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我……”启连抓住司程的腕艰难地道,“我便能……与他……一、一同……下地狱……”转而竟扯出一点笑意,“甚……甚好!”
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挖着司程的心,何其残忍,眼神一狠,提手拔了扎在他大腿上的剑,猛地刺入他垂在地上的左手,狠绝冷冽。启连闷哼一声,看着司程轻蔑一笑:“司程……你再怎么爱……也终是……我把玩剩下的物件……哈哈……”
袖里短匕转出,狠狠地扎进启连右手手腕,利刃穿透筋脉,连着手腕一同钉进了朱红宫柱上,竟是与那厢地上躺着的人所受无差。启连笑着,渐觉全身都被抽空了一般,痛流不断地侵蚀着大脑,眼前模糊一片。
累了倦了,这一生,都在这金銮殿前后挣扎着,只为了那一把龙椅,拼尽了全部的力量。而后爱了一个人,便以为此生都可以占有他,最终不过一场尘烟梦靥,他倾情爱了的,却是被他杀了家人灭了故国、恨他入骨的南吴皇子。
因果报应,不断轮转罢了。
可这般痛楚,他启连在生命的最末,终是体会,穷尽一生的城府、阴谋、算计,倾尽半生的情爱、眷恋、痴迷,结果是背叛是践踏。
呵……
当初姚若君便是这般、这般心境吧……痛到不可言喻,看着自己所爱至深的人,毁了一切,落得一无所有。
这局,当真完美,只因此刻,他也深深地感受到当年姚若君的痛和恨,可他却再没有机会去反击……
毒入骨髓,侵蚀内脏,如那人一般,抗拒不得……
直到启连没了气息,司程的手仍是紧紧地攥着刺穿他手腕的那把短匕,恨入极致,想到地上躺着的那人,那份怒和痛便不可抑制,久不能放开。
末了却是逾轮的轻唤叫醒了他,猛然回头,看到他安息一般地被逾轮半抱在怀,远远望着,好似就这样离开了他……
“不……”司程从逾轮手中接过他,悲痛万分。
浑身都是伤痕,左手手腕、右手掌心被利刃钉得血肉模糊,下身落了红,唇口至下颌染满了鲜红耀眼的血色,却是那般平静地睡着,没有一点痛苦和挣扎,静地连呼吸都感受不到……
“子逸……”抬手拂过他面颊,静水一般,似是再掀不起丝毫涟漪,是伤是痛,司程已分不清,只握起他受伤的手唤着,“子逸……你看看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没有回应,心跳微弱得几乎要停止,“不……”俯身在他额前印下虔诚一吻,“求求你子逸……睁开眼睛……”
泪,终是在闭眼间滚落,落在那人静默的眉眼上,落在他嗜了血的唇口间。
“你怎能等不到我来……”缱绻地吻跟着泪一起落下,司程从未这般痛过,有什么东西撕扯着心,仿佛要撕裂一般。
这世间谁都可以走,唯独你不行,这半生岁月,望着你、看着你,恋着你、眷着你,真的不是为了看你一个决绝的背影……可你怎生这般残忍,一点点的回答都不肯予了我,子逸,我愿放弃这世间的所有换你一笑,我愿用我自己的命与阎王交换,只求你,不要给我这样的背影,越走越远……
你又怎的这般残忍,在闭上眼之前与我说爱,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用尽半生换得你一句爱,你却只肯在这个时刻与我说,你让我如何宠得了你……
子逸……情仇已尽,往后这世间有我在你身边,不必一个人走得那般累,所以求你,睁眼看看我……
子逸……
你来……看看我……
我好想你,好想你……
