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苦涩得连羁留此处熬过寒冬的鸟雀都不屑一顾。
而隐匿于着萧索的荒林中的,就是那些并不能归葬于族坟的“犯了大逆之事”的人们了——乱葬岗的凄凉,往往让路
过的人们步履匆匆,不忍涉足也不敢涉足。
而在一株枝条横七竖八折了一地的橘树下,露出了一个乌漆漆的兽物身影。
沧墨的嘴里叼着一叠厚厚的纸钱,那些苍白的薄薄纸片儿被风纷乱地卷起又落下,打在他的颊上,如同一小堆冰冷的
雪。
沧墨将牙关咬得愈发紧了,颀长匀称的身躯擦过粗糙的干燥树皮,蹭了细碎的木屑,他低头撒腿往那橘树林的更深处
奔去。
一座又一座无名的坟堆,被野草重重笼住了,起起伏伏几乎看不出形状。
沧墨伏低了身体,耳畔是草叶在头上掠过的窸窣声,仿佛是无数衰弱的魂魄在低低泣诉,被寒风抛到寂静的半空,又
无力地飘落下来。
沧墨颤抖着四肢,在每一座坟堆前驻足,然后俯下头去,轻轻按下一张冥纸。
他不知道,这么多坟堆里,到底是哪一座安睡着自己的娘亲。
谁也无法知道了。
或许,连坟堆也没有。
沧墨昂起脑袋,松了口。
漫天的惨白冥纸,比雪还要冰凉——它们如同一只只船帆,满满地在风中鼓胀起来,载着那些依然连绵低诉的哭泣,
向谁也看不见的彼岸而去。
沧墨在那凄冷的阴云下撑起身体,默默地凝望着那些凌乱枝桠,眨了眨眼。
夜幕岑寂。
沧墨抬起脚,折向回去的路——枯草在脚下发出细碎声音从薄霜上跳荡开去。他无心去听,只是垂头默默地走着,直
到鼻尖撞上了……
人?
沧墨扬起脑袋——沧凛手里提一盏灯,光芒温柔如水。
沧墨扬起脑袋——沧凛手里提一盏灯,光芒温柔如水。
沧墨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一只大手提着他的后颈把他拎了起来,然后塞进了灯笼里。
沧墨盘在灯罩底部的竹骨上,望着灯芯上暖融融的一豆火苗发怔——沧凛稳稳地提着灯笼,一言不发。
这次轮到沧墨急了,他昂起脑袋,瞥了瞥面无表情的沧凛,闷闷道:“义父不问我去那里做什么?”
前面就是城门了,沧凛停住脚步:“你想让我问?”
“不想!”沧墨悚然而答。
沧凛凑近道:“回去再收拾你——你爹我一口豆皮年糕都没吃就出来找你!不许叼我手指!”
沧墨不再言语,这次偷偷闯出来,的确是自己故意瞒着沧凛,不过是因为自己固执地认为,娘亲的事只能是自己的一
个永远的秘密。
所以,他也不敢开口问沧凛是如何找到那里的。
人声渐渐纷乱起来,涌进灯罩之中,被那灯火舔舐着,烧成灿灿的光芒,沧墨恹恹地听着那些自己并不能清晰分辨的
对话声,有一点儿困倦。
“要不要去杨岱家看看?”沧凛突然开口问道。
“嗯?”沧墨神志尚在朦胧之中,便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说你要不要去杨岱家看看!以为你爹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整天和那家的小鬼嘀嘀咕咕,不就为了打听出来你娘亲
葬在何处?如今知道了,也不去自己家看看?”沧墨扬起下颌,示意道,又嘲笑着,“反正你是小螭龙嘛,爬墙也不
在话下……”
沧墨将前爪在灯罩边,露出一双乌墨色亮如琉璃的眸子,怔怔地望着那座近在咫尺的院子许久,然后又扭头对沧凛道
:“不去了——我从前也没在那里待过,娘亲自从有了我这个孽障,便被他们赶到城郊小院住了,只有杨岱偷偷去看
望过。我已经看过娘亲了——如今,只有清水江才是我的家。”
沧凛听得大为满意,却也只是拍拍他的脑袋,将他摁进灯罩中:“你的家?怎么不直说你吃豆皮年糕的地方呢?”
