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最近……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呢。
“让她进来,朕还没歇息。”冷冷的声音,其中却尽是焦躁不安。
“奴才遵命。”小太监恭敬应了声,便乖乖移开身子,挪出道路。
回到外厅的隔间,小太监书儿甚是不解。听闻当朝新君沉稳温良,怎是这般暴虐模样。简直……简直……
暴君两个字眼在脑海中浮现,书儿忙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嘴。这要是让别人听到可不是玩笑。可是……陛下确实易怒得厉害,换了好几个老太监。不是被遣送出宫,就是几十杖责。
诶,如他们这等人,出了宫又能作甚。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这个刚进宫的小太监才能担当照顾御驾的职务。所以还是得小心为好,万莫步了前人的后尘。
不过……还是在宫外便听闻国师妖媚惑主的传闻,但在这段时间据自身观察却并不如此。他入宫这段时间,国师每次觐见陛下,不是双方都冷了脸,就是有一方动怒。
诶。小太监书儿老成地叹一声。这个中缘由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与此同时。
描金画梁的寝殿里,一豆烛光。若不是轻微的人声,世人定要以为这殿中的人早已安然入梦。
幽幽的烛火明明灭灭,把男子俊朗的侧面雕琢得清晰异常。
“陈大哥,你真不知那日姑苏城下了?”光影中,绿荷的目光疑惑而沉谧。
“……”男子是焦乱地几近崩溃的神情,略思索了下,用沉默给予了回答。
“好罢。那……陈大哥近日有没有甚奇怪的感觉?”
“甚奇怪的感觉?”陈吟风迷茫答道,心中却是一亮。
“就是……”绿荷情不自禁托上腮,歪头思考了下:“嗯……我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是嘛……”顿时有一种眼前这一大片烟雾就要散开的喜悦,却也有着对未知的不安:“我知道了。夜深了,霜露重,绿荷还是回去罢。”
“嗯……”绿荷见他神色,知他有所启发。便也告了辞,先行离去。
夜凉如水,从长安的第一场雪落下到如今。早已正式入冬,天气也愈发冷得厉害。
还记得飞鸿楼那一日,白雪纷飞,那便是除了朝堂上私下见他的最后一次。
绿荷说的确是如此,最近几日,总是无法抑制自己的脾气,易迁怒。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很久很久,总觉得自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这个世界还有甚执着和眷恋?
躺在宽大的龙床上,衾被中却是渗人的冰凉。不由想起从前,行军在外时。即使在小小的军帐之内,冰冷如铁的被褥,只要怀中有那个人的相偎,便是如同人间仙境一般。想着……想着……鼻间似乎窜进了幽香,就像那人的气息。犹记得他喜爱龙诞的香气,清静优雅。是以在室内时常点上一炉,天长日久连其身上也沾染了这种香味。
想到此,心中却不由漾开。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衣着明艳鲜丽,眉若凝黛,唇若涂朱的人喜爱的竟不是浓烈的檀香,也不是馥郁的百花香,竟是清浅如许、似有似无的龙涎。
自己也曾经不了解,又曾经一步一步接近,就在以为得到他的身心之时,一切却又来得这般突然和猛烈,甚至是莫名其妙。
光想着他的一颦一笑,想着从前对自己毫无隔阂的笑语嫣然、倾国倾城,怀中的余温似是还在。身上不由地躁热起来,从来没有、没有这般难奈。
强压下冲动,冬日里身上竟然渗出了颗颗冷汗。
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的寂冷宫殿。眼前是江南,有草长茑飞、有玉人初识,笑语嫣然。眼前是行军的营帐,有被翻红浪,芙蓉帐暖。
