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想在亲爹那里待着——”
“我不去天上。”沧墨冷声说道,“也不回什么龙宫。”
沧墨呆怔怔地盯住沧墨,片刻后板起脸道:“乱说什么,你是螭龙,娘不在了还有爹,说不准还有兄弟姊妹。我这是
为了小墨你好,亲爹自然比我这个义父更疼爱你,便不是做那龙太子,少说也是位龙公子,将来娶位又美又娇的龙女
,那是多大的气派!怎么就不回龙宫了?”
沧墨不听还罢,听得那一句“龙女”,心头仿佛烧起来似的,咬牙切齿道:“我和龙宫没有丝毫关系。”
“如何没有关系?”沧凛喝道,“没关系你脑门上长的是什么,是花钿还是蘑菇?!你这螭龙多半都是被本仙平日惯
得坏了!想本仙一只铜鹤,想要亲爹都没有,平白被那个淫邪老妖物占了便宜——你倒好,有亲爹还不认。”
沧墨将食案一推,起身道:“总之我不回龙宫,义父若实在看我碍手碍脚可以直说,我不敢拖累义父娶龙女。”
沧凛觉得这话说得愈发刺耳,猛地一拍食案,那些薄胎细瓷的碗碟顿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小墨,你还当本仙
是你义父吗?!怎么说话的!”
沧墨嗤笑一声:“都要被送出去了,义父还当我这只捡来的没人要的螭龙是你的义子么?”
沧凛被沧墨噎得半晌也说不出话来,这死小孩,寻得着亲爹到底有什么不好?何必这样闹别扭?
沧凛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待他回过神时,殿内早不见了沧墨的身影。
不会是真跑出去了吧?
沧凛浑身一震,连忙起身要去寻找,走了几步,却发觉内室房门口的水精帘依稀仍在微微晃动着。
“小墨!”沧凛“哗啦”一声撩起水精帘,见沧墨抬起眸子瞅着自己,便仿佛放下心来一般,“我以为你……真跑出
去了。咳咳,小墨,不是你爹我不要你,你想想,义父哪里有亲爹好,你爹我是铜水铸的,饶是想要亲爹亲娘也没处
寻去,你有亲爹不好吗?我这也是为了你考……”
“义父,我和你上天便是。”沧墨打断沧凛的絮絮,说道。
“这就对了!”沧凛颔首笑着,又唠叨了几句,才乐颠颠地离去了。
沧墨窝在屋内的榻旁,怔忡了许久,然后低头从榻上的绣缎软枕下摸出了一只雪白锦囊。
他专注地伸手将锦囊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的珊瑚手珠,在灯火下鲜红明艳如九月山头的茱萸果。
这一串墨绦束着的,是当初沧凛为了给自己买糕点而质在当铺中,后来被自己悄悄赎了回来。
而那一串蓝绦束着的,则是自己用清水江中的蚌珠托杨岱帮忙换买的。
龙宫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珊瑚树吧,高六七尺的数都数不过来——若是龙女陪嫁,送来多少珊瑚树,又能做多少这样的
珊瑚手珠呢?
果然是一文不值,难怪他当初那么轻易就将它典质出去了。
沧墨望着躺在手掌中的两串手珠,迷迷蒙蒙地想。
他无声地笑了笑,将它们重新装进锦囊中,然后又收在了自己的衣襟里。
贴着胸口的珊瑚珠,硌着有点疼。
只是沧墨何曾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他心中有气又颇为不甘,枯坐着思忖了许久,转转眼珠,心下终于打定了主意。
“小龙长得挺俊。”天帝托着下颌,在沧墨周遭兜了几个圈圈,笑得一脸扭曲。
“我不是让你看他长得俊不俊!再说,本仙的儿子,哪怕是义子,也必定俊逸无双!还需你这老……嗯,还需陛下多
言么?”沧凛气急败坏道,“我是让陛下查查,小墨究竟是哪位龙王的儿子!”