司程泪如断了线一般流下,他抚着怀中人,深深地咬在那张薄唇上,吻地深切吻地悲凉,他要用自己对他半生的眷恋将这人吻醒,这份爱,唤着他,这样不舍……可这模样落在逾轮眼里,落在渠黄凤箫眼里,落在赶到静澜宫的启夏和少雪眼里,却是多么痴狂多么沦陷,似是中了魔,贪吻的天地失色……
“主子……”逾轮终是看不下去,抓了他的胳膊道,“主子您先放开他……他……殿下没事的,还有脉律,您……”哽咽着,心痛子逸,心痛着他的主子,这番模样,逾轮尽忠这一生也未曾见过……
而司程仿佛没听见,仍然抱着那人吻着,炽烈若火。
少雪和启夏是一起踏进静澜宫的,一人将司程扯开,另外一人抱起子逸便往殿外走。失了怀中人,司程惊惶地就要冲过去,却被少雪拦住。
“将军,您冷静点……”少雪蹙眉劝道。
“还给我,”司程沉声道,阴郁非常,“把他还给我……”
“他没事的,”少雪急道,“三皇子带他回寝殿唤了御医,您先冷静……”
寒光乍现,少雪的话被那凛烈的剑光堵了回去,司程握着染血的剑,狠绝的目光直刺少雪心里,架在颈项边的利刃如他言语一般冷:“还给我。”
子逸不在,这世上能制得住司程的再无第二人,莫说一直跟随他的暗卫此刻无人敢言一句,就是启夏在此,也是阻止不了。少雪暗握拳,心里也是有些畏的,但此时也只有他劝得了眼前人了。
“司程,”年轻的龙少将军一开口,暗卫皆惊,竟是直唤了他名字,少雪紧握袖中双拳,直迎司程目光道,“司程,少雪一向敬重你,将你看做大哥一般敬仰,却不想你是这般懦弱……”顿了顿,“不要逃避,你若如此,若青……若青怎么办……”
心如重击。
他记得了、记得了,那人临行前曾深刻叮嘱,如有意外,舍我保她……
司程,笑若夏花般绽放,若青,定要保住,如有意外,舍我保她,舍我,保她……那人这样说着,带着深深的不舍和眷顾。
是啊……若青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视最疼爱的妹妹,如今寻得,定不能再失去,若青,也是他司程的亲人啊……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让自己极力保住若青,就是算到这般结局,也定不让他追随而去,那人将自己牵绊最深的血脉留给他,逼着司程去面对失去他的人生……
不能逃避,不能懦弱,连放弃生命的资格都没有,连陪他一起走那黄泉路的机会都不给,何其残忍。
这一步,焚蚀他心,却走得比之前百步都令人合掌,让人心如刀割,却不容拒绝……
这凄婉苍生,纵使你逼着我走下去,可失去你,又要用什么来支撑这颗心?如今但求你、只求你,莫要这样残忍,忍心离我远去,漫长岁月,半生轮转,我要怎么面对你渐行渐远的背影……
你要我怎生面对……
尾声:永遇乐
天统六年,北雍太子启连通敌谋反,起兵逼宫。大皇子启安因揭发其罪行,被弑于寝宫内。公主启华不知缘由失踪,自此再无其身影,有人说是受谋反牵连,身死宫中,又有人说是公主因杀了人终日不安,惶惶而终,真正原因,不得而知。
然太子谋逆终被镇压,三皇子启夏与龙少将军带兵入宫平叛,太子启连反抗未果,被杀于宫中,其余党四散,而后皆被处罪。羌族王朝听闻太子谋逆失败,甚是气愤,挥军而下,却不知朝廷早就做好了准备,鄂隆将军带兵平了去。
天统帝因此一事,身心遭受巨大打击,卧病不起,数月后驾崩于寝宫,遗诏命三皇子启夏登基,继承皇位。
天统七年,北雍三皇子启夏登基继位,改年号永安。
冬去春来,冰雪融尽,花苞含新,柳叶出芽,启夏登基的第一个春季,北雍各地安稳,安阳城内一片平和。握了一树春花,十二旒冠,皇袍加身,这天下,启夏从未想过到最后竟是自己坐了上去。
