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专注,陈然的脸上没有太多其他表情,就像他平时用细洁的白布擦刀时那样。
没有刀光,只有灶台上的火光倒映在他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热烈的痕迹。
鱼出锅的时候,他终于淡淡地说:“二十四小时,我要东海岸的地盘上再也看不到越南帮,还有,黎英和比尔要活的。”
“放心吧老大。”小卫点点头,抓起外套转身就走。
“尝尝看味道。”陈然把鱼端到桌子上,拿了双筷子递给陆衡。
陆衡夹了一筷子鱼肚子肉放进嘴里,看看陈然,伸手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放到陈然手边。
陈然在餐边柜上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坐到陆衡对面,腰仍然挺得笔直。
陆衡对着他有些询问的目光,用手指比了比嘴唇:“擦一下,有血。”
陈然点点头,拿起纸巾抬手擦了擦:“苏闲的血。”
陆衡看着他:“我知道。”
第27章A+B=15
辛宁在黎明前醒来,睁开眼睛望着灰白一片的天花板。
窗外传来野鸟的声音,风正轻轻地掀动窗帘。
微冷的空气让辛宁意识到自己半夜睡下时忘了关上通向阳台的落地窗。
有一些淡淡的树影从窗缝里洒落进来,倒映在地毯上,随着夜风在微微晃动。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看表,手腕上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戴了两年的那块电子表此刻大概正躺在州警总署的某个证物袋里寂寞地走动着。
那只是一块普通的表,是辛宁从“掠食者”集训地被踢出来那天在途经的一个小镇上买的。
受训时他们每个人都曾配发过一块功能复杂的军用腕表,以两年前的标准而言,那块表上采用的许多技术都堪称极其尖端。辛宁记得陆衡在拿到装备的第一天夜里曾经心满意足地宣称,就算最后不能通过试训,用过这样的好东西就算这一趟没有白来。那时候辛宁对同宿舍的这个设备狂过于容易满足的要求有些嗤之以鼻,他没说什么。虽然他也很兴奋,对那些装备,尤其是枪,有着爱不释手的喜欢,但他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会失败,会被淘汰。
到离开的时候,所有配发的装备都必须交还。
除了来时穿的那身衣服,辛宁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一切只是做了场梦。
也许是太不习惯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辛宁在候车的小站礼品店里给自己买了那块表,深蓝色的塑料表壳,上面有做工粗糙的波浪花纹,走着走着就会快几分钟,每过一两个月就要重新调一下时间,不然日子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短促起来。
没有表,不知道时间,辛宁又闭上眼躺了一会儿,反正也不再有睡意,索性起身走上阳台。
星光有些疏淡,天空中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鱼鳞状的薄云,正在头顶上缓缓地移动。
黑暗中的山林有种特殊的诱惑力,空气里混合着枯叶和露水的味道,让人觉得很清爽。
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身边的栏杆上,听声音好像是松果。
辛宁抬头看了看,屋角边有几棵松树,不过距离有点远,也没看到作怪的松鼠。
“啪嗒——”
隔了十几秒,轻轻的又是一声。辛宁伸出头朝阳台下面望去。
下面好像是一个木质的露台,上面放着一套户外桌椅,长桌旁隐约坐着个人影。
那人的坐姿懒散极了,两条腿长长地伸到前面,身体几乎是半躺在歪在一边的椅子上,一条手臂支着扶手架着头,另一条手臂垂向地面,正在附近的地板上摸索着什么。辛宁的视线一落到他身上,那人就敏感地侧了下头,迎上来自斜上方的目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还有两点漆星般闪动着的眼睛。昏暗中的人始终没有出声,发现自己已经成功地吸引了辛宁的注意力,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朝这边抬起头,扬了扬下巴。
那个懒散而嚣张的姿势实在太熟悉,就算光线再暗也不会认错。
辛宁一下愣住了,然后四下看看,很快跳出阳台顺着落水管向下滑去。
看着辛宁身手敏捷地跳落到露台上,苏闲无声地笑了。
“帮个忙。”他用下巴指指背后的门,通向屋内的玻璃门半开着,里面漆黑一片。
“要干嘛?”辛宁略显迟疑地微微歪了下头,这是他在怀疑什么的时候经常会有的小动作。
“帮我到里面拿支烟,再带条毯子过来。”苏闲的声音很低哑,甚至有点轻飘飘。
“你没受伤?又是涮人的?”辛宁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沉静,隐约带着点淡淡的愤怒。
“伤了。”苏闲在椅子上挪动了下身体,像是要把自己再抻开些好方便辛宁审视。
他身上披着件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胸口敞着,下面露出一点白色。
“伤了还抽烟?”辛宁后退半步靠到露台的柱子上,抱着胳膊,有点讽刺地问。
“特制的烟,含有镇痛成份。”苏闲心平气和地解释,“麻药劲过了,我睡不着才出来坐坐。”
辛宁看了他几眼,突然走过来摸了摸苏闲的手,暴露在风中的皮肤冷得有些刺人。
“我的衣服应该在就诊室的架子上,上面有血,很好认。”苏闲懒洋洋地笑着说。
“你应该回去躺着。”辛宁没理他,瞄了一眼苏闲身上的绷带,过来抓着他的肩膀想把人架起来。
“你他妈的要是敢动手,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苏闲眯眼看着辛宁,声音里带了点警告的意味。
“那你想我怎么样?”辛宁有些恼火地扭头,从近在咫尺的距离注视着苏闲的眼睛。
“烟,毯子。”两个名词从苏闲嘴里简短地蹦出来,用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辛宁顿了一下,直起腰转身拉开门走进屋里。
等他找到东西出来的时候,天色开始变得有一点微明,苏闲还坐在那里。
辛宁把烟和毯子都扔到苏闲面前,绷着脸问:“还要什么,教官?”
