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那么难看,哪里认不出不是龙女!沧凛暗忖,可是话已出口,他又极好面子,便扯谎道:“自然是认错了,要不你
爹我把你弄回来作甚——特地寻个拖油瓶么?好啦,反正也将你领回来了,还想这么多!”沧凛说罢,伸手揉揉沧墨
的头顶。
沧墨别开头去,默然无语。
沧凛的手僵在半空,看看沧墨不知在动什么心思的模样,总觉得这个五岁的小螭龙,想的东西大概比他修成人形也有
一百多岁的铜鹤还多。
他正要说开话头,却听得不远处的坊间院落似有朗诵之声传来——沧墨似也听闻此声,举步向循声而去。
果然巷陌柳荫之中有一不大的学堂,此刻琅琅书声已经停息,沧墨扒着临巷窗格向屋内望去,只见一位七八岁的男孩
子穿着一身苍绿锦缎袄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正涨红了脸在苦恼地背诵着什么:“嗯……南有……有……有乔
木,不可……嗯……不可休思……汉有游女……游女……呃……”那一个一个字,似乎都费了十足的劲儿才憋出来。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沧墨不屑地小声嘟嚷道,“都背了一年有余了吧,还是这样。
”
“嗯?小墨你说什么?”沧凛隐约听见“一年有余”,追问道。
“没什么,我说他笨。”
沧凛瞅瞅踌躇的男孩子,说道:“你还说他呢,你能背全么?”
沧墨不屑地瞥沧凛一眼,张口大声背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这一放声而诵,学堂里的孩童们都被吸引而来,纷纷丢下了屋中的先生和局促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望向沧墨。
“你怎么会……”沧凛跳起来诧异叫道。
沧墨没理他,负起手有模有样地自顾自继续着:“‘……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
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
方思。’——义父,你说我能背全么?”
“先生,你快来——他竟会背《汉广》呢!”
“是啊是啊,杨岱背了一年多了还磕磕巴巴的呢!这位阿弟居然能背出来!”
沧凛脸上波澜不兴,心中却是乍喜,摁住沧墨的肩膀打算夸他几句,沧墨只是扭过脑袋,颇不满地咕哝一句“反正背
不全”。
沧凛有些尴尬,又见那教书的清俊先生已然走出院门,忙俯身对沧墨笑道:“背得全,我儿子怎么会背不全?”
先生约是而立之年,鬓上的几丝白发微微透出读书人埋首书卷的疲态,但容色却亲切温和如同柳月曛风:“这位小公
子……”
“是我儿子!”沧凛大力拍拍沧墨的背,拍得沧墨一个踉跄几乎栽进先生的怀中。
“学生沧墨。”沧墨想想,又添了一句,“杨沧墨。见过先生。”
哪里跑出来的“杨”?哪里?!
沧凛愤怒道:“小墨你说什么?!你分明就姓……哎哟!”
沧凛还未说完,就被沧墨抬着脚跟跺了一脚,他不明所以,只能干瞪着沧墨的背影。
先生笑了笑,问道:“除了《汉广》,还会什么?”
沧墨怔了片刻,蓦地垂头嗫嚅道:“不会了……先生,我与义父相依为命五年,从前也去过学堂,可众人晓我非义父
亲儿,故时常……义父为了我入学堂读书习字的事情,已经奔波数月……我……”他欲言又止,委屈万分地捏着衣袖
,话音里也含哭腔,然后怯怯地瞅一眼沧凛,又泪光闪烁地看看先生。
沧凛被他瞅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几乎要崩塌如碎碴——这叫什么话,这是什么眼神!相依为命五年……本仙还真成了拖
儿带女的鳏夫了么!
可是,可是……
小墨这个样子,似乎也当真可怜。
……
呸,本仙何时委屈你了?!
连我都要被他骗住。
沧凛复又想起当日他还是螭龙之形的时候,不过是见风使舵地舔舔李沁的手掌,就令自家那位成日冷若冰霜的兄长开
口提了办法,如今依然是装模作样,看那先生的情态,恐怕也……
他真是螭龙,不是狐狸?!
沧凛望着沧墨不出半刻便与那教书的熟络得言笑晏晏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噤。
回去的路上,沧墨看上去颇为轻松自得,衣袂上绣的小小的嫩绿柳叶似乎都要随风翻起飘舞。沧凛在背后默默跟着,
心中扭曲地揣测着这小孩如此兴高采烈莫非是因为适才得了个“杨”姓?
“小墨。”沧凛喊他一声,尽量摆出一副严肃端方的表情,“回过头来,我有话问你。”
“义父何事?”沧墨有些莫名。
沧凛皱皱鼻子,愤愤然“哼”了一声:“还义父呢,你都姓‘杨’了。”
沧墨一怔,旋即扁扁嘴道:“是嘛,只是义父啊——又不是你生的……”
沧凛拖住他的后领,弯腰恶狠狠道:“不是我生的就不是我儿子了么?不是我生的就不跟我姓了么?”
