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甚么。云公子你看错了,只是那登徒子贪图美色,自作孽罢了。”风挽月挑起一边眉。月光从窗外透入,媚惑异常。
“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介凡人云溪,但也知我曾是你二哥阆邪。虽神籍已除,但自认绝不会看错。”云溪目光炯炯,认定了那日瞥见。
“哦?那二太子殿下,你那日所见的可是这个?”风挽月讪笑一声,若无其事地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
暗紫的锻面,在月色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赫然就是那日所见!
但让云溪震惊的却不仅仅如此。双目睁大,透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唇微颤:“这……这是……?”
一时失声,难以说出话。
“没错,正是如你如见。当日你用这锦囊束了邪阵,怎料到若让不知情的人拾去打了开,苍生该当如何一副惨像?”面上的笑靥透不进冰寒的眼底。
“你……”双目更是睁大,眸中情绪也不知是触动亦或惭愧:“四弟……”
“若是甚么矫情的话便免了罢。”不知为甚,此时此刻风挽月周身竟带了一抹凄然。
转身入内室,没有再回头。
这便算作是为他、为他的天下,他的苍生,他的子民做的最后一件事罢。
从此之后,日升月落,再不相见。
月夜里的桃花,异常娇媚妖冶。有谁看见,丽颜胜花的美人,笑得嘲讽而凄艳,另一种清冽的绝美。
长安的夜,靡烂而微熏。禁宫之中灯红酒绿,夜夜笙歌。而这尤如书中桃花源的小村落,却是家家灯火,安逸而恬然。
朝阳、夕照、明月与清辉,日复日来月复月,等闲度了几多岁年?
……
“风大哥,吴大哥。”少女清脆如黄莺般的声音,随即便见一道明黄身影冲进小院。
“嗯,翠儿,何事?”院中正给花草浇溉的男子回过头来,竟是一张比女子更是倾城的容颜。
“风大哥……我爹新去打了野兔和山鸡,所以叫我拿来分与你们。”明明认识了有年余,但是每次见到这张绝色容颜总会不由脸红。
“翠儿姐姐,你那老爹怎会让你拿了野物送来。定是你又偷偷拿了来与风大哥的。”小石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脸窃笑地对翠儿挤眉弄眼。
“你这小鬼,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翠儿的脸红了又黑,恼羞成怒状,抄起院中挑水用的竹竿作势要打。
“救命啊……风大哥,救命,杀人啦!”小石头一边逃窜,一边还有闲暇回过头来朝翠儿拌鬼脸。
风挽月放下手中浇水的瓢,看着那两道身影,唇角微微绽出一抹发于内心的笑意。
不知为甚,看着翠儿,他不由自主便会想到绿荷。曾经,他们三人也曾这般玩闹。
也许是自己经历了感情,翠儿对他的意思他懂。村中长老也曾表达过想让他们于此娶妻生子、安居此地的意向。
可是……
及此,唇边的笑加入了一分苦涩。
这一年多来,身上的法术消失得殆尽。且不论神籍,就他现在这幅模样……还是不要白白害了人家姑娘罢。
80.缘来又相逢,是故人
这处院落小则小矣,却收拾得颇是齐整。想来居此处的也是个有心的,只天井这小小一处地方,竟偏是收拾了一隅出来,栽植上各色花木。一年四季变幻,春花秋月,倒也自得其趣。
如今这时节,傲霜的菊终也终究抵不住严寒着要凋谢。只此一隅,几株花仍立着。定晴一看,却是枯萎了一角。
风挽月小心地浇灌着花,生怕水流太大伤着枝叶,又怕花枝不能完全吸收到水份,一双桃花眸中是难得的专注神色。
如此忙了有一柱香工夫,他才放下水瓢,揉着腰站了起来。苦笑,曾经应该立在九天之巅,傲视苍生的骄傲神人,竟也沦落人间为花匠所为之事。
不知道甚么时候起开始惜花,只觉得它们美极一时,颓下来就是秋风一扫的事,着实觉着怜惜。就像……就像三界芸芸众生。一心想着要主宰甚么甚么,到头来不也成了苍天的玩物?