苏闲叼起一支烟,把毯子抖开盖到身上,然后冲辛宁抬起眼皮:“火呢?”
辛宁慢腾腾地摸了摸身上,把一个一个口袋都倒翻出来。
等把口袋都掏干净了,他才面无表情地说:“报告教官,我不抽烟。”
苏闲看了他几眼,忽然笑笑,伸手在自己的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来点上了烟。
那一点火光在淡薄的晨霭中尤为显眼,暖洋洋的一团被拢在手心里,苏闲舒服地展开了眉。
他吐出口烟雾,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另一把椅子:“过来陪我坐会儿。”
辛宁站在那里没动,身体绷得笔直,动作规范地站着,从神情到姿势都无可挑剔。
苏闲的神色却在烟雾中渐渐地缓和下来,也许是烟丝里镇痛成份的作用,连眉眼都显得柔和了些。
“过来坐,”他再次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这里的日出很漂亮,前面能看到南太平洋。”
“这是命令吗,教官?”辛宁垂下视线看着他,“如果不是,我愿意站着。”
“换个称呼行吗?”苏闲有些懊恼地抓抓头发,“我现在不是你的教官。”
“没关系,我习惯了。”辛宁调开目光,神情肃穆地目视前方。
“是我不习惯,行了吧。”苏闲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说,“对不起,辛宁。”
“这句已经听过了。”辛宁不动声色地说,“在您给我的留言提示里,很煽情。”
“就为这生气?除了咱们又见面了以外,其他那些话,都是真的。”苏闲看着辛宁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悻悻地笑了起来,指着身上裹着绷带的部位,“其实就是那个,也不能完全算是在骗你,差点就真见不着了。小混蛋,你要真是关心我,能不能给点好脸色瞧瞧?不知道伤员需要好心情才能更好地恢复吗?”
“你需要我的关心吗?”辛宁被这一句话撩得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
“没人会不需要爱人的关心。”苏闲把烟从嘴上拿下来,很认真地看着辛宁。
“就是这种好心当作驴肝肺的需要法?”辛宁尽量不去看那些刺眼的白色绷带。
“牙齿不还有磕到舌头的时候嘛。”苏闲轻咳一声,“你跟我一个伤员计较什么呀。”
“你要涮人就涮彻底啊!”辛宁已经没有力气愤怒了,他忧伤地笑了起来,“要不然,就死得干脆利落一点儿,现在这样算什么?教官,我保证在看到你的墓碑的时候一定不会哭。我只会想,这个混蛋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看我们的笑话去了,我们越难过,他就越得逞。我他妈的不能再让他得逞了,所以我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最好能把他从棺材里气得跑出来……”
“辛宁,我没事。”苏闲轻轻地说,“真的。”
轻轻的一句话却带着高爆子弹般的穿透力。
辛宁咬着唇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因为相信而来的伤感和不信而来的愤怒。
苏闲猛吸几口烟,把烟头随手扔到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
腹部的伤口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行动能力,他起身的动作显得艰难而僵硬。
辛宁的手动了动,想去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过去挽住了苏闲的手臂。
苏闲半坐起来,抬眼看他:“舍得过来啦?”
辛宁瘪着嘴角,环着他的肩背把人半扶半抱地拉起来,嘟囔着问:“怎么受的伤?”
苏闲吸着气,慢慢地站直身体,轻声笑笑:“我就是个三流杀手,受点伤很正常。”
辛宁吃惊地抬头看着他:“你是故意受伤的?你他妈的有几条命够你这么卖啊?”
苏闲噗嗤一声乐了,然后又疼得直皱眉:“辛宁同志,谢谢你这么高看我。”
辛宁也皱眉,不过是那种懒得再戳穿他的不满:“你的话有几句能信?”
