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眼眶里打转,想哭,但是似乎又知道自己不能哭。
陆绚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小时候的自己面前,他想朝自己伸出手,但是另一个男人从他身后走过来,穿过了他的身体,
把趴在地上的小陆绚抱了起来。
这个画面,他的记忆中并没有,那像是一块缺失的记忆,他唯一记得关于那个人的,只有他在雪天中向他伸出手的画
面而已。
男人像是慈祥的父亲一样抱着小陆绚,伸出手用指尖温柔地帮他擦掉眼泪,陆绚耳边依稀能听见他们的笑声。他闭上
眼,耳边充斥着笑声,还有男人一遍一遍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小绚,你要快点长大——
要不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然后,他听到小时候的自己说:「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原来,誓言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陆绚?陆绚!」
陆绚猛然睁眼,眼前的影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云初阳担忧的脸。
「你没事吧?」
擦了擦眼角,陆绚摇头,「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你以前的记忆,也许是将来会发生的事,但那些到底是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云初阳说着,
叹了口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应该向你道歉——」
陆绚不明所以地皱眉。
原本云初阳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最后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那些了。」
陆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为什么我死不了?你能告诉我吗?」
云初阳顿了一下,然后别过头看着陆绚,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他的表情让陆绚更加怀疑,「你知道是不是?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没有说话,云初阳像是在考虑,但是最后他还是摇了两下头,「有些事,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好,你就当作自己不知道
,不要想那么多了。」
「你认识沈川吗?」陆绚又问。
云初阳并不惊讶他会这样问,「不记得了,这次,是真的不记得。而且世界上相似的人太多,哪怕长得一模一样,也
不见得就是同一个人。」
他的话正中要害,陆绚沉默不语,眉头拧得像打了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问云初阳这个问题,也许是在
无意中把云初阳当成了答案的揭晓者,但云初阳明明从来都不想这样。
「抱歉,我——」陆绚话说到一半,云初阳就打断了他。
「明天你们就回去吧。」
「我们?那你呢?」
云初阳没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才笑说:「我还有事,不走了。就算走,也无处可去——」
「我——」陆绚刚要开口,云初阳又对他摇了摇头,伸手在半空中摸索,像是要碰他。
陆绚没有动,让云初阳冰冷的手覆上他的脸,然后一点一点的移到他的右眼上。
片刻之后,云初阳才放下了手,莫名其妙冒出一句,「想解脱的话,或许和我一样变成瞎子会好一些吧。」
陆绚皱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问,但是看着云初阳突然又问不出口。
「很晚了,睡吧。」云初阳轻轻说。
想了想,陆绚说:「我送你。」然后想拉住他的手,但是云初阳摇了摇头,自己转身慢慢的走了。
只是走没几步,他就低下头开始一阵剧烈的重咳。
就在陆绚忍不住想要过去拍他背的时候,云初阳突然又说了一句,「不要接近那棵树。」
他不知道「那棵树」指的到底是什么,是他梦里的那棵,还是别有其他。
这时走了几十步远的云初阳突然又停住,在陆绚以为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又继续迈开步伐,陆绚看着他的背影,
那种感觉,跟当初祁少武走的时候一样。
等再也看不见云初阳后,陆绚又站在河边半晌,最后弯腰捡起一颗石头,狠狠扔到河里。
操!一个一个都这样——
人有时候忧郁起来,似乎就停不下来了。在河边吹了半天的风,月亮已经跑到天的另一头,连天边都泛白了,河面上
的水气也已散去不少,河水竟然是极深的蓝色,像是海一样,看久了会让人从心底升起恐惧。
等回宅子的时候,陆绚觉得自己的脑子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更混沌了。从碰到云初阳开始,一切都像是作梦一样,梦
境和现实他越来越分不清楚。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并不是后悔,只是他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告诉关俊言云初阳的
事,会怎么样?