手不由往下,伸入被中。
“嗯……挽月……”
“挽月……挽月……”
寂静的深夜中,一声声强自压制的声音,掩藏着迷乱与恍惚。于此间,构成一曲思念的神圣吟唱。
……
陈吟风是被侵身的寒意惊醒的。方才一顿劳神,待最后释放出来时,像是抽尽了全身的力气。不知何时,几日未能安眠的身子,竟于昏沉之中迷迷糊糊睡去。
他坐起身来看,才发现半个身子露在了被外。液体也未来得及清洗,触手一片冰凉。
不由苦笑,要是让世人看见自己这一身狼狈。得知堂堂帝王于深夜,竟然躲在寝宫里唤着别人的名字自亵,恐怕不只是怡笑大方了。
这副狼狈的样子,陈吟风自认不是在意虚名的人,却也自是不能唤人的。轻手轻脚出了院,尽量不吵醒外间的书儿,简单地清洗去院中带的小间中打了水,把自己简单清洗了下。
唇角不由带上自嘲无奈的笑,谁能想到万人景仰艳羡的帝王,于无人知晓的深夜,竟有这等样的苦楚和无奈。
重新躺回到床铺之上,锦锻云纹却难抚心中的凄凉。方才的旖旎还似在眼前,略略回想起,却更添了相思愁绪。
不知甚时,双眼再次缓缓合上,这次竟然睡得出奇地安稳。
鹧鸪天——晏几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73.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魂梦几回与君同。眼皮如灌了铅般沉重,朦胧之中是谁在唱晏几道的鹧鸪天?
陈吟风只觉眼前一片玉壶光转,明明暗暗。一幕幕的景象在眼前飞掠而过,他看到了无数人的生老病死。从呱呱落地,到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最终寿终正寝、归于尘土。
过了不知多久,始终糟杂纷乱的景象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就像有阳光撕开黑幕的一角,而后一室明媚。
眼前的境况愈来愈清晰,有翠柳绯桃,碧波万顷。依稀是余杭的西湖之边,只是没有修砌成的十里长堤,没有游人如织、欢歌笑语。如此这般,不由显得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陈吟风信步沿着堤边走着,更诡异的是,明明艳阳高照,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的暖意。抬起头来,直面骄阳,更是一点儿也未有刺目之感。就像……就像……身陷一副巨大的画作之中,咦?不远处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顺着视线凝目望去,果见一个伟岸的人影。那人约莫有八尺之高,穿了乌黑的莽袍。黑色的袍面竟在阳光下反射出如同鳞片一样的七彩华光。更让人咋舌的是,着黑袍的男子竟然有着一头如雪的发丝。
男子好像发现有人窥看,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他……他的眼眸竟是鲜艳的红,如同鲜血一般的色彩。他……他的面貌,除却那发,那眸,竟如自己有七分相似。陈吟风顿时愣住,一时未能思考到底发生甚事了。可那男子却好象完全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一般,看了看,皱了皱英气的眉,又回过了头。
陈吟风不由松了一口气,心内疑惑震惊之余,顺着那人目光所及处望过去。
纵陈吟风自认见遍天下美景,也未见过这般景色。只见那是一株参天的桃树,枝枝叶叶向四围蔓开,如巨大的伞盖。如今满树都开了桃花,枝丫处结满了滋生的花骨朵。绯色的桃花,映着天空,如同天边的一簇火烧云。
那人走到树前,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树啊树,我给你取名叫风华。绯色桃花,绝世风华,如何?可喜欢?”
