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于此外候待片刻,可否?”
这陈常福是邻州的州官,也不知怎地撞了大运,调来姑苏做太守。此人平日素好声色,年届四十仍未娶妻。正准备来这姑苏——美人之乡,好好戏玩一番。怎料初上任便遇上这样的尤物,七魄早去其三,哪会觉出有异来。
“谢大人,草民一定竭力回报。”见他应了,风挽月假作动容一笑,便推了门入内。
锦囊,锦囊……
入门的一瞬间,玉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桃花美目中眸光四处逡巡,把所有能放得下锦囊之处翻了个遍。
时光一分一秒地飞逝,而印象中那个暗紫的锦囊却迟迟未寻到。沉敛如他,也不由面色微白,额上渗出微薄的汗珠来。
“吱嘎”,门被推开,风挽月心中直觉一震。待回过神来,已被一人从身后拦腰抱住。
“小美人,你在作甚?怎把这房里翻得这般乱,莫非是甚情趣?”美人在抱,笑声猥琐异常。
“放……”浑身一颤,心中一阵厌恶,回过身来正要推开面前雍肿发福的身子,视线却是瞬间定住。
在那人的腰间,他苦苦找寻的暗紫锦囊好好地系在那里。
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缘故,转眼间厌恶的神色已化为一片暧昧的轻佻。
“大人……天色尚早,何必这般着急。”桃花美眸,迷离闪烁。纤白的臂似无意地抚上其腰间,暗中使力,已紧攥住系锦囊的丝绳。
“怎地不急?”这人本是急色之徒,又见美人在怀并未推拒,一倾身向榻上倒去,寻了朱唇便要吻上。
风挽月不料他这般动作,倾倒之间手中攥的丝绳扯已被扯下。方一抬头,才发觉自己被紧紧压在榻上。眼见那张嫌恶的脸便要凑下,却苦于身无法术,不得动弹。
焦急忙乱,不知所措之际。却耳闻一声巨响,身上的重量猛得减轻。撑起身子朝外看去,惟见云溪冷凝着脸。不甚俊朗的面貌,此时却凛然一如天神。
手中执剑,架在陈常福肥胖的脖颈上,后者则直吓得双腿发抖,连连求饶。
“大侠,壮士,英雄,您剑下留情,留了小人这条贱命罢。”
“既然是贱命,留着又有何用。与其祸害乡民,还不如今日便送你一程。”依旧面无表情,连愤慨也没有,就像是寻常的低语。
惟见剑身微微一动,血便溅了一地,而剑上却一滴未留。
风挽月站起身,理了理领子,看到这一幕,好看的眉不由蹙紧。
把剑回鞘,转过头来,脸上竟然挑起一抹笑。映着鲜血,显得益发诡异:“四弟,还不快走?”说完,径自踏入院中。
风挽月又紧了紧手中的锦囊,踏步跟上。
“你……也失了法力罢?”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是又何干?纵没了法力,靠这些剑招我阆邪在人间也能称上一代宗师。”行在前面的人头也未回。
“你本是剔了神骨堕界之人,大不必再犯杀孽。”
“哦?”这回云溪却是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轻笑嘲讽地看着月下绝艳的美人:“四弟以为我同那始乱终弃的陈吟风、这身子真正的主人,还有方才那个好色之徒一样,杀人是贪恋你的美色。如果这般,我方才大可与他一道。”
“那……”有话在喉间说不出。
“唉,告诉你也罢。”一瞬笑容尽敛,竟是有些苍白:“四季景物灵秀的江南姑苏,曾经是他梦的承载。他生于斯,长于斯,他把他所有的心血都投筑了这座城池。这里的百姓,是他的臣名,这片工地怎能容这等的庸才来治理。我只知,朝廷再派一个蠢才来,我阆邪便再杀一个。”
风挽月被他脸上一刹那释放出的光采摄住,大睁着眼久久不能回神。阆邪,他一直以来最蔑视的二哥,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原来,到了人间、学会了人的七情六欲,会和人一样开怀、忧愁、相思的不仅是他一人。
第二日,姑苏新任太守被刺案传遍了整个江南。然后是江北、中原,直到播及京都,传达那个皇者耳中。
当时寝宫内正点着靡烂的熏香,陈吟风躺在榻上,浑身酒气,眯眼看着各色衣着妖冶的美人纵情歌舞。
随意地翻了翻江南十六州巡按快马加鞭连夜递上的奏章,挥手丢开在一边,酒意又上来几分。
呵呵。原来……他去了姑苏?唇边又挑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
“陛下,来喝酒嘛……”是一个红衣女子娇媚的声音。
陈吟风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盏,把美人娇柔纤细的身子拉入怀中。红衣如火,醉眼看去,一同当年,那人眉目如画。突然像是发了狂般猛地吮了酒入口,吻上娇艳的粉唇,疯狂地索取。
一刹那,所有的歌舞声被隔绝。唯余靡乱的水声和美人的嘤咛。
宫苑深深深几许,其中之人生活不由单薄。于是,此间自古便是流言绯语滋生之所。是以第二日,宫中便有消息传闻新入宫的凤美人受到专宠,恐怕较慕郡主要先一步册立为后。