上了楼,陆绚顺着走廊一步一步走,脚下虽然铺了地毯,却仍然偶尔会有木头被挤压的声音响起。
偌大的宅子里静得吓人,又没有灯,如果不是白天走过,可能会连方向也分不清。
只不过走了几步之后,陆绚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一样,这感觉他不是没有过,此时却格外清晰。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像是开窗的声音,他静静站了一下,走到不远处的一间房间门口。
门是半掩着的,他缓缓推开门,一股凉风从房间里吹了出来。
只见那个叫小六的男人站在窗前,在黑暗中脸色更显惨白,没有绑起来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发丝随风偶尔飘动。
平心而论,突然看到这个光景,不吓得尖叫就已经不错了。
看着眼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男人,陆绚一言不发。
听到开门声,小六转过身,看到陆绚时笑了一下,靠在窗边看着他问:「天都要亮了,怎么还不去休息?」他脸上带
着笑,只是比起白天似乎多了点什么。「有什么需要吗?吩咐小的一声就行了——」
陆绚眯起眼,看着眼前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流火。」
小六先是楞了一下,像是有点茫然,不过最后还是咧开嘴笑了出来。
「终于还是被你认出来了,陆绚。」像是无可奈何一般,他伸出手开始擦拭脸颊,苍白立即被抹去,像是蜕下一层皮
,接着整张脸都改变了。
死气沉沉的苍白脸孔变得生动,直到最后一层伪装被卸下,回归原本面目的流火露出善意的微笑。
「亏我特地减了一个星期的肥,连裤子尺码都小了一号。」
陆绚拧起眉,语重心长地说:「就你那副德性,想要别人认不出来只能去整容。」
「你的嘴巴比以前坏多了,真让人欣慰。」流火笑着摇了摇头,「整容是小事,但是被你认出来就是大事了。」
在这里碰到以前的旧识,绝对不可能是凑巧那么简单,陆绚心里已经开始怀疑,但是表面上仍然无所谓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打工。」他耸耸肩,「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流火嘴角抽搐了两下,双手环在胸前瞪他,「我就说以前大家怎么会觉得你是个冷情的家伙呢?」
大概是在外面待太久,皮也厚了吧。陆绚在心里回答。「你一个人?」
流火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已经说明那是不可能的。
一瞬间,陆绚有了不好的感觉,非常的不好。
流火又说:「现在,你是选择乖乖跟我走,还是要我把你打包带走?」
陆绚挑眉,「你倒是跟以前一样,就只有嘴上说的最欢乐。」
流火挑高眉,唇间轻轻吐出一个字,「手。」
「呼」地一声,陆绚的左手就像是火苗遇上酒精一样,瞬间燃烧起来。
啧!陆绚一咬牙,握紧拳头用力挥了两下,甩掉火苗。手并没有受伤,但是袖子被烧掉了半只。
恶劣地笑了笑,流火咧着嘴说:「这次要不要烧你的小弟弟?烧出个洞好方便你办事。」
流火的能力像是种恶作剧,他能不借助任何外力就让物体烧起来,说的明白一点就是他想烧哪里就烧哪里,但是燃烧
的程度会因物体本身而异,材料越好,那他发挥的空间也越大。
陆绚永远记得他十几岁的时候被流火烧光了身上的衣服,彻底裸奔了一次。虽然后来流火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但
是仇恨的种子往往就是在幼年时埋下的,从那时候开始,两个人就相互看对方不顺眼。
虽然男人的友情有一半是靠打出来的,但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交集,年少时的童趣也被残酷的生活磨得连
一点残渣都没有,他们最后只剩下活下去的念头,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我不会跟你走。」陆绚说,「有本事你把我放倒,或者弄死扛回去。」
流火噗哧一声笑了,笑过之后,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我可不敢,把你弄死了,他怎么舍得?」
云初阳一路摸索着进了房间,他的手指越来越僵硬,脚也开始不灵活,明明回来才几天而已。
他还剩下多久时间,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一秒?这些事他已经不想再想了。
走没几步,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没有支撑住,整个人倒了下去,四肢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很疼。
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突然开始恨这样子的自己,像个废物一样。
胸口一阵抽痛,他慢慢的从地上坐起来,刚想伸手去揉跌疼的膝盖,另一只手已经先一步覆了上去。
温热的大手温柔地揉着他的膝头,一如那个时候——
云初阳瞬间红了眼眶,连忙低下头,努力止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终于还是来了。
「很疼?」来人问了一句,语气里满是爱惜。
摇了摇头,云初阳不说话,任由他继续,直到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之后,他才叹息一声。
明明等了那么久,现在真的等到了,却又如此的不真实。
他跟关俊言,就像是水中和岸上的生物,永远只能看着对方,而不能在一起。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关俊言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胸口,让他听那仿佛是为他跳动的心跳。
「我知道你会来……」闭上眼,近乎贪婪地嗅着属于男人的气息,感觉他的温度,云初阳知道,只有在这个男人身边
的时候,他才是最幸福的,像是真正活着一样。他紧紧抓住关俊言的手臂,「我一直在等你,一等就等了十年。」他
的命也没几个十年好过。
「初阳……」关俊言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
「我想要你带我走,明明知道结局是什么,却还是有这种妄想。我以为我可以跟自己赌一次,可是结果,一切真的都
是命中注定。」
「初阳,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他什么都没有给过云初阳,云初阳却一直在等他,更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任何事。