失了法术和神人元气,便像那人间百无一用的书生一般,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这副身子是越发的不禁用了,只浇了些时花,蹲久了站起,便是一阵的恍惚。
风挽月抿唇一笑,有朝一日要是他死了,死在这凡尘,会不会有人记着他?每逢清明,祭上一杯清酒?
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陈凌云,那个看似性情隐忍的人。他的大哥。一个曾起兵谋乱,盛极一时的诸侯王,难道竟真的会满足于这乡野恬淡?
想来,唇角的笑愈是讽刺。不舍又何如,即便再要起兵……至少……至少他身边有那么一个人陪着他戏笑红尘,一世无忧。
到最后竟然叹出一口气来,早以为放下了,没想到……没想到……唉,也许这些岁年,他根本就不想也不愿忘罢。
正妄自菲薄间,院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谁?这小村落地处僻静,村民安居乐业,生活节奏也是平缓安详的。是谁跑得这般急,莫非是有甚么急事?
走到门前,正要开门,门却从外打开。
是之仪!?
“你不是采买物事去了么?怎的这般快便回来,是忘拿了甚东西?”
“嘘……”吴玉神秘兮兮地进来,回身掩上门,这才按按胸口,待平息了气喘才开口:“我方才离了村,甫一上街,才发现今日姑苏城中的人竟要比往日多三分也有余。”
风挽月没有追问,只拧了眉,疑惑地眼神定定望着眼前露出一脸慌乱之色的男子。
按理说,这吴之仪虽是一介文人,也是平庸无奇的性子。但……一般的小事也绝不会嘘得他这般样子。
难道……京中出了事?
这个念头一产生,风挽月的心中便似有千般情绪扰了上来,如压了大石。而面上神色却仍是平静如同剔透玉盏中一汪静水,像是任何事与物都到不了他的心底,触不到那根弦。
“可……可能罢。”吴玉少见的支吾,倏忽又转了话题:“挽月,你猜到我这遭遇着了谁?”
风挽月一震,才知原来自己已把心中所想问出了口。心惊之余,此时又听得他后半句问话,才醒了过来。
“谁?”
“参差是那个长安的女官,好像是叫……”沉思片刻,一拍手:“绿荷!是了,便就是绿荷姑娘。”
绿荷?!
神思又是一阵的恍然。她……现在身为掌管一切宫中掖庭宗人的女官,她来这江南作甚么?
“他……有一道么?”压下心中的各种疑惑,状似无意发问。
难道街上那多出的许多人,便是因他要来此处?
“他……那是谁?是皇上么?”眼见对方不挑明,吴玉也不好明说:“怪了,不过这次出去还真有得到关于那皇帝的信息。”
“好,去屋中坐着罢。杵这作甚,也不嫌寒气。”说完便走回屋去,吴玉在背后看着轻叹口气,忙不迭地跟上。
屋中点着暖炉,三九寒天的倒也冷不着。待两人寻找椅子相对坐了,风挽月才拿起墙边一个畜了热水的暖壶,为盏中续上茶,自斟一杯,状似满意地捧着啜了一口:“说罢,你听到皇上他又怎样了?”