谣言就是谣言,是真是假,无从查证,亦无从评说。
唯一真实的物事,只有发生在自己身边,与之本身息息相关的纠葛。
当夜,二人回后院厢房叫醒了另外两人,连夜翻跃城墙出了城。
四人徒步疾奔,至此时天明,已自东南行出姑苏地界数十里有余。再往前,便是烟波浩渺的太湖,其东便是初来时的吴县。
到了正午,日头上来了,四人都是肉体凡胎,难免稍为不适。于是,便找了一处驿亭暂时坐下,打算休息片刻再行路。
78.青山焉知玉人情
“叫你偷东西。甚么人不偷敢偷老子家的肉,打死也活该。”从驿道前方传来一阵责骂,与之一同的还有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可以依稀看见是一个汉子拿着短棍,不断追打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周围还有几名村民打扮的人,却无一人阻止此番行为。
云溪朝那处看了看,又回转过头,若有所指地扫了另外三人一眼。似在提醒,表明他不愿插手这等闲事。
陈凌云却恍若未见,一拍面前的石桌,提剑便走上前去。
“诶,没办法……终究是他吴地的子民。”云溪又看了风挽月一眼,像在解答他的疑惑一般幽幽说道。随即,转过头颇有兴味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幕。
“你算甚么东西?竟也敢阻挠老子的好事?”那汉子一棍又要打下,却被一只苍白而有力的手擢住。
那被追打的少年蓬头垢面,约莫十六七岁。这时见有人相帮,抱了头,作出一副委屈状,连连指控执棍汉子的罪责:“这位公子,他不讲理,还乱打人。公子可要为小石头评个公道呀!”
“放开他。”陈凌云未多说甚么,只是要那汉子放开拽着的少年。
“哎哟,别以为你拿着把剑就充大侠了。乡亲们来评评理,是这小兔崽子偷了我家东西。既然还不出来,纵是打死了,闹到姑苏府去也是我在理。”显然那人并没有放人的意思。
“这位兄台,不知这个小兄弟偷了你家甚么物事?”就在陈凌云不知如何回答时,风挽月从身后走上前。
“啊……”那人显然是被眼前驿道荒地,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绝色美人给怔住了:“还是这位公子有礼,这小兔崽子偷了我家新宰的二十斤精肉。这要是拉到集上,可是值几十两银子呢。”
“漂亮哥哥别听他瞎说,明明是小黑叨来给我的,我怎么知道是你家的。”那少年见又有一人过来相帮,更是起劲。
“小黑……是谁?”风挽月听到“漂亮哥哥”这个称呼,唇角一抽不由黑线。
“公子别听这小兔崽子胡编,这崽子狡猾着呢。小黑就是一狗,这年头狗也能偷肉?哼哼,就算是真的,你能不知那是我家的?”那汉子说着手中的棍子,就又要打下。
“救命啊……杀人啦……”少年双手抱头,蜷成一团。
“且慢、这些够了么?”风挽月一皱眉,所有珍器都用法术藏了,翻遍全身只翻到一个黑色的蝶形玉佩。想了想,还是从腰间取下递了过去。
“啊?”木棍停在半空,那人还未意识到底发生了甚么转变。看着那玉白如葱的素手上,深色玉质的玉佩,在阳光下流转七色华光。形似半只蝶翅,想飞却缺失了右翼。
“如果你放过这个小兄弟,这块玉就归你了。算是小可替小兄弟还的,不知兄台可还满意?”风挽月像是在为其解释发生了甚么般,又添了句。
而这一举动却让身边的陈凌云看呆了眼。这……这是墨蝶佩?父王在世时最喜爱的物事?想也不用想,定是父王临终把它给了吟风。而吟风又将其赠给眼前这个人,现在又被他随意抵出去。
于是,心中不由有些不是滋味。转眼一想,不是早便想开了么?不是自己的物事本不必强求。
这般一想,心神即刻再次明亮起来。
“够……够……”那汉子受宠若惊,眼前的玉佩光看其水头便值个几百两银子。像作梦一样不敢置信,手伸了几伸又缩了回来。
风挽月见他这般,唇角往上一勾,亲自把玉佩塞到他手中。
“那便有劳兄台了。”说罢拉了地上那少年,转身便走。
“哎……公子慢……慢点。”小石头跌跌撞撞地随他向亭子方向走去。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发现眼前又多了两个男子。一个唇角带笑,折扇摇晃间,风流尽现。一个长相平凡,一身白衣,眉目之间却尽是摄人的冰寒。与风挽月的淡漠不同,云溪的冷是那种阴森而让人胆寒的。
小石头第一次亲自看到这么多外乡人,大眼睛滴溜溜乱转。打量着眼前四个各有千秋的俊俏男子。
“咳咳。”云溪忍不住掩口微咳,发出声音:“与其在这处大耗美好时光,还不如尽快找地方歇脚。”
“诶,小朋友,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住的场所。
“喂喂,我不是小朋友了。”虽然长得纤细一点,但是私以为绝对不能使用“小朋友”这个词来称呼。小石头撅了嘴朝向吴玉控诉,虽然身上脸上蒙了泥垢尘土,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带了也不知是真心亦或假意的委屈,看了着实让人觉着可爱的紧。