“啊?啊……”天帝哼了几声,才恍然领悟过来。
柳营江龙王敖端本是东海老龙王之后,虽是正统龙公子,却是庶出幺子,因此并不能继承父亲的东海之位,成年之后
便去了柳营江当了一江之主——说起来这柳营江与清水江只有一山之隔,同属上游九龙江的支流,但柳营江却比清水
江足足阔了一倍,平日里江水波澜滚滚,如同风雷携裹暴雪,轰鸣之声不绝,而其流经之地也算得上鱼米丰足,加之
这柳营江龙王敖端平日苦心经营,地利人和之下,也算是百里内的富庶江流了。
正因为如此,敖端今日得了天庭召唤,感到意外又战战兢兢,想自己向来不曾做半分兴风作浪之事,调风降雨也未出
过丝毫岔子,怎么竟在这个时候被召上了天?
敖端百思不得其解。
“看看……唔,果然和这个……嗯?小鹤,他叫什么来着?”
“沧墨。”沧凛将牙关磨了一磨,瞪着天帝道。
“哦,对对,和这个小墨的银麟如出一辙嘛!”天帝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道,“啊,应该是小墨和敖端的银麟如出一
辙嘛!敖端,你瞅瞅,平日里放荡不羁,不知在哪位凡间女子那里弄了这么个野种……”
“小墨有爹有娘,什么叫野种!”沧凛碾着天帝的脚尖忿然道。
“对,如今不是野种了……敖端,快把自家儿子领回去,此番看在小鹤的面子上,便不加追究了——以后再惹出龙涎
之类的祸事,天庭绝不姑息!”
“是是……可陛下……”敖端额上冷汗涔涔,连忙下来,心中却不由得犯起嘀咕——我何时在凡间吐过什么龙涎了?
但他再瞅瞅沧墨额上那一片分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银麟,也只有颓丧地作罢了。
第十四章
“既如此,那个……小墨你就跟着敖端回去罢。”天帝“呵呵”笑着敷衍道,随即仿佛迫不及待地拉住沧凛的衣袖,
“至于小鹤,你便留下陪……”
“慢着!”沧凛哀号一般叫着跳起来,然后迅速将已经默默跟到敖端身后的沧墨搂在怀里,“小墨必须先跟我回去…
…清水江……嗯,清水江那里还有些他的东西没拾掇好!”
“诶,小鹤!”天帝才喊出声,却已经不见了沧凛和沧墨的身影。
“小墨,明日你爹敖端会过来接你,去了柳营江那边,可好和兄长姊姊们好好相处,别总像对着我似的,成日摆这么
一张冷脸。”沧凛捏捏沧墨的脸颊,又低头帮他叠好明日要穿的新衣——这是沧凛托李沁裁好的鲛绸,云岚暗纹在墨
色中若隐若现。
“嗯。”沧墨盯着榻旁的那一缕逐水而动的纤弱水藻出神,半晌才生硬地应了一声。
“那个是你亲爹,螭龙的法术都会教你,你可不许偷懒坏了本仙我教养的名声。”沧凛絮絮叨叨又添上一句。
“嗯。”
“我听上面说,敖端的长子敖澈长你百岁,将来柳营江必是他的——我就把清水江留给你,等他嗣位之后,你也有容
身之所。”沧凛见沧墨表情冷得仿佛寒冰,以为他在担心将来坐不得龙王之位,便如是说道。
沧凛料想沧墨此刻该如释重负地一展笑颜,谁知这死小孩却淡淡地转过身道:“义父忘记了么?我当初说过不回来的
——去了,就不回来了。”
沧凛一愣,依稀想起当初沧墨似是说过这么一句,但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便驳道:“不对,你当初说的是不想去认亲
爹,啥时候说过不回来了?”
“可义父那时不也应下了?”沧墨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孩儿如何敢不从命?”