苏闲搂着他的肩膀,把自己的重量大部分都放到辛宁身上,朝着天空的尽头努了努嘴。
“看,出来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渐渐升起的霞光。
“真漂亮。”辛宁惊讶地扭头看着朝阳跃出海面。
夜里看不清的远方,竟然真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波峰在红色的霞光下粼粼闪动。
“小同志,所以说事实胜于雄辩啊。”苏闲满意地点点头,“南太平洋,看见了吧。”
“信不信我把你就从这儿扔下去?”辛宁斜了他一眼,扶着苏闲慢慢往屋里走。
身旁的人肢体僵硬,肌肉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只是因为习惯而强撑着。
辛宁支撑着他的身体,也小心翼翼地支撑着他心里那点不容被感情冲淡的坚忍。
孤独惯了,也坚强惯了,他对他的情绪多少有点感同身受。
要改变习惯总是很难的。
不过苏闲是个永远会让人感到惊奇的人,他有让人扫兴的天赋,也有让人高兴的天赋。
“辛宁,唱首歌吧,很久没听你唱歌了。”走到门边的伤员突然笑着提议。
“唱什么?”辛宁看看四周,“大家都睡着哪。”
“Superman,你以前唱过的那个。”苏闲靠在门上,扭头期待地微笑。
辛宁看着苏闲的眼睛,又从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大半个倒影。
苏闲的眼睛颜色很深,瞳孔深处像是望不到底,那里面有种东西让他无法拒绝。
“就唱一段。”辛宁压低声音开始哼唱,“Ican’tstandtofly.I’mnotthatnaive.”
“I’mjustouttofind,thebetterpartofme.”苏闲接着辛宁起的调也轻轻地哼了起来。
……
Ican’tstandtofly.
I’mnotthatnaive.
I’mjustouttofind
Thebetterpartofme
I’mmorethanabird……
I’mmorethanaplane……
Morethansomeprettyfacebesideatrain
It’snoteasytobeme.
WishthatIcouldcry
Falluponmyknees
Findawaytolie
AboutahomeI’llneversee.
Itmaysoundabsurd……
Butdon’tbenaive
Evenheroeshavetherighttobleed
Imaybedisturbed……
Butwon’tyouconcede
Evenheroeshavetherighttodream
It’snoteasytobeme.
……
低低的嗓音混在一起,有时忘记了歌词就轻声哼过去,也没有人在意。
温暖的霞光落在两个人的侧脸上,淡淡的有些泛着红,阳坡的清晨来得更早。
苏闲把辛宁的头轻轻揽过来,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们眼对着眼,呼吸对着呼吸,在彼此的气息中宁静地对视着。
“小混蛋,别再去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苏闲低声说,“重新开始,嗯?”
辛宁终于彻底地放松下来,搂着苏闲的腰,偏过头慢慢凑近,把所有的疑问都化成了一个吻。
第28章A+B=16
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线,有人伸头进来看了一眼,在门边丢下样东西,又轻轻地带上了门。
木床上躺得很近的两个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视线很快就交织到一起。
相似的呼吸节奏,同样透彻的目光,近乎同步的心理和生理反应。
唯一的差别,只是苏闲一睁眼就显得很清醒,辛宁则稍稍有点睡眼惺忪。
“是陆衡。”辛宁抬起手揉揉眼睛,嗓子有一点哑,不过判断却很准确。
“以后记得锁门。”苏闲偏过头看着身旁的人,头发有点乱,眼皮有点肿,除此以外看起来还好。
“锁了。”辛宁觉得眼皮发涩,又用力揉了几下,有几缕睫毛被揉得黏到了一起。
“你在发烧?”苏闲很快换了个话题,手从毯子下面伸过去摸了摸辛宁的身体。
“靠,是你的手冷!”不知道被苏闲碰到了哪里,辛宁直接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哦,可能是有点冷。”苏闲有些讪讪地收回手,隔着毯子拍了辛宁一下,“去看看什么东西。”
“有任务?”辛宁立刻掀开毯子跳下床,走过去从门边的地毯上捡起一个白色的信封。
“不可能。”苏闲笑着摇头,“我是伤员,你的身份还没搞定,还不可能派任务给你。”
清晨时辛宁本来要送苏闲回就诊室休息,某个伤员居然很孩子气地说,不喜欢那里的味道。
然后他们就莫名其妙地偷偷一起挤进辛宁睡的这间客房,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躺到了同一张床上。
是的,莫名其妙,非常,相当,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
其实在这里他们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而且就只是躺在一起,似乎什么都没干。
也许有过亲吻和抚摸,也许没有,反正苏闲如果要让人神魂颠倒,总会有数不清的办法。
辛宁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之前他们好像在说这两年里各自的际遇,其实多数情况下是辛宁在说,苏闲在听,偶尔也会适时地插嘴说两句,后来似乎就都睡着了。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辛宁已经醒了,只是没有睁眼。耳边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这种感觉让辛宁有些恍惚,所以下床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已经脱得光光的,只剩下一条白色的棉质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