沧墨龇着牙,一脸的似笑非笑:“跟的跟的,可‘沧’是仙君才有的姓,我要是这么姓的话,会被人抓去,到时候‘
当成鲇鱼煮汤’——”
沧凛敲他一下,又拉住沧墨的手:“回家去!我可告诉你,你就是我儿子,只能跟着我姓‘沧’,做了鲇鱼汤,也是
碗姓‘沧’的鲇鱼汤!”
“嗯嗯。”沧墨忍着笑,任由沧凛拽着,就往清水江方向走去,谁知才跨了几步路,身后就传来了呼喊——
“杨小公子!”
沧墨和沧凛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喊的是谁,却见一辆马车停在了两人面前。
从车帘中探出一个小脑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憋红了脸还不能完整背出《汉广》的杨岱:“杨小公子且慢。
”
沧凛听得那个“杨”字,脸色顿时沉得如风云突起、山河变色。
沧墨瞅瞅他,微笑道:“不知杨兄有何事与我相谈?”
酸死了。
沧凛的喉咙里咕哝两声,然后扭头盯着那马车上垂落的流苏吹毛求疵——比本仙扫地的竹帚还粗糙,哼。
对方此刻又是和适才背诵一般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对沧墨说道:“那个……我今日听了……杨小公子的……嗯……杨
小公子实乃……”
沧凛见他欲言又止地与沧墨纠缠,不耐烦喝道:“废什么话!”
杨岱把脑袋往车帘里一缩,只怯怯露了双眼睛:“我……我只是想让杨小公子做我的侍读……我会给足够月钱的!”
“噗。”沧墨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不想看沧凛此刻变幻莫测的脸色。
沧凛不听这话还罢,听了之后之差把杨岱从车上扯下来:“月钱?我给你月钱让你去清水江底下扫地如何?!”沧凛
拽着车帘,怒视着车厢中瑟瑟发抖的杨岱。
“可是……可是适才杨小公子说……”杨岱瞅瞅沧墨,小心翼翼道,“说他和你相依为命……”
“你看这死小孩被本仙——被我饿着了还是冷着了?”沧凛拎着沧墨凑到杨岱鼻尖上,“看看!”
杨岱攀着车厢板连连后退道:“不饿……也不冷!”
“哼!我的儿子你也敢叫去陪你读书!”沧凛“啪”地把沧墨拎至身后,又嘀咕一声,“就算是那个老妖物也不敢和
本仙抢儿子!”
杨岱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连忙让车夫快继续赶路,谁知这时沧墨却喊他:“杨兄腕上的素纱……”
杨岱一愣,发觉适才撕扯之中袖子卷了半截,露出腕上的一圈柯椤K野茏帕称称沉萑欢⒌牟琢荩奚醣硎?/p>
,才战战兢兢地回答沧墨道:“家姐前几月去了……家里不认姐姐,我只敢悄悄地……啊,此刻已经迟了,我再不回
去,爹娘恐怕又要着急。”说罢,便示意车夫前行。
沧凛拉沧墨退到一边,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本仙”,半晌觉察到沧墨并无反应,低头见他犹自愣神,便叫
道:“小墨!”
“嗯?!”沧墨抬眼,“啊,义父不是要回清水江么?”
沧凛狐疑地看了看沧墨,又思忖了片刻道:“我总觉得那辆马车,似乎在哪里见过……”
“怎么会?”沧墨笑道,“义父那么讨厌他,要是早见过一定狠狠地吵过架的。”
“那倒也有几分道理。”沧凛点点头,“总之那个什么叫杨岱的,长得就一个为富不仁、纨绔子弟的模样。”
“嗯嗯。义父说得极是。”沧墨弯着眉眼附和道。
第十一章
临近正月的时候,南郡依然不见片雪,可寒风却愈发凛冽,刮在脸上如同一阵一阵的疼。沧凛罩了蓝艳艳的斗篷穿行
于坊巷之间,瞅一瞅各家各户檐下挂出的红灯笼,心想是不是也该买点朱漆把清水江宫殿的地砖漆成这样通红的颜色
。
学堂里下了学,由于几日之后就要过年的缘故,这便是年内的最后一课了。
沧墨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正低头和杨岱正说着什么——杨岱起先摇摇头,继而有很努力地思忖了片刻,又开口说
了什么。
沧凛唯恐沧墨“近墨者黑”,连忙招呼沧墨道:“小墨还不快过来!”