沧墨叼着沧凛的衣袖,声音含糊地嗤笑道:“何止是豆皮年糕,还有松子卷、杏仁糕、合桃酥、栗子粉,唔……”
“你小子再拽我的袖子!都被火燎着了!”
灯火渐次亮起,南郡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竟是热闹而温暖无比的。
沧墨看着头顶两边的大红街灯,如在风中掠过自己身旁的大朵牡丹花。
第十二章
屈原五月五曰投汨罗水,楚人哀之,每至此曰,以竹筒子贮米投水以祭之。汉建武中,长沙欧回忽见一士人,自云“
三闾大夫”,谓回曰:“闻君当见祭,甚善。常年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当以楝叶塞其上,以彩丝缠之。此二物,
蛟龙所惮。”回依其言。今五月五曰作粽,并带楝叶、五花丝,遗风也。——《续齐谐记》
“小墨,小墨!”沧凛冲卧房处喊了两声,“你当真不吃角黍么?红豆馅的和芝麻馅的都有!”他一边说着,一边剥
开了一只蛋黄粽的楝叶。
屋内的小螭龙在帐子中缩了缩身体,忿忿然道:“分明就知道龙畏楝叶的,还弄了这么多!红豆馅和芝麻馅……为何
年年都有端午节……”
话音未落,头顶的江面又是一阵锣鼓喧天,伴随着不间断破水划浪的桨声,“咚咚嗒嗒”地落了好几粒粽子。
楝叶的香气在江水中缓缓消散着,起伏蔓延到沧墨的鼻端——抱着骊珠都化不出人性的螭龙将脑袋再次往褥子深处钻
了钻,又扭过脑袋将露出帐子的尾巴往里面衔去。
既非五毒之一,再者也没有兴致啃屈子的血肉,为何还非得砸这么多粽子下来,端阳节是对付长虫的,又不是对付龙
……
沧墨有些委屈——自从十年前来到清水江,年年都要遭一次楝叶熏陶,倒是沧凛最爱粽子,反正自己也不能和他抢…
…
十年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凝视着眼前的那颗骊珠——恐怕很快就不需要它了吧?不知道以后的端阳,是否能维持人形呢?
沧墨蜷起身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许是端阳那日清水江上投的楝叶粽太多的缘故,一连两个月下来,沧墨总显出一副萎靡困倦的模样。
沧凛见他如此,疑心是不是染了暑气,唯恐再把它养出不说话的毛病,便去上回那位被自己吓得不轻的老医士那里讨
了两剂草药,回清水江要熬给沧墨解暑气。
谁知回了江底宫殿,恰遇上一群黄颡鱼为了自家地盘上几株水葱儿的绿化争吵不休,最后拥到沧凛这位清水江仙君的
宫殿里,非要寻根究底地论出个是非来。
“仙君,那六株水葱原本乃是小的亲自种于宅门口,夏可蔽日,冬可遏寒……总之实乃无价之宝,谁料这家伙觊觎已
久,昨日果然对小的水葱下了毒手……”
蔽日个妖怪!遏寒个神仙!清水江底哪里来的什么日和寒!
沧凛支着额头,按捺着性子听着一群黄颡鱼精吹胡子瞪眼地计算着蝇头蜗角、鸡毛蒜皮,又担心地往卧房内瞅了又瞅
——水精帘子静静地垂在泛着一点儿透亮青绿的江流中,几尾细瘦的银鱼凑近了擦擦自己的小鳞片,又迅疾地扭身而
走。
小墨你倒是出来啊——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原来本仙平日睡觉的时候,小墨你都在和鱼怪们周旋这些胡搅蛮缠
毫无条理的破事么?!
