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穆惊恐了,嗓音陡然升高,“背、背出来的?你的意思是说,你把我从藏色里……给一路背出来的?”
薛景涵满脸的理所当然:“对啊,不然你以为我们现在的姿势是什么。再说了,你又不重,轻得简直令我心疼。”
哦不!这不是重点!玄穆猛地掐住薛景涵的脖子使劲儿摇,想要讨一个说法,“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背我出去,那…
…那岂不是藏色里的所有人,都看见我们了吗!?”
“那又怎么样,”薛景涵故作委屈地皱皱眉,“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吗。”
玄穆现在只想把这个人的脑袋给拧下来。他喃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给背着走……哦!薛
景涵!我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薛景涵斜了他一眼儿,哼道:“丢脸怎么样?不丢脸又怎么样?你莫非还想要去藏色不成?”
呃……虽然他的确是不打算再去藏色了,可是……玄穆实在不想这么快就没骨气地向薛景涵屈服!
“我去不去,那是我的事儿。”玄穆想了半天,最后倔着性子如此答道。
薛景涵将他往上托了托,微微一笑:“好啊。不过,至于让不让你去,那可就是我的事儿了。”
“你……!”玄穆被堵得说不出话,忿忿片刻,干脆一把扯开薛景涵的衣衫,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薛景涵趁机偏过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两个人都极有默契地没再说话。雪已经停了很久,只有脚底卡擦卡擦的脚步声微弱地提醒着他
们,今天的雪下得有多大。
玄穆没再坚持让薛景涵放他下来。反正此时人影稀疏,万家灯火,也只剩下了几抹闪烁不定的微光。玄穆决定放任自
己一次。
被大雪洗过的夜色简直澄澈得惊人,俯仰之间,只见头顶悠悠苍穹,脚底浩浩长路,笔直而去绵延无边,不知在多远
的远方,隐隐连成了一线。
四周万籁俱静,只有薛景涵的脚步声和彼此的心跳声间歇响起,交相杂错,仿佛一曲雅乐,浑然天成。玄穆眼耳皆动
,直觉得有些痴了。行进在如此透亮无暇的恢弘天地之间,饶是他玄穆这般骄傲冷淡之人,竟也难免心怀敬畏,甚至
恍惚无言。
他蹭了蹭脑袋忍不住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他最近总是做梦。
薛景涵的声音在这时忽然轻轻响起,虽然打破了静谧,却好听得让人无法生厌。
“在想什么?”
玄穆沉默良久,嘴唇轻合,“一切。”
“……啊,是吗。”
那是多么夸张奇怪的答案,然而薛景涵却没有讽刺失笑,只是漂亮地眯了眯眼,恍然一叹。
然后他感觉玄穆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下一刻,飘着淡淡桂香的呼吸,便缓缓流进了耳朵里。
“薛景涵。”玄穆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他想他大概,还没有从刚才的白日梦中醒来。
“我在呢,”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宠溺一笑,无奈道,“为什么每一次说话之前,小穆总是要先叫叫我的名字?我不就
在这里……就在你的身边吗。”
玄穆顿了顿,抿紧唇,眼神闪烁。也许是因为喝醉了酒,也许是因为这一路,美得令人心颤的如水夜色……总之他忽
然变得不再像自己。他不再执拗地逞强,而是选择放任脆弱。
而他也真的这样做了。
玄穆闷闷哼哼地靠上前,发出一阵类似孩童受了委屈般的微弱哽咽,然后慢慢,慢慢,贴上了薛景涵的脸。
“要叫你的名字……我喜欢叫你的名字……”玄穆的手渐渐缩紧,像是要把薛景涵完全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的声
音胆怯,甚至恐慌,“因为我怕,怕哪一天你突然不见了,再也不答应我了,再也不在我的身边了……呐……薛景涵
,你会一直在的对不对?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我叫你的名字,你都会出现的……对不对?对不对?”