那人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虔诚,这树桃花就像他一辈子的追求与信仰。
“你不应,我便当你同意了哦。风华,我叫银风,我们的名字有一处相同呢。”
银风?和我同名么?陈吟风从树后走出,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是以微皱了眉头,细细打量。
“风华啊风华,这四湖流域地广人稀,唯吾独自一人掌握,实在是孤单至极。你甚时能变作人形该是多好,定是一个绝色美人。”那人把脸贴在枝干上,用细腻的面部肌肤,去感受树干上粗糙的沧桑。
突然,画面又抖动了一下,如同不远处的西湖在阳光下晕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又是几番动荡,画面抖动最终定格成了一处。
他看到了两个人坐在堤畔,红衣如火,黑袍如墨。顿时一震,心中一阵抽紧。还不待他有甚反应,画面再次晃动起来。
形形色色,大抵都是两人相处的情境,而这回面上却是如同沾了雾气般,不论他怎么揉眼也看不真切。迷蒙之中,只见得红衣的男子,身量纤瘦,肤白胜雪。
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处。入眼的景色里,天边残阳如血。南天之处列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如同天界的神兵。先前的黑衣人携着红衣人的手,立在湖边,微抬头而望,庄严而肃穆,充满萧杀。
突然陈吟风听到刺耳的龙吟,待回过神来,视线中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身影。唯见天陆一条苍龙,搅动龙尾,乱了一池静谧。随之,是冷兵的交击声此起彼伏,冰冷而不带一丝的感情。其间交杂着哀嚎,天际一片混乱,不时有物事从南天落下,化为一道流火。
一道神兵化作流光,险险向犹立在地面的红衣男子划去。不知为甚,陈吟风的心本能地揪起。不顾一切地充过去,拦在那人之前,却眼睁睁地看着神兵穿胸而过。
而后突然,一切都归于了沉寂。眼前混乱的画面如同吹熄的灯火,一下便消失于了无形。
“挽月……”陈吟风低哼一声,从榻上猛得坐起。待眼晴适应了黑暗,才发现眼前还是位于长安的寝殿之中。哪来甚黑衣如墨,红衣如火?哪来甚烟柳绯桃,西湖水波潋滟?哪来甚天际厮杀,刺耳龙吟?方知是梦境。
伸出手来一摸,身上竟又透出一层冷汗,都浸透了中衣。被这冬夜的寒气一染,冷得厉害。只好再次起身,轻轻取来换了干爽衣物。顺便转头望向窗外,远处月色淡薄,星辰稀疏,有微微的曙光。现在该是凌晨时刻了罢?是否将要早朝?
是以陈吟风也不再睡,和衣倚在床头,披着被褥愣愣坐着,思考方才的梦境。
银风,风华。
这两个名字究竟说明了甚么?那个白发红眸的银风,可是后来那傲然天际的苍龙?
陈吟风想到了自己那一次,在长安今冬第一场雪落下的那晚,飞鸿楼上。自己化作白发红瞳,惊诧了多少人。当初听周嘉述说还是半信,今朝这个奇怪的梦境,却让他笃信了几分。他又想到现实中那个红衣的妖媚男子,隐隐约约总觉得这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是百般思考终不得头绪,说不清也道不明。或许心中早有了模糊的构设,只是内心深处不愿去深掘。
几个时辰的韶光逝得快如过隙,不一会儿天便一片明亮,又是新的一日拉下序幕。
此时此刻,陈吟风的心中也有了初步的计划。
是日朝上,百官例行报告了各自掌管的事宜。无非是一些千篇一律,每日相同的事务,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打不起精神来。
“各位卿家,可有谁祖籍是余杭人士?”状是不经意的问起,就像最好的朋友们暇来的闲聊。
当百官们以为这一日的早朝又要像往日一样平淡无奇地过去,正准备要散了回家补眠的时候,位于帝座上的人却开了口。
群臣一时无语,互相对视,不知陛下何意。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品阶渐低的藏书阁编撰,畏畏缩缩地上前一步。见众人都望着他,声音更是微不可闻。
“回禀陛下,微臣祖上世代正是余杭萧山人士。”
74.原来相识已千年,今宵月明大梦归
“哦,萧山?你可知……”似有甚疑虑,略微沉吟:“你可知余杭西子湖畔有甚上古的传说?”