“你又乱扯!哪里有六株,我数了又数,分明只有五株!”
“哼,你揪掉了一株,自然只剩五株了么!”
“你有何证据?空口无凭就敢到仙君面前……”
沧凛试图平息二人针尖麦芒般的怒火:“好了好了,不就是一棵草么,何必吵成这样,多伤和气……”
“仙君有所不知,这并非一株草的小事,这家伙向来与小的作对,想当年小的娶妻之时,他便来闹事砸了小的酒宴…
…”
“还娶妻呢,你怎的不说是抢妻?”
“够了!”沧凛不堪其扰地大喝一声,“一棵破草也值得到本仙面前吵嚷!本仙是给你们捉弄的么?!要水葱本仙殿
后有的是,你们自己摘了去,要几棵就摘几棵!”
众鱼精霎时安静下来,畏畏缩缩地觑了觑沧凛,不敢再分辩一句。
“这就好了么……”沧凛颔首,又打算要“谆谆教诲”,免得这帮子黄颡鱼精再来寻自己的麻烦,却蓦地听得那卧房
内传出“啪”的一声脆响,继而“乒乒乓乓”乱糟糟的磕碰声响成一团。
“糟了,小墨!”沧凛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好,正要往卧房内赶,回头又见黄颡鱼精们个个瞪大了眼捋直了须子好奇地
往卧房方向张望——
三人成市虎,这里不止三只鱼精啊!
沧凛唯恐被传出什么扭曲的风言风语来,忙不迭欲盖弥彰地把这群鱼精统统粗鲁打发走了,然后奔到卧房一看——
房内榻上一片狼藉,原本用来煮药的银铛也被打翻在地,沧墨脸色苍白,皱着眉头蜷缩在榻边,看起来似乎极是痛苦
。他一手攥着雪白的鲛绸褥子,一手捂住额头,温热的鲜血正从指缝间滴落而下,粘在他乌黑的额发上,在水中划出
几道如细丝般蜿蜒的殷红。
沧凛万分紧张地扳住沧墨的肩膀:“小墨,把手放下来,让我看看怎么了?”
沧墨似乎连抬头的气力也没有了,僵硬地倒在沧凛身前,尽管如此,他依然紧紧按住额头不肯放手,血似乎流得愈发
狠了,仿佛鲜红的藤蔓,沿着指缝爬上了沧墨的手腕,止也止不住。
沧凛吓得胆战心惊,连手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被沧墨牵倒——当初自己从那一堆烂泥和芭蕉叶中将他抱
出来的时候,这只饿了几天的小螭龙也是“凶狠”异常,哪里有如此虚弱情状?
“小墨,小墨!”他又喊了几声,那声音分明从打颤的唇齿间下了狠劲逼出来的——沧墨依然毫无反应,却蓦地开始
痉挛——沧凛咬咬牙,徒劳地擦去沧墨手腕上的血迹,又鼓起勇气摇晃着他的肩膀,“小墨,小墨,你醒一醒!小墨
!”
“疼……”沧墨依然闭着眼睛,艰难而模糊地吐出一个字——他摁在额上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着白色,衬着满溢
出来的鲜红,触目惊心。
“把手拿下来给我看看,听话!”沧凛将沧墨拉进怀中,开始掰沧墨捂在额上的指头——小螭龙全身冷得如同从冰窖
中捞出来的一般,血染了周围的流水,沧凛感到眼前都湮满了淡淡的红色,泛起的血腥气刺着沧凛的眼睛,如同针扎
般的疼。他刻意忽略了自己胸口立时沾上的血,只是将沧墨搂得更紧,唯恐他就这么凉下去。
“……不要。”沧墨虽然虚弱,却丝毫不肯让步。
沧凛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放手听到了没有!我还是不是你爹?!再捂着你就别叫我‘义父’!”