风拂面,他记得那人问过他,若让他登得这皇位,坐拥天下,是否会做个好皇帝?当时未能回答的话,如今他想好怎么回应,却不知那人是否听得到。你既希望,我便坐得住这位置,给你一个太平长生的天下。
可……也想让你看见,也想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
没有人知道你曾在这场宫斗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世人皆以为,南吴皇子跟着那吴宫湮灭在九重地下,而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死者永不会开口,生者都为你缄默不语,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都在守护着你。
子逸……
你始终不愿睁开眼睛,看看我为你而守着的天下……
岁月静好,安稳流转,花开花落年复年,梦醒梦回凡世间,几多风雨,几多纷繁,随着四季的轮转,不断走着同样的路,经久不衰。
而那人,始终不醒。
启夏自那日将子逸从静澜宫中抱出,便着了皇宫内所有御医来为他治伤,能用的珍贵药品全部用上,只求他能安好。
外伤只有被钉穿的两个地方,虽不致命,但却极重。右手掌心还好,覆了伤药,痊愈不过是时日问题;左手被刺穿的筋络,却是极其难愈合,若养得不好,很可能自此以后再不能活动。
可令人忧心的却是那人一直都不醒,沉沉地睡着,安详静和,仿佛这世间再没有能打扰他的事物,那般闭着眼睛,不愿睁开。
起初所有人都认为子逸离开了,就连司程都几乎要放弃,可御医始终都说着他还有脉搏还有心跳,着盗骊来看,也是这样的结论。但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伤好了,愈合了,可他竟是不肯醒来。
心里的伤太重,残破不堪。
司程本是想带着子逸离开,去凤城让老医者看看,但被启夏拦了。皇城宫内什么都有,也有人侍候照顾周全,况且子逸又不宜舟车劳顿的颠簸,需要静养。
司程只是蹙着眉,不答话。
启夏知道他担心什么,不过是担忧父皇会发现他们行迹,他晓得,不能再失去,所以他向司程保证,自己拼了命也会保住子逸和若青。仿佛一夜成熟了起来,启夏明白,如今启安启连都奔了黄泉,启华又是女子,也落得失踪,北雍皇室只剩下他可以继承皇位,所以不用多久,这权位在手,怎能保不住他二人。
可司程还是不能信任,启夏只好走出最后一步,将那日一同冲进静澜宫的侍卫都抹去了,这是他作为未来的帝王所下的第一子棋。末了司程只能应下来,但却不愿意留在宫里,这昔日血腥,他可以忍,子逸不能受着。
启夏觉着只要他们在安阳城,便是好的,也就着人收整了一下司程的将军府。可他不再是将军,这地方也就不能再题将军府三字,换了名。
随园。
他还记得那人曾嗔过他那句好个娶妇,随便随了,你随我。你随我,仿佛回音一般在司程脑海里不断敲打,记着那人言笑,记着那人娇嗔,记着那人一颦一笑,落在司程心里,犹如圣明之莲灯,永生不灭。
这不灭的莲灯,如今却只剩心蕊,尚有灯油,可却怎么都燃不起来。
岁月静好,这岁月静好四个字,曾经他们都那样期盼,而此刻却是司程心中的伤,只因与那人此刻的容颜,极其相符,那么安和平稳,好似此生都要这样睡下去,再不愿醒来,好似要逃过这世间所有的劫难,即便太平安稳,也不愿再睁开眼睛看这世间花火,多么灿烂,怕是一个不小心,再度陷入泥泞。
你怎的要逃,怎的这般逃开,司程凝着他沉静的睡颜,抚上摩挲,伤痛万分,我都没有逃,没有逃,你将我困在这世间,让我走下去,可你怎么能这样逃开?
