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本能,启华哭着大喊:“不是我的错!杀你父母不是我的错!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那不是我的错……”猛地张眼,“是启连……你去找他……是你最爱的那个人杀了你父母,不是我!我只是……我只是……”只是负责下毒罢了……
这是子逸从未听过的真相,他一直都认为父母是在逃命的时候被启连的人杀了,或许是启连派了楚莫去杀的,当时他看见的不过是两具尸身,冰冷僵硬。那一刻,恨意顷时爬上全身每一寸神经,侵袭着大脑,抓过匕首将她按在青石地上,司程来不及阻拦,短匕的冷光刺入她肩骨,狠狠地、带着深恨……
启华惊叫,可怖的容颜,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他真的没有死,回来找他们报仇了……
死死地攥住匕首柄端,一点一点送入,手上刺进启华身子里的感觉让子逸觉得畅快,看着那女子面上因恐惧、疼痛而扭曲,心里竟是如此痛快,却也如此痛苦。血流不止,子逸看着启华咬牙道:“你们……你们……何等毒蝎心肠,竟是做到这地步……”匕首深送,似乎要将她刺穿,停不下来、竟是如此停不下来……
“子逸,够了……”司程上前扶住他握匕首的手臂,轻道,“够了,停下来。”
不想那人一个甩手挣开他,竟是狠道:“你心疼了吗?”语气凛得让司程有些不安,微沉了颜面,一把将他扯开道:“别脏了你的手。”司程看着地上已经崩溃的启华,那人只是瞪着双眼径直地看着前方,泪一直在掉,人却早已没了神,肩上的伤也不在意了,仿若一具没了魂的行尸。
司程从袖管里取出一粒药丸,上前捏开启华朱唇塞了进去,让她咽下。那是一粒能毁尽人全身神经的毒药,启华虽不至于死,但服下这药从此跟身死没多少区别。一掌击昏启华,看着她肩上的伤倒也不想管,只是点了止血的穴道。
回身到子逸身边,那人尚未从对启华的恨中缓过来,却沉声道:“你知道,你一早便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为何又不让我杀了她……”双手在颤,似乎是对血的渴望没能得到满足,不住地颤,“他们……她……杀了我父皇……”痛和恨,像厚重的铁锁锢着心,紧紧勒住,喊不出声流不下泪,但心在淌血,一股甜腥泛上,嘴角溢出一丝血痕。
“不要脏了你自己的手,这等事,我来做便好。”司程以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温柔,心痛地抹去他唇边血丝,紧紧握住那双手,放在自己脸颊,“子逸……天色不早了……”
他的温柔他的话语,此时此刻如咒语般入耳,心中的痛和忍让子逸无法支撑……
多想就靠着他坚实的胸膛一睡不醒,便能忘了痛忘了恨,忘了世间爱恨情仇,也忘了纷繁锦绣。可尚有这最后一步,他要坚持走完,不会太远了,不远了……
司程揽紧那人瘫软昏倒的身子,将他箍在怀里,总觉得这人不管怎么疼惜怎么爱怜,身子仍是那么冷,冷到自己心里。恨得太久心也僵了,一时恨极,又要用多少时间来回暖?司程又要用多久,才能将他温暖……
日后天下,愿能太平,愿能长久。
等待的日子难熬得很,又何况等的是一个废太子的皇诏。
而当启连接过那道诏书时,虽是早便知道,可还是有着深深地无奈。一向自傲到即便在自己父亲面前都不肯低头,到了这一步,也不想多做一分解释,他自然清楚这些事都是启安所设计,只是懒得去跟他斗,脏了自己的手,倒不如一反来得畅快。
叹一口,长剑直入,那宣召的太监尚未明白过来,就没了气息。
“楚莫,着应之遥传令出兵。”启连提剑冷道,“启安,你来办。”新鲜的血液顺着寒光冷冽的剑尖滴落,印在这厚重的土地上。
清鸣哨音回响在随园上空,司程一把拉住那个行色匆匆还未披好外袍就往外走的人,面色带愁,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抓着他软玉般的手腕,不肯放开。
子逸笑笑回首问道:“你那边安排妥当?”
司程点点头,将虎符放在他手里。自己这样放了权弃了这北雍大将军之衔,没有半点不舍反而轻松得很,唯有眼前这个人,他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情,很可能一个转身就再也回不来。
“那便好。”展颜依旧笑着,映着尚未融合的雪,抚上握着自己不肯松开的手,轻道,“终会有这一步,你我当初便知,如今怎的这般扭捏?”
“我……”司程眉眼拧到一起,仍是不肯放。让我就这样看着你离去,往那无尽黑暗走去,怎么能放手,怎么能就这么放你走。即便早知道,倾尽全部力量也会护着你,可毕竟不能掌握所有的一切,司程从未如此怕过,就算是吴宫被火侵吞那日,他也不曾这样害怕失去他……
浮生千般过,若自此放了你,从今往后再寻不见,可如何是好?