似乎说得重了。
这样的想法伴着些许悔意自沧凛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才想放些软化,却瞅见沧墨缓缓地放下了手。
沾了血的乌发随水流飘散开来——沧凛把沧墨的手压下,捋开那些血块,只见他额心的皮肤仿佛被刀刃剜去一般,露
出了血淋淋的伤口,似乎还有什么透明而坚韧的东西,沿着伤口在缓缓生长着。
沧凛一怔,这是——
“螭龙要百岁成年,而要分辨究竟是龙族那一支的后代,须得等到螭龙十五岁以后额前生出第一片银鳞时,凭借鳞上
花纹才能知晓……”天帝老妖物的话蓦地在沧凛耳畔响起。
这是在长额鳞?!
沧凛颤抖地抬起手,用衣袖一遍一遍地替沧墨揩去那些血水。
一只螭龙,哪里来的那么多血……
“小墨,你……怎么样了?”沧凛小心翼翼地伏在沧墨耳边,问道。
沧墨没有回答。他已不再痉挛,却似乎昏厥了过去,或者,是已经……
沧凛的手指,往沧墨的鼻尖伸去——
沧墨突然抬起手捉住沧凛的手掌,坚定地握紧了。
沧凛愣了愣,旋即在沧墨耳畔道:“小墨,别怕。阿爹在。”
“嗯。”沧墨像往常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
又有血水,在他的额前漾了漾,在潺潺水中浮散而去。
沧凛不敢乱动,唯有僵硬地坐着,重复着擦去那些渐渐止住的残血——沧墨额前终于长出了一片小小的、宛若扇贝的
银鳞,上面稀疏的纹路,仿佛柔软的柳叶。
(完了,似乎写崩坏了?TAT)
第十三章
沧墨埋头吃了几口甜糯米饭,却最终无法忍受对面沧凛似乎一刻也没离开过自己额头的目光:“义父你在看什么?”
沧凛发觉束发的少年眼中似乎点了些忍无可忍的怒意,忙不迭转过头否认道:“没什么没什么……就,就看看你的鳞
片!”
沧墨伸手压住额上的刘海,犹自不信:“都长出半月有余了,义父怎么还没看够?很好看么?”
“啊?是……不是!”沧凛再次瞅瞅破开那些乌发闪烁出银芒的柳叶纹路,心虚地欲言又止道,“小墨……这个看起
来和……花钿倒有七八分神似,莫非……你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沧墨手中的银箸分外危险地抖了抖,他眯起眼,似笑非笑地将手中那双雕了朵玉簪花的沉甸甸银箸 “啪”地摁在了
食案旁:“义父以为我是从皇宫里来的?”
沧凛似乎并未听出沧墨语调的变化:“说不准还是桃花树下……不对,桃花树下似乎也没有龙……啊!小墨你果然是
从柳树下来的!”
“桃花树下没有龙,难道柳树下就有龙?!”
“……”沧凛尴尬地笑了笑,脸上颇有些讨好的表情生硬得几乎要坠下来一般,他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
道:“小墨,你爹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寻个时候去上面找天帝老妖物看看,好给你找到亲爹?”
沧墨抬起头,似乎没听懂沧凛话语的含义,过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义父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打发我走?
”
“什么要赶你走?!我是说给你找到亲爹——自然,你找到亲爹之后要住回龙宫,龙宫可比这个清水江底要好上千百
倍,据说遍地的夜明珠照得海底百里透亮,不过小墨你可不许找了亲爹就忘了我这个义父,逢年过节还是要带上什么
扇贝珍珠之类的回来看看……”
“不去。”沧墨打断了沧凛话头,言简意赅道。
“啊?”沧凛错解了沧墨的意思,以为他说回了龙宫便不回来了,登时一愣,旋即又乐呵呵道,“不回来便不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