此话说得正经,不似玩笑。原先于殿上侧耳倾听的众臣们却微松了气,却也不由得疑惑,不知其何意。
“可有甚传说?即便是坊间传闻,也大可说来一听。”见殿下那文官只支吾着不言,陈吟风又加了一句,眸中有冽凛的光芒激荡。
“回陛下,臣万不敢有所隐瞒。”略顿了顿,似在回忆,又似在挑拣权衡:“西湖……臣方及笄便离了家乡,来京城图功名。儿时倒听祖母说起过这西子湖的传说,只是那等的玄乎荒诞,只当是怪力乱神之事。惟有乡野俗民的闲谈,怎能当得了这金殿大堂?”
“但说无妨!”陈吟风黑如幽潭的眸中,竟有一丝急切闪过。
“是,陛下。传说中龙是天地万物生来的王者,降世便注定要统治六界。据传,二千年前有一条龙神号四海龙君,仙府却是设在余杭的西湖之底。当时的先民便奉之为天神,龙君便保余杭一方风调雨顺。直到有一日,不知何为,天下六界竟爆发了一场空前的神魔之役。一向不争名夺利的龙君竟集结了三界妖魔,向神、仙二界发难。最终被帝君斩下龙首,诛于西湖西畔七里之外。从此帝君代龙君之位,掌管六界事务。当地百姓却顾念旧情,于龙君遭斩首之处偷偷建了龙神祠,祠中题有尊号、塑有彩像。千百年来,当地百姓几度修茸,断断续续,香火却是绵延至今。”
“那龙君可是俊眉修目?可是周身黑袍,三千雪丝?可是红瞳灼灼如桃花?”一连串的问话从口中奔涌而出,声音也变得颤抖。陈吟风只觉得一切都明朗了起来,他似乎见到沉淀了千百年的真相就在不远处,浮浮沉沉,谁也未料到这样的一个不切真实的传说,竟能让这个沉稳的男人如斯地失态。
吃惊之余,不由暗暗思虑。周身黑袍,俊眉修目,除却了那神乎其神的白发红眸,说的可不就是眼前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所有的人都把视线投射到殿前的官员身上,希望从他的回答中一探究竟。
“陛……陛下……”那小小的藏书阁编撰许是从未见过这般症状,连话也要说不清:“俊……俊眉修目,微臣不敢说。龙……龙君金身倒确是白发红眸。祠中的也确题有银……银风二字。”
银风?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竟是忌了当今圣上的名讳。那编撰当即面色发白,双腿微抖,几欲站不住身子。
陈吟风的面色却也是瞬间变得灰暗起来,在殿堂横梁的光影中似乎有甚么在酝酿。他颓然倒于帝座上,寒冷的冬季,略显单薄的帝袍。背部所触是一片冰寒,却丝毫未入心底。
“退朝。”突然地便觉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的值得厌恶,无力地甩了甩手示意大臣散去。
殿中众人不明所以的同时,也不得不惊叹:这个男人连颓然的表情也是这般俊朗而有气势。
殿中的人几乎都散尽,此时天边的朝阳才方升起。橘色的华光,映亮了天际的东方。
又是一天了么?在你离开长安的日子里。
陈吟风轻轻叨念一声,打发书儿回宫。他、需要一个人来理这纷乱了的思绪。
终于,金碧辉煌的殿堂中真的只剩下了一人。坐在这个傲视苍生的座位上,他却是无悲亦无喜。面对朝阳,心中惟余无尽的怅惘。
陈吟风从小就非愚笨之人。若说是怪力乱神,他之前与那人一同经历的种种不是更为绯疑所思么?加之近来自身种种莫名的不适,他心中早便有了答案,可没料到的是真相却来得如此之快。
轮回么?转世么?真是可笑。他陈吟风儿时曾想过将来成为将军统领天下兵马,也曾想过要成为一代王侯名相辅正朝纲。甚至偷偷想过要君临天下,拯救苍生。可偏生便没想过成为甚上古的龙神。原来自己在西湖畔遇见那个人起,所遇到的一切劫与难,都是夙缘么?那他是否可知这一切?难道所有的所有都是预先设好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