“子逸,”逾轮这时唤了一声道,“三皇子……”
启夏站在院子里,定定地看着那方司程和子逸的道别,他心里也明白,此一去,不是失去皇兄,就是失去子逸,可哪一方,他都是不愿意看见的。但太子谋反,即使是皇上,也是容不得的。启夏握紧双拳,这几日在随园,起居上与在宫里无差,子逸其实待他真的不错,似是把他看做弟弟一般,司程不在,就与他闲谈,与他讲着曾经南吴的故事。
他说,启夏,我并不想害你。
他说,启夏,我也想有你这样的弟弟。
他说,启夏,我让你登得这皇位,坐拥天下,你是否会做个好皇帝?
子逸走过去,拿了他的手,掌心一沉,是一枚虎符。那是司程的兵权,虎符交给启夏,也算有个着落,过了今日,自己便不再是这北雍朝廷的人了。启夏一惊,还未开口,被那人抢了先:“拿好了,晚些与龙少将军进宫,自己小心点。”
“你不怕我去助皇兄吗?”启夏问道。
“太子通敌,叛国谋逆,家国天下,苍生百姓,这些分寸你掂量不清吗?”子逸缓道,“启夏你这般心性是坐不上那龙椅的,可如今看来,北雍皇室只有你能坐得。”
启夏皱眉:“你不认为皇兄会赢吗?”
子逸笑道:“他不会赢,”而后侧身前去,带着一丝悲凉,“他若赢,便是我亡,启夏,难道你希望我死吗?”虽着到最后我也不一定能活着。
小皇子心中一惊,从未正视过这个问题,现在被子逸赤裸裸地说出来,平静地仿佛在叙述着他人生死,无关自己。
“你到底……你活下来,付出自己所有,以同样的方式来报复皇兄,逼得他走到这一步,却又为何……”启夏顿了顿,咬着唇道,“为何让我们平叛?北雍覆亡,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
“启夏,”子逸凝着他闪动的眼道,“如今北雍天下,有一半是我南吴的子民,这太平长生不好吗?我逢乱世,但却不能拿苍生做筹码……”轻叹一口,“是启连负我,与你无关,与天下无关,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自是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为何你看得这样清楚,爱恨情仇,分得太清晰反而令人备受煎熬。这世上,要么就糊涂一世、浑噩度过;要么就看清一切、得失淡然。可人往往处于两者中间,进退不得,取舍难定。
“司程,”那人唤道,“若青,定要保住,如有意外……”子逸抬眼露出一个万般不舍的笑,“舍我保她。”那笑绽放,带着对他深深地眷恋。司程一步迈下台阶,伸手过来揽他,那人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走了。”子逸转身而去,决然犹如当年跳崖的若青。不要、不要再来用你的温度握着我,是怕自己一个犹豫便再也踏不出去这最后一步,可这些年你的辛苦我的隐忍,家人的仇恨不能忘。江山空阙,他自知不是个能宽恕过去的人,所以启连给予他所有的痛和恨,忘不了、挥不去。
只是司程,若是上苍不能容得我这番行为,到最后出不了那皇宫,你也要活下去,活下去,记得我,曾在你生命里烙下深深地印记。
千殇染尽,江河如画尘满面,何人曾在命数里驻足,将荒原种满桃花,鲜艳如谁的容颜,芳华不老。
司程静静望着子逸离去,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负手长叹,看着逾轮渠黄等人道:“你们的好殿下啊……当真是不想让我好过。”
“主子,”渠黄道,“咱们……”
“陌离、开阳,你俩跟着三皇子。”司程吩咐着,那二人应了,他望着那厢呆立着的启夏,脸色放柔了一些道,“他是很喜欢你的,如弟弟那般疼爱,你莫要负了他。”
启夏咬着唇,一语不发,攥紧了手里尚留有那人体温的藤纹符印,沉了半晌,转身离去。陌离和开阳二人悄然跟了过去。
“逾轮、渠黄,你二人守着子逸,”司程握住渠黄的肩道,“他是我这一生守得的莲灯,永世长明,守者可死,莲灯定不能灭!”倾注一生的气力,是想守着你看世间沧桑,而不是一个离去的背影……
二人拱手跪地:“属下定当以命护殿下周全。”
司程颌首,逾轮渠黄领命而去。是主子的圣灯,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圣灯?南吴覆亡,血脉留存,就是这一丝血脉,便是他们暗卫的归宿,是他们的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后司程又着了凤箫与秦铮跟着少雪,自己则是与韩烨一同去将若青带走。若青是他疼惜至深的唯一亲人,他自是要亲去,才能放心。只是此刻在那深宫里的人,让司程分外忧心,怕得紧。