“也没……没事,也只是听闻来的。说甚么……甚么皇上诏告天下,要于三日后正式立慕氏为皇后。只是……只是……”吴玉偷瞧了眼他神色,犹豫着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
“只是甚么?”像是最云淡风清的事,一片树叶落地了,一颗尘飞舞起来了,一只蚂蚁被车碾死了一般。可是、往往世间最随意的姿态,却是代表已牵挂太多,无从显露。
“传言曰陛下每日里于禁宫中行酒作乐,朝政倒是不曾荒废。只渐渐地那些风言风语便经由人传出宫,落到众人耳中。据传朝中那班老臣、王爷甚的,现都已是颇有微辞。”忖度了下,吴玉索性下定决心。就算是挽月要恨他一辈子,至少也要让他看清楚那人真正的嘴脸,万万不可落下一生的憾事才好。于是一屏气,把方才听来的全说了出来:“据说这些日子里从各地进了不少男宠女妾的,各级官员听说了投机取巧、争破头地往上送,那边倒也是乐得全收。只是这里面新近出了个唤作怜月的男宠,听说有倾城之色。一身艳红衣,梨涡浅笑,直迷得人是神魂颠倒。这一个多月陛下几乎夜夜宿在他的婵娟阁中,前日还不顾诸臣大力反对,封予他侯位。那男宠仗着圣眷正隆,一时权势滔天,连当今准国舅爷慕老王爷也不放在眼中。当真是败坏纲纪,祸乱朝纲啊。可惜了。”
怜月?风挽月勾魂的桃花眼中精光一闪。怜月。怜月。好一个怜月,人在眼前不怜惜,人走了,却夜夜抱了别人说甚衷情?陈吟风啊陈吟风,这就是你当初许我的永远?
“挽月?”吴玉把话说出了口,反倒又担心后悔起来。
“哦,有这样的事。呵,哪日这清贫日子过不下去了,也许凭小可这容貌或可去长安图个富贵呢。”风挽月挤出一抹笑,吴玉从中看到的却分明是一片冰寒。
那片冰寒,如此刺骨,把眼前眉目如画之人的心严严包裹。待包上最后一层冰,望向人的眼里便再无悲喜爱恨。
风挽月,还活着,还在这个世上,触得及摸得着,那个唤风挽月的元神却飘散了,了无痕迹。
“走罢,不早了,去屋里歇歇。等会儿翠儿也该来作饭了。说来倒是麻烦了人家,女孩子家的。”一转眼,眼中寒茫消失,又归于平常世事不入本心的淡然或者说冷漠。
见身后人未跟上来,风挽月又回过头来,神色未变:“姑苏城里再是有异,东西还是要采买的,明日一早我陪你去罢。”
81.缘来又相逢,是故人2
“嗯……”吴玉欲言又止,终只是轻应了声。
风挽月抿抿唇,权作一笑,回过身走去。
过了片刻,翠儿果来做晚饭,做完便回了去。两人对着一桌小菜,竟是寻不到甚话题。
明日出得村去,这样不知华年虚度的平静生活会否被打破?趋于直线的命运,是否会再卷起波折?
一个这样想着,另一个自是思忖着长安的事。只是美目深如寒潭,寂寥无波。
第二日,又是起了个大早。冬日的清晨,空气寒凉。没了法术,风挽月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的平常人,是以披了厚厚的坎肩。这坎肩是翠儿的爹打来的狐皮制成的,不是上品,却柔软温暖。略带褐的红棕,不是纯色,却衬得那张玉面丰神俊朗。也不知是朔风吹的,还是这一年来的生活着实安逸,玉白面上红晕微染。一颦一笑,更添妩媚风流。
其身边之人眉目虽不及其艳色,一身素衣,素净的脸面,倒也算得是儒雅风流。两人同行,招得一路上诸多二八少女,俊俏美妇媚眼频频。甚至连男子的视线,也为之不禁多留驻片刻。时听得人群小声叹一句,这莫不是天上流落人间的散仙。
人群中正惊艳间,无人看到街角一隅。一身华服的高大男子,星目圆睁,双腿都要移不开步子。明明昧昧,俊朗的面上说不清的神情。
“爷,你怎么了?”身边同样锦衣美貌少年,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男人眨了眨眼,方才那他一生都难以忘却的面容已消失不见。可仍在小声议论的人声却清晰、无情地告诉他,方才那一眼绝对不是虚幻。
