地发抖。惊讶、喜悦、愤怒、失望这些感情混杂在一起，在他这张精巧的小脸上实在挤不下，只能变成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滚落。

“混蛋！骗子！”

男孩对着柯斯的面孔挥了几拳，和他扑倒他用的力量相比，这几拳实在轻描淡写，所以柯斯没有反抗，静静承受着他的悲伤和怒火。

男孩又在他脖子边上的地板上重重砸了几拳（这几下明显用力得多），然后伏在他的胸口，大哭起来。

“你这个大骗子！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你知道艾贝尔等你等得多辛苦吗？混账！混账东西！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让我找到你……混账柯斯……”

他哭得实在伤心，还没有经过变声期磨练的童稚嗓音发出的呜咽声听上去很是凄惨。柯斯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安慰他一下，但是找不到话说，只好轻轻拍打男孩抽动的肩膀来安抚他的情绪。

“好了好了，别太难过了，你有点发烧，身上还有伤，不要太激动比较好。看起来我是你认识的柯斯·阿特维尔的可能性挺大的，那么恕我冒昧问一句：你的名字是？”

他手掌下面的背脊一下子僵硬了。男孩猛然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瞪着柯斯的面孔。

“你说什么？”

柯斯知道如果自己自认为找到自己找了很久的人却只得到一句“你哪位”的话，脸色不会比他好看多少。他悄悄把放在男孩背上的手撤下去，用另一只手稍稍整理了下自己被男孩刚才几拳打乱的头发，然后微笑说：“我是说我想我可能是你要找的人，不过你是不是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啪！”

男孩扬起手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耳光，柯斯眼冒金星之余看到男孩似乎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影响到伤口而痛得一阵哆嗦，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再次抬起手想要扶住他，被男孩更用力地把手打开了。

那双被阳光染上翠绿色的蓝眼睛眯了起来，在压得很低的金黄眉毛下看起来像是大型猛兽的眼睛，凌厉而凶猛。

“你·问·我·的·名·字？”

男孩一字一顿地问。

实际上他似乎是伤心多过愤怒，这让柯斯觉得自己刚才可能太过直接了，他摸摸自己开始肿起来的左半边脸，再次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先别激动，有话好说……我失忆了，忘记自己从哪里、曾是什么人那种程度的失忆。在酒馆里我看见你叫我的名字，觉得你可能认识我，所以才在你晕倒以后把你带回来来。我是柯斯·阿特维尔，你呢？我们先交换一下姓名方便谈话吧？”

男孩的表情一下子警惕起来。他用审视的眼光看了柯斯一遍，从眉毛稍到鬓角都没落下，然后满脸狐疑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怎么可能有那么像的人……”

“我也觉得同名同姓又长相一样有些太巧了，你说是吧？”

看到男孩的态度略有松动，柯斯马上乘热打铁，说：“你还光着身子，是不是先穿衣服比较好？有一套替换的衣服在床边。”

“我原来的衣服呢？”

“洗掉了。”

“我随身带的东西在哪？”

“……那边桌子上。”

“去给我拿过来。”

男孩从柯斯身上爬起来，眼睛里燃烧着的某些东西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蓝堡的寒风还要冷冽的凝视——这可不是小孩子的眼神。

柯斯站起来，快步走到桌子边上把男孩的匕首、钱包和笛子拿起来，一边重新计对男孩进行评估。他虽然知道会独自行动的半精灵多半是身手敏捷的斥候而非某些达官贵人圈养的奴隶，但男孩显然更在他的预想之外。

也许应该想办法弄出点声音通知歌蒂要小心？

“拿过来，别磨蹭。先把匕首踢过来。”

想到刚才这个清洌嗓音的主人还扑在自己胸口大哭，现在就用冷酷生硬的腔调命令自己，柯斯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他还是顺从地把匕首踢给男孩。

他去拿东西的这点时间男孩已经把歌蒂准备的衣服套好了。看到那白皙的皮肤被粗麻布的衣服遮盖起来，柯斯不免觉得有些可惜，毕竟对喜欢男人的人来说，男孩拥有在他的年龄段几近完美无瑕的身体。

系好腰带，把匕首别在腰上（皮质的套子上有方便的搭扣）之后，男孩走到还呆站在桌子边上的柯斯面前，一把把被丝绸包着的短笛和钱包从他手里扯了下来。

就像柯斯想的那样，他把钱包随便往腰带上一挂，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短笛收进怀里。

现在成年人类和少年半精灵似乎已经处于可以谈话的对等位置了。男孩再一次从头到脚看了柯斯一眼，然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柯斯也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你说你失忆？”

“是。”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现在的记忆是从4年前，1368年1月开始的。”

柯斯故意把年份说出来，同时放缓语调来观察男孩的表情。

半精灵男孩的纤长耳朵稍微抖动了两下，但只是继续提问。

“记得名字却想不起自己是谁？”

“照顾我的医生也说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除了想不起自己的过去，我一切良好，甚至还保留着不赖的帝国语造诣。”

男孩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对艾贝尔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柯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艾贝尔是精灵很喜欢给长子起的名字。