沧凛哑口无言,觉得此刻内心百感交集,但究竟哪里不对,自己竟也说不出来。
沧墨低头自顾自地拢一拢雪白的亵衣,然后往榻上一栽,扯过衾褥脸朝里丢给沧凛一个冷漠的背影:“孩儿睡下了。
”旋即便仿佛睡死了一般。
沧凛老羞成怒,几乎要沧墨从榻上拎起来教训一番,可想到他明日就是那敖端的儿子,与自己要毫无瓜葛了,也就强
摁了怒火,起身离去。
他刚刚走到门边,却蓦地听见沧墨念了一声“爹”。
沧凛怔了怔,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只能如同泥塑木雕似的站住了。
“爹。”沧墨又喊了一声。
“……小墨?”沧凛确信这回喊的是自己,连忙扭过头应道。
沧墨裹在衾褥中,一声不吭地注视了沧凛片刻,然后又翻身道:“没什么。”
沧凛忿忿回过头,一尾小鱼正撞上他的鼻尖。
次日,敖端果然如约而至,却又带了位不速之客——白裙少女秀气娇美,发上斜插一枚玳瑁插梳,目光若秋水潋滟,
眉眼之间与沧墨倒有几分相似。
“这位是……”待众人在筵席上落了座,沧凛瞪着眼,大惑不解地瞅瞅敖端。
“哦,仙君,这是小女——她今日听闻要来清水江接自家弟弟,非跟着来不可。”敖端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
沧墨握着舀酒的长柄杓,轻嘲地“哼”了一声。
敖端自觉似乎被沧墨看穿一般,有些尴尬地对龙女道,“还不快道礼?”
龙女便含羞带怯地敛了白若雪浪的衣裙,上前道:“奴家皎皎,见过仙君。”
“噗!”沧凛一口酒全喷在了地上。
敖端与皎皎见沧凛乐不可支地模样,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沧墨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嘲笑沧凛,只是放下手中的鎏金银碗:“该走了吧。”说罢,也不理睬依然捂着肚子兀自笑个
不停地沧凛,起身来到对面的皎皎身侧。
龙女皎皎摸不清眼前这位传闻中的小弟的心思,她怯弱地盯着沧墨下垂的衣袂,上面蓝色浪花托着红珊瑚珠的绣纹随
着水流微微晃动,仿佛蕴着一股陌生的力量。
只是自家十来岁的弟弟而已,爹爹的想法,他看不穿的。
皎皎定了定慌乱的心神,才鼓起勇气抬头对沧墨勉强笑了笑。
沧墨理了理在衣襟,打量着正襟危坐得有些僵硬的皎皎,偏过脑袋瞅瞅收了笑声的沧凛一眼,回头对皎皎微笑道:“
公主不想走么?仙君连义子都不留,想必也不会留客的。”
他说“留客”二字的时候,皎皎望见那双如同黑琉璃般透亮的眼眸里,闪烁着轻嘲的寒意。
皎皎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打翻了手中的酒碗,绛红色的酒浆仿佛珊瑚树般沿桌案蜿蜒着,最后“滴滴答答”地落
在了她雪色的裙角上。
皎皎有一瞬间觉得只有那酒浆的声音在耳畔尴尬地弥漫着,她艰难地往敖端身边靠了靠。
敖端也觉察出沧墨笑容中似乎蕴含着别样的情绪,连忙对沧凛道:“是了是了,搅扰仙君多时,既然小墨认了亲生父
亲,在下这就带他告辞……”
沧墨忍不住打断道:“搅扰仙君多时?恐怕不是多时吧。算上孩儿在仙君这里的日子,还耽误了仙君的娶妻美事……
”
“小墨!”沧凛喝住沧墨,“你又乱说什么!”