玄穆这样一路呜咽着讲下来,而薛景涵的脚步,也就这样一路沉重地慢下来。直到最后,当薛景涵感觉有什么湿凉的
东西,正断断续续滚进自己的颈窝里时,他终于再也走不下去。
刚刚还三三两两分布着的稀疏人影,此刻都已消失不见。惟他二人站在苍天之下,立于雪地之上,不知今昔何时,难
言前路何方。
四周更安静了。风不吹了,脚步停了,好像就连胸口,也都不再有跳动了。间隙之中,薛景涵只能听见玄穆那如同小
猫一般的微弱抽泣声,隐约飘忽,既令人心酸,又令人心疼。
夜空抖出一片墨色,宏阔苍茫,寥寥无疆。薛景涵背着玄穆站在这里,仿佛无尽的天地,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幽然
如寂,无言无语。
薛景涵只能叹息。他想到,这是他第三次,将自己陷入如此茫然无措的境地。
第一次是薛景墨与封荷茗大婚,他心欲如狂妒火中烧,在自己皇兄的府上喝得酩酊大醉,而后凶狠至极,甚近乎六亲
不认;第二次是大侄子薛铭仁出生,他看着皇兄怀中那粉雕玉琢般咿咿呀呀的小婴儿,分明忍心痛如绞,却还不得不
装出一副疼爱至极的模样。
他其实,从来没有像他的外表那般温润如玉过。
他曾想一剑将封荷茗——他的亲嫂子,那羞赧如花的笑颜劈成两半,他曾想一刀将薛铭仁——他的亲侄子,那天真无
邪的童颜碾成碎浆。而直至今日他都还想,将那个从小爱他疼他宠他教他的兄长压在身下,成为只属于他的人,而不
是别的女人的男人!
然而世事果真难料。光阴辗转,薛景墨早已成为别人的丈夫,甚至是别人孩子的父亲,而如今口口声声说着属于自己
的,却是此刻正趴在他背上的这个,早已不知醉到几层深的漂亮男人。
薛景涵实觉天意弄人。他为保护薛景墨而费尽心机,却终是得不到他;但他为欺骗玄穆而不择手段,却竟然得到了他
。
却竟然得到了他!
薛景涵真是忍不住想要笑。他明明是为了薛景墨才来的暄国,但他最终收获的却怎么会是……一个他早已打定主意,
要将其牺牲掉的可怜家伙呢。
这个结局不好笑吗?只不过是,好笑得苦中带涩。
玄穆忽然在他的背上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因为得不到薛景涵的答案,而倍觉不安。薛景涵霎时眸光微暗。他手指一张
,牢牢扣紧了玄穆的大腿。
“……我在。”
只是不知道,还能在多久。
然而对于这个答案,玄穆却似乎已经很满意了。
“嘿嘿,”他一下子傻笑起来,然后狠狠抱紧薛景涵的脖子,重重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感叹道,“……你是我的。
”
薛景涵听得指尖一颤,差点儿背不住他。而这时他还并不知道,这句温软安宁的情话,在之后漫长如水的岁月之中,
日日夜夜,都如鬼般地纠缠着他。
此刻朔风骤起,卷起玄穆的长发散在黑夜,一缕一缕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割裂了他眼前的一切。
“……我们回去吧。”他幽幽道。
“嗯?”玄穆眨眨眼,神情有些茫然,“回去?回哪里?”
薛景涵顿了顿,“自然是……回宫里。”
“咦……”玄穆顿时满脸嫌恶,像是听见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一般,立马反感地别过头撅嘴道,“皇宫?薛景涵你
真傻,那儿又不是家,可不是能用回这个字,来形容的地方啊。”
薛景涵心里一痛。他明白玄穆从小到大的苦楚,皇宫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受刑受难的地方。
“呐,薛景涵,”感觉到身下的人又重新拾回脚步往前走去,玄穆抬起眼,看了看前方绵延无尽的一片白茫,好奇道
,“你说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能不能走到你们华国?”
“嗯?”玄穆的这个傻问题让薛景涵不免怔愣,“华国?”
玄穆笑:“对啊,华国。”
薛景涵默了片刻:“……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因为想去啊。”玄穆的眼中满是憧憬,仿若璀璨星光,“听说你们那儿的春天很美,一到三月便是草长莺飞,碧玉
成妆……哦对了,还有桃花灼灼,满树芳菲……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想要去看看呢。”
春天……吗。
薛景涵在心底默默念了念,脑中忽然浮现出两个久远的少年。他记得那时确是草长莺飞,桃花灼灼,抬眼满目灿烂明
媚,低头一地春光流远。
无论人还是景,都美得不似人间。
而这也让薛景涵曾在后来无数次地想,他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对薛景墨有了多出兄弟之谊的,禁忌感情。
所以他一直觉得,春天真不是个好东西。
薛景涵回过神,恍惚摇了摇头,像是要一并摇走脑中的回忆和画面。然后他低低一笑,眼神悠远:“华国的春天吗…
…对啊,很美。”
“啊!那以后要带我去。”玄穆孩子气地要求着。
薛景涵在积雪颇深的地方停了停脚步,良久,终于微不可闻地轻轻扔出一个字:“……好。”
得到应允,玄穆立马浅浅笑弯了眼睛。他不嫌烦地一遍又一遍叮嘱着:“唔……记得你答应我了……记得啊,不准反
悔哦……”
薛景涵一深一浅地往前迈着脚步:“我记得。”
声音一瞬间就风卷走不知何处。大概记得,也只是记得。
玄穆好像是有些困了。他半撑着眼,迷迷糊糊地:“薛景涵……你说,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恩?”薛景涵有点没听明白。
“呵呵……”玄穆忽然咯咯直笑,像是在半睡半醒的梦中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那种未来。
玄穆幽幽吐气,撒娇似地抱着薛景涵的脖子轻轻摇:“我说,薛景涵,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不要再去宫里了,我们
就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管它通向哪里,好不好?”