你怎么能……这样逃避……
握着榻上人静若千年霜华的手,脉搏涌动,愈合的伤口没有落疤,肤如凝脂,可竟没有一丝涟漪,似乎连梦都没有,不会皱眉、不会低吟、不会颤抖。司程将唇覆上那双手,虔诚地吻着,似要抓着仅一缕的气息,也要唤醒他。
你不想睁开眼看看我吗?如今我守在你的身边,不再只是远远地看你,不再只是站在身后护着你,而是实实在在的,守着你身边啊……
子逸……
司程坐在榻边,月光澄练,散在青石地上,如泣如诉。摩挲着那人薄唇,一点一点吻上去,轻启贝齿,吻得热切,仿佛要将自己的思念都渡过去,如当年为他渡酒。世间这样辽阔,没有你,我怎么走。
子逸……
褪去那人如月的白袍中衣,展露身体,玉肤华颜,似一樽雕琢百世的玉刻。司程缠绵热灼的吻从唇蔓延到下颌到锁骨再落到胸前,反复噬咬,就要用这般灼热情醉的吻将他唤醒,烧着他肌肤每一寸,都要让你醒过来。
我很想你……
很想你,子逸。
这世上再无任何东西可伤害到你,为何你不肯睁眼……吻着他肩胛伤痕,英眉紧锁,曾经伤痛万千,苦恨万千,面对家破国亡的深恨你都不曾胆怯,不曾逃避,再怎么痛都坚持在这世间行走,可现今太平安稳,春花正好,你怎么不愿醒来?宁可紧闭双眼面对无尽黑暗,藏匿于那方世界,也不愿醒来吗?
可这世间春华夏花,秋月冬雪,微雨燕飞,彩云逐月,我想与你共享啊……
春来花好,启夏登基了,子逸。
这局,由你一手造就,你让他登位,他便登了,你让他做个好皇帝,他如今努力着,你不想看看吗?
启夏登基第二日,来了随园看望子逸,司程靠着门柱,瞧着启夏坐在床边,像个孩子一般跟他抱怨这抱怨那,好像那人真的在听。笑,他怎么忘了,启夏虽是皇帝,但也仍旧是个孩子。
春日正盛,桃花开遍,随园内嫣红一片,灵动至极。
司程将子逸抱到院子里,渠黄那厢早便准备好了藤椅。自司程卸职之后,便遣散了暗卫,天下之大任他们而去,如今不必再跟着他了。逾轮还在,只不过会时常跑去鸾凤那里逍遥;渠黄还在,时时刻刻护着这随园,护着这二主,不愿离开;盗骊还在,但他总去凤城那边修学医术,一月才回来一次;白义也还在,只是那一身功夫没了,但他也不愿成为废人,自请跟启夏随侍。
凤箫便更有趣,跟着启夏竟去做了宫内的禁卫统领,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本以为启夏会为难,可那孩子竟然笑着收了,当真令司程惊讶。
渠黄拿了那坛子酒,斟好,两杯,一杯置于司程面前,一杯置于子逸身边。
桃花酒依旧香沁人心,令人沉醉,悠悠岁月,这酒酿还是这般香甜,不曾变过,只因是司程一手酿就。风过阵,落英纷纷,偶有花瓣飘落于杯中,司程就那般举着敬蓝天、敬须弥、敬南吴,再与对面那人的杯子轻碰,道一句“永世安稳”,仰头饮尽。
叮。
杯落,轻响,拿过那人酒杯,再仰头尽饮,迎着拂面的花瓣雨,俯身下去,吻着他秀润的双唇,轻撬唇齿,将酒灌入。
酒液顺着他嘴边滑落,未曾下咽。司程淡淡地,用袖口拭去他嘴边的酒酿,温柔轻缓,情思无尽。
明明你就在身边,为何如此寂寞,春花再好,开不尽这悲伤如流,寂寥如斯,从未、从未如此孤独。
你就在身边,这么安稳祥和,可为什么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这一生,都从未体会过的寂寞悲凉,究竟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