沧墨抿了抿嘴唇,丢给沧凛一个背影,但果然还是言听计从地沉默了。
斜阳余晖在青石板的路上镌了深深浅浅的影子,沧凛不顾敖端的劝阻,执意徒步将三位送出了城郊才举步回去。
沧墨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路上沧凛旁敲侧击了许久也没有问出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其实原本沧凛为沧墨
一股脑儿兜了许多财货衣饰,但末了交给沧墨的时候却被他推拒了:“柳营江比仙君这里大了许多,仙君以为那里没
有更好的?”
气得沧凛真想把这只又犟又别扭的小螭龙拎起来揍一顿,但似乎再无这个资格,如今死小孩已经算不得自己儿子了。
沧墨攥着包袱,直到沧凛入了城门,才不冷不热地抬起头望着那身影没入渐渐昏暗的日色中。
沧墨垂下了眼帘,沉默不语。
皎皎鼓起勇气对沧墨小声道:“敖墨阿弟不必如此,往后也可以常去清水江……”
沧墨笑了一声:“公主,在下是沧墨,哪怕往后住在柳营江,也不姓敖。”
“这……”皎皎没想到沧墨会如此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沧墨又打量了皎皎几眼,笑道:“况且想要去清水江的,恐怕是公主而非在下。龙君收一个儿子又恐柳营江的宫殿太
小,故此想要再顺手送一个女儿到清水江去。龙君,不知我说得可对?”
敖端愣怔怔望着矮自己一大截的沧墨,小螭龙眼眸中有利剑般的锐光,不像看着父亲,倒仿佛看着敌人,敖端被他这
样的目光攫着,竟觉得胆战心惊起来。
沧墨似乎并不要敖端的回答,他笑了笑道:“龙君不带在下回柳营江么?留在这里恐怕不好与玉帝交差吧?”说罢,
自顾自往前走去。
敖端想说什么,皎皎却拉住他的衣角,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一头沧凛送走了沧墨,先是满足地长长舒了一口气——本仙治理清水江这么多年,也总算做了件大好事。他这样想
着,又考虑是不是去买点凡间的果子酒庆祝一下,便摇摇晃晃地荡进酒肆的重重帘招之中。
沿街大大小小的酒肆中人声鼎沸,打酒的喝酒的,笑闹买卖之声不绝于耳,沧凛被那些帘招剪碎的灯影晃得眼晕,走
进店中却又不知道要打什么酒好,便胡乱挑了一小坛子的谢泉了事。走出酒肆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店中来回交错的
人影,听着热闹的喧嚣声,心中突然感到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本的满足感竟烟消云散开去。
义父你又打酒回去,自己醉死便罢,别弄得我衣裳也都是酒气,明日要被先生打手心的。沧墨的轻嘲声蓦地在耳畔响
起,沧凛被唬了一跳,四下望去,只有乱纷纷的灯火而已,哪里有小螭龙的身影?
怕什么!沧凛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反正那死小孩不在,也没有人会拦你的酒,想喝下次再来挑一大坛。
沧凛定定神,将沧墨从脑海眼帘耳畔赶走了,拎着谢泉酒继续前行,直到路过一家糕饼小店,铺子里的大婶突然叫住
他道:“公子留步!”
沧凛虽然莫名,但还是停住了。
那大婶提着一盒子糕点对沧凛道:“公子上回你要的橘红糕,如今还买不买?”
橘红糕?
沧凛这才想起前几天跟沧墨路过这里的时候,曾一时兴起许诺要买橘红糕给沧墨,谁知进店之后才发现橘红糕早已告
罄。沧凛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以为下次来时再买就是,不成想自己再次经过这里时,要吃橘红糕的沧墨已经不在身
边了。
沧凛不知如何向大婶说清,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便干笑着递了铜钱将那盒子橘红糕买了下来。
回到清水江的宫殿之后,沧凛兴味索然地倒了碗酒,将酒碗搁手里转了又转,却怎么也喝不下去。他扭头凝视着案角
的橘红糕,最终百无聊赖地将那糕浸在酒浆之中,看着它们慢慢化作一碗浑浊的糊糊。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