然而薛景涵只是一路沉默地走。
不过玄穆却也不介意——他大概只是想要说话。
“我告诉你啊薛景涵,我啊,以前做过一个梦。那个梦里出现的地方可真是美极了。流水潺潺芳草萋萋,日光嫋嫋云
烟漫漫……啊,真的……真的,太美了。”
“那是哪里?”
“唔……”玄穆眯起眼,苦恼地皱眉,“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现在想,如果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下去,说、说不
定……就能去到那个地方……然后我们,就一直住在那儿……那儿就是家,好不好?”
薛景涵一愣,随即低头轻笑:“好啊。”
“恩……那好,这个、这个……你也要记得……”
玄穆最后闷哼几声,终于完全闭上了眼。他靠在这个,他深深爱着的男人的背上,得到了承诺,就仿佛得到了最璀璨
的星光那般,呼吸平缓,神情安然。
薛景涵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睛。极目望去,只见前方浩浩长街白雪,幽幽一路无声。那种自上而下,层层逼迫压来的
苍茫宏阔,寥落凄怆之感,让他在一瞬间恍惚以为,是不是此时此刻,全天下就只剩了他一个人,还依然久久难眠,
辗转反侧。
独自清醒在这片冷酷的天地之中。
第二十五章
约莫三更半的样子,玄穆和薛景涵才总算是回到了宫中府邸。
莫影开了门,看见自家殿下明显一副睡死在薛景涵背上的昏沈模样,神情微讶,却也并未发难。他稍一拱手淡淡道了
谢,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玄穆,将他温柔地抱进了自己怀中。
薛景涵见状眸色微闪,虽然心里有些疙瘩,却仍然很有分寸地,并未将无端醋意耗在这里。他的眼神在安宁熟睡的玄
穆身上留恋许久,心中仿若有千种不舍万般情思——丝丝成缠。
而这一切情愫,最终都化作了他悠长的一叹。
“你照顾好他。”
莫影闻言皱眉,觉得这句叮嘱很奇怪:“在下明白。这不牢薛皇子费心。”
薛景涵扬眉一笑,眼底神色复杂,唇瓣似启若合,却很久都没有话说。
“……如此甚好。”沉默好一阵,薛景涵忽然开了口。他抬头定定看向莫影,眼底眉梢尽是一片看不真切的模糊光影
,“……莫影,记住你今天的话。”
薛景涵沉沉扔下这样一句,而后再无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留下莫影一人站在门前,看着那人淡青色的修长背影,逐渐隐入滚滚夜色之中,衣袂翻飞,长袍猎猎,竟一时忍不住
地心神颤动。
是他的错觉吗。莫影将眉皱得更紧了些。他怎么觉得薛景涵刚才的那句话,既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带着不可违抗的命
令感呢?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唯皇族之人才能拥有的高贵尊崇。
薛景涵离开六王府,却并未直接回到自己的质子府去。在摆脱了莫影的视线之后,他脚步一错,便轻车熟路地拐向了
另一条幽深小径。而瞧那方向,竟是直直朝着美人湖而去。
脚下积雪厚重,薛景涵身形极快,走得迅疾如风,却几乎听不见他的脚步声。远远望去,只好像一道青色人影轻盈飞
跃在重重树影之间,直让人看得心惊动魄。
薛景涵最终是在湖边一小片密林的深处停了下来。不过,虽然说是密林,但因暄国冬日极寒,因此现在这片所谓的密
林,其实密的也只不过是光秃秃的树丫子罢了。裸露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八方直挺挺伸去,各个造型怪异,在浓
浓夜色之中,不仅丑陋万分,更是恐怖至极。
然而薛景涵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景象似的,神情泰然自若,缓步往林中更深处走去。但没走几步他便定定停下来,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眼光斜斜向上一仰。
对面大树之上隐约有一玄色人影,清健瘦削,盘膝枕头,似乎睡得正香。薛景涵低笑一声,随即弯腰拾起一粒雪,指
尖稍一用力,朝着那人轻轻弹了过去。
“哎哟!”——扑通。
一声惨叫再加一声重物沉沉坠地之声,应该可以完全解释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一个模样年轻俊俏的小伙子正抚
着左臂,模样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抽着冷气不满道:“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呀!开玩笑
也不带这样儿的……我在这冰天雪地里等了你大半宿不说,后来好不容易冻得睡着了,结果现在却被你给活活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