“主、主子……”正欲行动,却听身后一声唤,盗骊扶了白义出来。白义二话不说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哽咽道,“主子,白义已然无用,为何不弃了……这般养着白义,到最后只能拖累主子和殿下……不如……”内心挣扎苦痛,作为暗卫,功力尽失,本应失去资格逐出将军府,这是从前司宏老将军定下的规矩。可他还留着自己……留着这副已没有任何用处,只能成为负累的身子。
“白义,你的命是他救回来的,”司程沉声道,扯出一丝苦涩,“莫要再说这些话,如今已没了家,怎能再失去家人……”
白义听闻司程一番话,不禁落泪,叩首道:“主子……白义跟着您年头最长,如今却是最没用的……您让白义有何颜面……白义愧对老将军啊……”
司程轻叹一口,将他扶起道:“父亲已去多年,如今你的主子是我与子逸,但求不要负了我们,”言罢,他笑道,“我记得你桂花糕做得极好,回头做给殿下尝尝。”
“……是。”有泪落,滚烫而温暖,不想离开主子与殿下身边,即便这副模样,也想为那二人尽忠到死。
但求此生共勉,硝烟苦难,太平盛世。
29.应长天
残阳没尽,寒光照亮这高高的红宫墙,分外刺眼。
金戈刀戟,踏碎这红尘万千,皇宫金銮,终是一条世代由血染出来的路途,彼岸花开,血色罗刹。
应之遥领着两军一路杀进宫来,血腥弥漫。这一日,北雍皇帝下诏废太子,太子启连勾结廷臣应之遥,连及太子党派一同里应外合,举兵谋反,围宫叛逆。自此无退路,只有握着剑的手,遥望那鎏金龙椅,不断前进。
启连这厢因着将东宫藤纹符印予了子逸,只得加紧脚程与应之遥汇合。宫中已得到太子谋反的消息,派出禁卫护驾。启连握着剑,一路血染红墙石地,身边没有禁卫,孤立无援的感受当真有些寂寞。
前方两三个禁卫冲出,启连握紧剑柄,一剑刺入,血溅衣襟。侧身躲过另外的寒光,一脚将那禁卫踢了出去,顺手甩出一把短匕,正中其喉。然第三个禁卫冲过来时,启连不察后方陆续竟来了不少,又加之身子一个晃荡,有些眩晕,竟是咳了起来,眼前的剑猝然袭来,启连猛地跃身后退,抬手挑剑,划开前方人面庞。
忽感身后有脚步声,启连暗惊,不知何时竟调来这么多禁卫,可他的计划尚未实行一半,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觉不妙,便想往空隙撤去,纵身一跳却是低估了禁卫的能力,但见一人踏了墙间刺过来。
正准备迎接那一剑的启连却发现那人越过了自己,竟是朝身后的禁卫去了。启连这才就着一点剑光看见那人腰间系着是暗蓝色的佩带,是他东宫禁卫。心下一惊,这藤纹符印应是在子逸手中,怎还会有人能调他东宫的人,莫不是……
回头望去,子逸一脸笑意望着自己道:“殿下真是勇敢。”一句话不无讽刺,却让启连不由得扯出一丝笑意,而后又担忧道:“你怎来了?这里太危险,我着人护你出宫去……”话未说完,只见子逸眼神一冷,露出一丝狠,举剑从启连身侧刺过去,穿了一人身体。
血,顺着淌下来,温热而鲜活。
“殿下,您可想我?”子逸笑着望向启连,手臂猛地抽回,血溅脸颊上几滴。
第一次见他这般杀人,狠绝冷艳,就着血珠,如同刚从黄泉路走上来。启连觉得这是他一生得见最美丽的景色,黑夜中绽放的红牡丹,绝艳无双。就算身边危险重重,血光满天,启连依然是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顷刻灌满心间。吻着那人,举剑越过他头顶,猛地使力,子逸能感到身后一声闷哼,有人倒下。
两方禁卫厮杀起来,不远的前方金殿前,喊杀声冲天,许是应之遥带的军到了。
放开那人,却听他笑道:“殿下真浪漫。”若不是此刻情势危急,启连真的很想把他按在地上,堵了他那张灿若莲花的嘴。
东宫禁卫护着二人一路杀出长道,来到金殿前与应之遥汇合。
三层须弥之上,皇宫禁卫统领萧桐剑指启连喝道:“太子殿下,现在放手还能有一条活路!”
“放手?”启连冷道,“萧统领,我既来了,岂有回头之理!”话音正落,身旁应之遥已是下令冲了出去,回身喊道:“殿下,您去找皇上!”
启连点头,带着子逸一路杀了出去。
而启安这厢,自前几日白义失踪了之后便再无音信,他着人寻了很久也没有那人丝毫的印记,像是消失了一样。如今太子谋反,启安身边又没了白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正在寝宫中焦急地游走,不想楚莫连通报都没有就踏了进来。
楚莫看见启安这模样都懒得跟他废话,手里刚刚嗜血的剑还意犹未尽,闪身便窜到启安面前,长剑刺入他身体,迎来的是启安惊愕不已的扭曲面孔。这位北雍大皇子,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得知了。
赶回金殿前,楚莫立刻护到启连身前。得见楚莫回来,启连便知事成。而子逸却故意退开了一些距离,暗哨唤了逾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