沧墨抬起头望望冻得缩在门边沧凛,转身与杨岱道了别,旋即走到沧凛身边:“义父。”
“还知道我是你‘义父’——也不看看你爹我冻得就要一命呜呼……”沧凛拍拍沧墨的脑袋,把他塞进原本揣在手中
的淡绿斗篷中,又瞪了瞪缩头缩脑好奇看着自己的杨岱,“就晓得与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公子哥儿笑闹……”
沧墨侧耳听着沧凛无休无止的絮叨,蓦地开口笑道:“义母。”
沧凛先是一怔,然后一巴掌敲在沧墨的屁股上:“谁是你义母?!”
沧墨哈哈笑着,扭头咧嘴道:“你总是说啊说啊说个不停,自然是‘义母’!我从没见过哪个父亲能说这么多话的…
…”
“你就我这么一个爹,还能见过几个父亲?再乱说,我就真弄个义母给你!”沧凛一边领着沧墨往坊外走,一边抬起
巴掌威吓道。
沧墨撇撇嘴:“你去弄么,谁不知义父在天上有个老头……”
“再提那个老怪物,今晚让你啃葱!”沧凛作出“声色俱厉”的模样,掀起沧墨的斗篷扣在他的脑门上。
沧墨淡定自若地把斗篷从头上摘下来,冲沧凛龇一龇牙:“不过是再变一次螭龙。”
“死小孩,现在就让你变螭龙!”沧凛趁沧墨低头整理襦袖时,猛地把他脖子上的骊珠一扯——
一堆衣裳斗篷中,乌墨般的小螭龙抖了抖身体,喷出一长串白气,映着早早将落的斜阳,如同雾霰。
“真是重死了——平日给你喂太多了,一条龙吃那么重做什么……好了好了,你还是戴上吧,今夜你不啃葱,我啃葱
!来,快戴上。”沧凛一手攥着那颗圆润温暖的骊珠,一手抱着堆被揉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对那躲藏其中的小螭龙说
道。
小龙丝毫不为所动地扭过脑袋,只将那尾巴从那衣裳的缝隙间垂了出来,“啪”地一声甩在沧凛的手背上。
沧凛一边将那堆衣裳搂得更紧些,一边咬牙切齿地想是不是要把这小孩的尾巴揪下来以示惩戒。
“娘亲娘亲,是上次那位送宝儿风筝的叔叔!”孩子今日换了件石榴红的新衣,依然扯着母亲的袖子喊道。“娘亲你
看叔叔这回还带了小泥鳅呢!宝儿也要小泥鳅!”
妇人被孩子闹得有些尴尬,正要拉儿子离开,却听沧凛猛地大呼小叫起来:“你要这个泥鳅吧!我送给你……哎哟—
—”
“公子怎么了?”妇人见沧凛面容扭曲,关切地问道。
“哈哈哈,没,没什么。”沧凛干笑了几声。
“哪里敢再要公子东西,小孩子不明事理,还请公子原谅。宝儿,还不快和叔叔道歉?”妇人拉了拉孩童。
“不,不用了!”沧凛一脸哭相道。
直到那妇人与孩童的脚步声远了,埋头于衣裳中的沧墨才张开适才狠狠咬住沧凛手掌的嘴巴,上面一排齿痕清晰可见
。
年关之时,清水江的事务比平日繁忙了些,沧凛从前是不爱认真琢磨那些妖灵精怪给自己到底供了些什么,总之“笑
纳”而已——但如今多了一尾食量超出沧凛想象的小螭龙,他便不得不有意无意地“严苛”起来——虽然吃不了多少
,但总得给儿子留些宝贝吧!
沧凛乐淘淘地想着,顿觉自己“伟大父亲”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好容易应付完了各路精怪们,沧凛交待沧墨老实在清水江中看家,等着那些个拖拖拉拉打算赖掉供品的小妖精们,自
己上坊市中买了几块炸得焦黄的豆皮白年糕,然后施施然回到了宫殿。
“小墨,小墨!”
沧凛抬高了音调喊了几声“小墨”,却只听得那江水作“哗哗”流淌之响,水涡旋着自己的余音,撞上宫殿的幽蓝水
精珠帘,绽出一串串水泡,“咕噜噜”向水面飘散而去。
不是让他好好待着么?
沧凛一面嘀咕着,一面在殿内四处寻觅起来——书房的地砖上胡乱堆了套沧墨今日刚上身的新衣,两重绣的舒展水草
纹随水而荡,骊珠安安静静地靠在锦屡边,下面压着一张云纹笺:“义父,我出去有事,夜归。”
这死小孩。沧凛心道——今晚别想吃年糕了!半块都不给!
城郊原本是一整片橘林,后来因生长太弱竟有成枳的势头,原主也就荒弃了——几十年下来,杂草丛生,枯木交错,
大大小小的枝桠挂着不知结了多久的破碎蛛网和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干卷老叶,还有一两颗悬于其上的皱巴巴小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