“好罢,好罢。那这位小兄弟,在下可否请教这附近可有休憩居住之所?”吴玉满脸的无奈与好笑,扇子一合,夹于双手间,作势恭敬行了一礼。
“嗯……这样还差不多么。好啦,我叫小石头,平日就这样称呼我就行。”小石头状似投入地侧头托腮,回忆并思考了片刻才道:“要不四位公子去我们村庄罢?村中有很多闲置下来的空屋,要是公子有需要,与长老说声便可借阅。”
“也罢,吾等便去那。”
四人都侧过头看向身边人,互相对视,目光游移,就是谁也不出口应答。
风挽月索性一拍石案,作出应答。
“公子们今日便要赶去嘛?”小石头有些无奈。
“嗯,现在便去。”
“其实……这驿道两边荒凉如许。别说客栈了,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最近的驿站,东到吴县县内,西入姑苏境界,此地两边都沾不上边。不过……如若公子真想寻休憩所。不如……来小的所住的村子,寒舍虽筒陋了一点,但是至少也可遮风挡雨。”小石头睁眼看着风挽月,面上一脸诚挚的表情。
众人不由被那笑容感染,再一想自己要寻的可不就是一个安逸的小村落,既可以逃避可能前来的追捕也可以好好过盛世日子的地方。于是,便欣然同意随他一道前往。
小石头一蹦一跳地走在最前方带路,四人便随他前行。
原来驿道一侧的树林中有一条小溪,溪水孱孱,一路向林深处流去。其上还漂浮着片片各色的花瓣,随波逐流,甚是好看。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不知怎地,风挽月脑中竟浮现出这样一句辞。于是微转过身,心、也瞬时染上一抹悲戚。
79.醉隐山林度晨昏
一行四人一同沿着溪岸向前走,四周景物愈见清幽。
转过一道巨石,惟觉眼前一亮。土地平沃,屋舍俨然,四人都不觉惊叹。
小石头颇为自豪:“四位公子,这便是我们的村落了。”
“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好一个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也。”吴玉扇子一展,颇为诗兴。
四人随着小石头去了村中的长者,村中的百姓对这几位衣着华丽的公子甚有兴趣,都围作一团来观。
“看四位公子气度不凡,当今天下方定,当是百废俱兴的时日,怎到此荒僻之地?”宴席之上,鹤发童颜的长老迟疑问道。
桌上摆了一桌农家的小菜,并了鸡鸭肉鱼作成道道颜色好看的菜肴。
看来,此间人士并不像桃花源人一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么。
“小可与诸位表兄确是出身长安世家,却是自幼不图宦达。当日天下形势堪虞,遂一道离家游历山川。今虽天下已定,却已寄情山水,不愿再回那名利场中。”风挽月抬起首,唇边带着一抹也不知是自嘲亦或甚的笑。
其余三人不料他会出声回答,怔忡之余忙忙出声附合。
当时宴上都是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中有一人出声言曰:“看几位公子应不似那奸恶之徒。”
“是小石头那孩子带你们来的罢?”另一人叹了口气,微微摇首:“那孩子,唉……着实可怜……这回不知又是偷了老三家的菜或鸡……”后半句像是在喃喃自语。
“正是。”风挽月应一声:“此地山林秀美,风朗气清,吾等有意寄情山水,不知老伯可准许?”
“这……”几位长老互相望了几眼,坐于首座之人才开了口:“吾村百年来并无外人来居,不过既然几位公子是喜山林之人。村南却有几座空置的屋舍,待打扫一下便可居住。”
“那在下先谢老伯。”吴玉抢先起身作了揖,权作感谢。
……
“风大哥,吴大哥,我先走了,你们有甚么缺的,尽可来向我要。”小石头今日特别高兴,帮风挽月和吴玉打扫好村南一座还算整齐的房屋,告了辞又向陈凌云那去。
“嗯,去罢。”唇边的笑如此自然,分外绝艳。风挽月也不知为甚对于这个地方的人,他平日冰寒的外表总也无法表露出来。
方才宴上从长老口中听说,小石头着实是个惹怜的孩子。三岁之际,母亲便亡故。父亲自那后出了村,怎料是时天下正值乱世,处处兵戎。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至今未回转,小石头自小靠村人的救济长大。隔壁邻居老三是个是个屠户,时不时便会挑些肉去姑苏城卖。其人也算是村中的富户,为人却吝啬得很。小石头向来爱偷拿了他家物事,偷偷分给村中其他难以果腹的人。
“之仪,我……”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风挽月回过头去,却惊讶得发现身后站着的人是云溪,而吴玉不知去了何处。
“你……有事么?”细眉微挑,眉眼之间带着一抹不解。
“你那日到底自那狗官身上取了甚物事?”云溪望着那双美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