他知道如果明说自己完全不记得叫做艾贝尔的精灵或者人类多半会让男孩发火，于是用相对委婉的语气说：“艾贝尔，好名字……是你的名字吗？”

男孩两把匕首中的一把出了鞘，贴着他的左边面颊插进他身后的墙壁。然后随着男孩的手在半空中一挥，匕首又自动回到了他的手里。

柯斯虽然也不知道匕首里有什么机关，但也明白男孩的身份越发危险了。

收回匕首之后男孩有一会儿没说话，握着匕首的手也在发抖，那不是因为又牵动了伤口，而是因为伤心。

比刚才更为委屈和伤心的神色浮现在他的大眼睛里，但男孩偏要摆出一副铁石心肠的冷酷模样，让他看起来很是可怜。

柯斯又有些善心泛滥，想要安慰他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一下子推开了。

“柯斯！那个半精灵强盗没把你怎么样吧？”

提着剑的拉克伦·尤德尔站在门口，从他没扣好的外套领子和里面更为凌乱的衬衣来看，他从床上被拖起来之后就直奔歌蒂家。而女主人本人站在他的身后，甚少搬动重物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棍，一脸紧张，正试图越过拉克伦宽阔的肩膀多看点东西。

看到男孩手里的匕首脱手而出的时候，柯斯在嘴巴里酝酿了一半的安慰话语变成了半声破音。

4、好友

“他（拉克伦）不是敌人！”

站在男孩和拉克伦之间的柯斯想也没想，在自己的惊呼落幕的同时伸手去挡住从男孩手里爆射出的寒光。用自己的前臂品尝到这把匕首的锐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蠢事。不过还好，男孩马上收回匕首，然后表情古怪地看着他开了条口子正在往外面冒血的手臂。

“强盗？他不是什么强盗，拉克伦，把剑收起来。歌蒂……麻烦你去拿一些纱布过来，别担心，我伤得不重，都坐下来好好谈话。”

于是现在变成他们四个人在房间里坐成一圈的情况，不过在科斯看起来更像是其他三个人在声讨他冒失的举动。

“你这个蠢货，外行人这种时候就应该乖乖地躲在边上，难道你觉得我会被他刺中吗？”

拉克伦坐在柯斯对面，板着脸数落他。听到他那么说，坐在柯斯左手边的男孩瞪了他一眼。

“这小鬼不是强盗也不是什么良民。”

“他没有恶意……对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了吗？方便称呼。”

“利维。”

男孩低头想了一下，吐出一个发音简单的名字。

柯斯从他眼睛里的期待看出他很希望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可惜的是他对男孩确实毫无印象。

“利维，这位是拉克伦·尤德尔，我的朋友；这位是歌蒂，这里的主人，也是昨天为你包扎伤口的人。”

利维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他的匕首被他收起来了，但感觉上他还是处于随时会发起攻击的状态，这让拉克伦和柯斯说话的时候也警惕地看着他。

“我原以为你有一场艳遇，结果是麻烦？”

“去你的，昨天你还不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对了，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正好路过？”

“我去找他的。”为柯斯包扎好伤口的歌蒂说：“早晨我想给你们送早餐的时候听到房间里有些‘激烈’的声音，我想你不想把事情闹到警局，就去找拉克伦帮忙了。对了，你们都没吃早餐吧？我去把牛奶热一下。”

歌蒂刚站起身，又转过头去对自称利维的男孩说：“对不起，这个季节这里可没有新鲜的水果作为早餐。”

在血统的吸引之下，一旦解除了误会，她马上恢复了之前对半精灵男孩的温柔态度。

利维对女性的殷勤款待似乎很不习惯，一瞬间因为她柔和的语调和不必要的道歉而犯了迷糊，然后马说：“不，没关系。谢谢你。”

歌蒂的厨艺并不好，连面包都会烤焦，好在覆盆子果酱酸甜的味道可以把这一点焦味掩盖掉，有热气腾腾的牛奶下肚这点焦味就更算不了什么了。用过早餐之后拉克伦马上说自己应当去市长的府邸上班，并邀请柯斯陪他走一段。柯斯告诉利维自己出去一会儿，如果他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等自己回来继续刚才的话题，就穿好外套跟着拉克伦出了门。

卡尔弗连续三天的中雪今天终于告一段落，这座城市的三月比帝国大部分城市的十二月更寒冷，短时间融化不了的积雪经过清扫，还是侵占了大片大片的路面。柯斯在被早一些出门工作的人踩得严严实实的积雪上行走的步伐比拉克伦这个当地人还轻巧，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在北方出身，但那样的话他就不太可能是利维认识的柯斯·阿特维尔了，在这时候这可不是一个好设想。

“那个叫利维的小鬼是什么来历？”

拉克伦加快脚步赶上柯斯的步伐，然后问。

“你那里查出了什么？”

“你离开酒吧之后我去城门，这一班和之前两轮的城门守卫都说今天没有，这几天也没有这样一个人进城。半精灵只要在旅馆里投宿，不到半天就会成为新闻，看来他是新来的，而且是不知什么时候溜到城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