待得他转过脸来,脸上已换上一片笑意:“月儿,你不是一直想着要来江南么。此遭来了,我便带你四处走走罢。”
“嘻嘻,知道爷最疼月儿了。”怜月一点也不忌讳,习惯地挽上男人的手臂,半偎入男人怀中,没有听见男人轻轻一声叹息。
陈吟风看着怀中酷似那人的脸颊,尤其眉目出奇地相似,只是脸颊没有那人清俊的棱角,略显圆润。只是望着,便不由恍惚起来。
“当然了,月儿这么漂亮,最讨人欢喜的了。”轻轻掐了一把少年的软软的脸颊,不如那人的紧实柔韧。
只是对着这样相似的一张脸,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风度威仪便不由化作了销魂蚀骨的柔肠。
看着怀中人娇羞的情态,陈吟风的心却不知落了何处去。如果是那个人……是那个人呢?那样一个人,胆敢这般轻薄行径,怕是要给自己脸色瞧罢?想到这儿,不由苦苦一笑。
没错,此时此地,这两位便是泱泱天下之主,陈朝之君陈吟风,还有新封的越侯。
这一年多来,战乱后的江南土地修养生息,光粮食上交的赋税便占了整个天朝三分之一的税收。
这姑苏城本就是吴都,自一年前太守无故遭枭首于府中,凶手至今未仆。新到任的官员便是勤俭持政,再不敢松懈了分毫。遂此间又变得繁华如昔,行客来往。当朝皇帝有所耳闻,特派宫中一品女官带了谕令予当地官员,以示褒扬。
没料到,怜月见绿荷去了江南,便嚷嚷撒着娇也要同行。陈吟风权衡了良久,又想到了当年对战之后,从此不知踪迹的陈凌云,终于下了郑重决定。放下朝政予已提任为丞相的王逋、并陆崇周嘉一道处理,便带了怜月出宫微服到了江南。
口上说是微服,照了大将军、崇武侯的安排,身后必定是跟了大队的影卫。朝廷在地方的接应也已早备好了住处饮食,以保九五之尊的安危为重。
以陈吟风自幻修习武功剑法的能力,以及近日日渐苏醒的那股神秘而又强大的力量,怎能察觉不到区区大内影卫的存在?只是这般,到哪都有人事先安排妥当,到也乐得清闲。
是夜,精心安排的客栈顶层厢房,偌大的空间,烛光通明到如同身处宫殿中一般。一排的青铜暖炉,即便是数九寒冬,也丝毫不觉着冷。
“吟风……”怜月只着了一件轻薄的纱衣,一只玉足裸露在外,双颊被暖气熏得微红。软软娇嗔一声,倒入男子怀中。
陈吟风一把接住抱起他:“嗯?”
怜月撅起红唇,似嗔似怒,着实勾人:“吟风今天都不理月儿,在想甚么美人?”
不知为甚,独处时陛下喜欢听他唤他的名,他自然甘之如饴。毕竟、须知拥有直呼帝王姓名权利的人,整个天下又能有几多呢?殊不知,这只是因为在陈吟风的心中,那个人便是这样唤他的。
再是骄纵,也不过是一介男宠,受了帝王恩才能有锦绣前程。怎轮到男宠来管帝王想不想其他美人,须知侍伴君侧,嫉妒与独占欲本就是最大的忌讳。
陈吟风抱着他的手一松,正要沉下脸,看到那张脸便又软下了心。把怀中柔软的身子放在榻上,随之吹灭烛火,自己也掀了被进去。
“睡罢。”说完便转过了身子,面朝外侧。
“吟风……”身后的身子贴了上来,环上他的腰。
听这声音便知这小家伙想作甚,像是应证他的猜想似的,柔软的手掌便向他腿间伸去。
陈吟风摸到不规矩的手,大手一把握住纤细的腕。回过头,看着他,此刻月茫流入一双星眸之中,不敢让人直视的光采:“睡罢。”声音很柔和,低低的,带着些磁性,却总让人不由自主照办。
另一只手安慰地托起少年的脸,在撅起的唇衅安慰得一吻,便转过了身去。
“吟风,陛下……”怜月不甘心地唤了二声,见男子果真不再理睬。只好哀怨地望了眼,闭上双目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