「我爱你,初阳——」
云初阳扬起嘴角,泪水缓缓从脸颊滑落,双瞳没有任何神彩,却已经是他全部的感情。
这个男人的拥抱,他已经等了十年,最后得到的只有现在的十几分钟。
「我真的,很想解脱……」
这副身体,破坏天道轮回的罪,永无止境的等一个人,他已经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初阳……」关俊言狠狠地紧抱怀中人。
他唯一爱的人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们的命运,他早就知道,这种痛苦云初阳已经承受了太久。
云初阳第一次见到关俊言的时候,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到这么深的程度。
那一年,小小的云初阳碰到了关俊言,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转折,让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年长他许多的关俊言帮他赶走了欺侮他的人,然后抱着他坐在墙角,他不停抽泣,像是小姑娘一样,而关俊言从来不
会安慰人,所以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说:「只要你不哭,我就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不让人欺侮你!」
于是他不哭了,看着眼前的高大男孩,泪水凝结在眼中,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瞬间。
云初阳泪眼迷蒙的苦笑说:「我连个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等待的希望对我来说不过是绝望。」已经失去光彩的双眼
因流下泪水又重新生动起来。「为什么,会这么爱你呢……」最后的一点感情,已经是他的一切,全都给了眼前这个
男人。
关俊言闭上眼,低头吻住他。他想给情人最温柔的吻,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爱,但是四唇相接的瞬间,仿佛像是点燃了
什么一样,理智在那一刹那瓦解,爱意像是潮水一样迅速泛滥,再也不能控制。
他们激烈的亲吻,连一秒的空隙都不愿有。
喘息间,云初阳一遍一遍地唤着关俊言,他的男人的名字。同样是男人,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该不该爱上关俊言,因为
他的生命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人。
热吻过后,在黑暗中,云初阳靠在关俊言怀里,两人坐在地上,他握着关俊言的手,像以前一样抚摸着他掌心的蔷薇
图案,那些线条,就像是男人的掌纹一样。
头靠在关俊言肩上,云初阳觉得只要有这一天,以前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从来没有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怀抱,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爱人,现在终于有了,哪怕只是几分钟也已足够。
「我很久没有这样抱你了。」关俊言低头在他耳边轻轻摩挲。
云初阳轻笑,灼热的气息让他稍稍别开头,「痒——」
「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收紧手臂抱着他,关俊言把头埋进他颈间。
云初阳没有动,但是又忍不住想哭。他也很想这样一直下去,但是不行,在这个怀抱待得越久,他就越舍不得。
「到底为什么要躲我?」关俊言像是惩罚一样,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那是他们缠绵时经常有的动作。
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怀念,云初阳强迫自己从这种绚丽的气氛中抽身,然后对身前的人说:「可以了。」他低下头,「
我知道,森要你来杀我。」
此话一出,关俊言整个人一僵,接着更加用力地抱住怀里的人。
「不会的!我不会的……」
云初阳笑着摇了摇头,跪在关俊言面前,握住他的手,「我迟早要死,所以宁可死在你手里——」
「但是我不想。」关俊言打断他,哑着声音指控。「你不能这么残忍,留下我一个人——」
「对不起……」云初阳闭上眼,咬住嘴唇,摇了一下头,「对不起,俊言。」
他太胆小,或许也太自私,逆天的天赋让他注定早衰,他无法选择更有意义的死去,能死在他爱的人手里已经是他最
大的奢望,他得原谅他的私心。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双眼泛着泪光,云初阳却笑着问。
关俊言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泪水缓缓从眼中滑落。
「别哭。只要你不哭,我就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不会让人欺侮你。」
云初阳低下头,哽咽出声,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朝关俊言露出微笑,一如那个时候。
「那好,你不能骗我。」
别过头,关俊言把哭声压在喉咙,将右手缓缓覆上情人胸前,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
人的心,是最脆弱的东西。
云初阳闭上眼,眼前浮现多年前他就预知到的画面。残忍,却习惯了。
第八章
当侦探,被鬼上身好还是看到命案现场好?
这头,流火留下了一句话,然后就从窗口翻了出去,但陆绚连眉毛也没挑一下,他当然知道他不是跳楼,就算是,他
也不在意。
只是流火出现的原因仍然让人怀疑。还有他最后的那句话,如果他猜得没错,这村子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念头一转,他突然想到沈川,这王八蛋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陆绚出了房间,想回他和沈川住的房间看看,只是路过转角处的一间房时,他停了下来。
记忆中,这里好像是那个叫秀香的女人的房间。
秀香曾经告诉他们,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到她房里找他,只不过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看着沈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