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头攻击,殿下应该打起精神,想想应对之策才是。”卡迦说这番话时,语调轻松,脸带笑容,但透出的那股子威
严,怎么都藏不住,让少年不禁想起每年开学典礼上训话的威尔林校长。
其实哈莱够沮丧的了:昨日一早,卡格尼议员前来拜访,宣布火灾的调查结果——火是从最里面的牢房燃起的,囚犯们
借狱卒开门救人之际,抢夺钥匙,蹿到对面的空牢房,挖开通往下水道的地砖,循着地下河游出了塞摩城。
卡格尼议员表情严肃,语意诚恳:“我代表被救的狱卒向殿下道谢,但有些事还需要问清楚。这帮人行事严谨,组织有
度,不仅清楚监狱的建筑结构,而且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摸清出逃线路,真让人匪夷所思。我不得不请求殿下言明这帮人
的来历。”
议员见哈莱露出迷茫的神色,便把一张泛黄的监狱建筑图往他面前一铺:“真的,每一步都计算精妙。这里的监狱十年
前曾是木质结构,后来城市翻修下水道,发现部分木料遭受水浸,才在原有的木质建筑上覆以石板,建成现在的石牢,
而这帮囚犯竟能挖开石墙,找到夹心的木板来引火。更有趣的是,他们所关的牢房面向城外,他们却不在自己牢房里挖
地道,而是骗狱卒开门后窜到对面,在最短时间内挖开下水道的通路,说明这帮人非常清楚这座监狱的建筑构造。他们
非常清楚,只有一个地方,一块石砖下才有通道。”
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哈莱想象,他同时在心里默默添上第三条:避雷针懂摄魂术,他们明明可以不动声色迷倒狱卒,抢
走钥匙,执行后面的计划,却故意放火为障,借机争取更多出逃的时间。难怪那火势如此迅猛,想必是这帮可恶的人不
遗余力煽风点火的结果。
自己真是太白痴!居然想着救人,头脑一热就生生冲进火海……。
哈莱忘记身为视线的焦点,双手捏拳,盯着图纸咬牙切齿。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种直觉,这一系列越狱计划,肯定又
是那个蓝发男人想出来的。没有别人,只能是他!
布雷将军咳嗽一声:“议员大人,殿下昨晚受了惊吓,有些事,我来讲吧。”说罢,把卡格尼议员和他高大的随从引出
室内。
哈莱回过神,看了眼身边的卡迦:“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他很明白,此时此刻他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哈莱·奥尔比,而是肩负重任的凯米尔·布拉班特。他已经做错一些
事,但现在,他不想让这些错误继续下去。
18.同行
送葬团登上最后一处山头,终于在翌日清晨看到费鲁兹帝国的国境线,布雷将军指着远处界河上的长桥,不无伤感道:
“走过这里,陛下就真地离开故土了。”
站在山顶眺望,长桥两端,红黑相间的国旗在晨风中尊严地张扬着。送葬团启程下山,进入广袤密林。林中有鸟纷飞,
盘旋于顶。哈莱皱眉:“哪来那么多乌鸦?”
布雷将军问:“这是什么味道?”
哈莱使劲闻了闻:“雪松木?”
布雷将军和卡迦对视一眼,不说话。乌鸦被马蹄惊吓,嘎一声从头顶暂歇的树枝飞走,有东西顺势落下,正好掉在哈莱
骑着的马身上。
哈莱一摸,从马鬃里掏出一样粘糊糊的东西,定睛一看,啊地大叫一声,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竟是一颗人的眼珠子!
眼珠掉到地上。布雷将军挥手让队伍停下,一小队士兵去前面探路。不一会儿,士兵折回来,个个脸色发白。没过多久
,前进的队伍见到他们描绘的不堪入目的景象。
哈莱惊呼出声,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从散落各处的残肢判断,这些尸体,他们绝对熟悉。是那帮逃出来的雇佣兵!
士兵们蒙住口鼻清点人数,布雷将军下马细细翻查:“昨晚死的,林子里有瘴气,尸体烂得快,再加上……。”抬头看
了看林中盘旋的乌鸦,这些畜生想必很久没吃过东西。
哈莱跳下马,急欲过去看个究竟,被卡迦一把拦住。害怕或者惊吓,卡迦能感觉到少年在微微颤抖。这时,鸡毛冲远处
密林狂吠,大家赶忙朝那处看去。
一道黑影沾满污泥,正拨开树叶走出来。看到眼前大部队,虚弱地摇晃两下,再也支撑不住,倏地倒下去。
哈莱心头狂跳,乘大家愣在原地,跑过去扶起他。瞬间提升的心情,在见到男人背后直没入顶的箭头时,再次落入谷底
。
布雷将军认真观察现场后给出如下分析:“十一具尸体都在这里。从树林里轻微的打斗痕迹、尸体分散程度和血溅开的
形状看,敌人心狠手辣,异常暴力。我敢断言,这场搏斗绝不超过半刻沙漏时间。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在一片落叶下
,我们发现一个浅显的马蹄印。士兵找遍整块区域,只发现一个蹄印!明显,马不是雇佣兵的。我唯一想到的解释是,
他们遭到围攻,敌人数量相当,行事谨慎,完事后甚至动手把存在的痕迹抹去,以防有人跟踪蹄印得知他们的去向。至
于行凶的原因,不难猜测,雇佣兵任务失败,自然要被灭口的。”
卡迦问:“蹄印的事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实际操作却很困难。他们骑着马来,杀完人后是否仍要骑着马去?那要如何一
面走一面消除地上的蹄印呢?至于灭口……如果除了死去的罗德,没有雇佣兵知道幕后指使人是谁,这场灭口有什么意
义?”
哈莱道:“我不明白,我们不也骑马吗?印子为何不是我们进入这里时留下的?”
卡迦和布雷将军惊奇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布雷将军给出回答:“殿下,难道您不知道送葬团的马,马蹄上都刻有皇家烙
印?”
这似乎是一个凯米尔应该知道,哈莱却不具备的常识,平时也没注意,他搔了搔头:“你是说,发现的那唯一一个蹄印
没有烙印,所以肯定不是我们留下的?”
两人苦笑,为少年终于跟上他们感到庆幸。
哈莱认为,那该是他的表情:“既然只发现一个蹄印,再往前没有了,不就说明凶手是沿着我们进来的道路退出去的吗
?我们进来时的蹄印把他们出去的覆盖了,自然找不到其他踪迹啊。”
后来事实得到验证,士兵重回来路,果然在道上发现新的证据。布雷将军咳嗽道:“好吧……至于另外一个问题,要么
这个幕后指使者生性谨慎,只要关联在内的人一律赶尽杀绝;要么就是雇佣兵在撒谎,他们事先套好供词,集体否认相
识,否认知晓幕后指使。”
卡迦道:“我倾向后者。这才能解释那个男人为什么回来搭救同伴,他们原本就是一伙的。”
“这人,如何处置?”布雷将军询问凯米尔的意思。
哈莱转着手里沉甸甸的铁箭,它适才还插在避雷针背脊里。现在,箭头已经擦拭干净,但箭缝里还隐隐留有暗红的血迹
。他沉默着,没有搭腔。
送葬团重新启程,穿过界河,离开了费鲁兹帝国的土地。
傍晚时分,阿克斯终于醒转过来,气色不比死人好多少。他眼睛发直,望着帐顶,露出迷茫的神色。
行进中的队伍缺乏让人疗伤的条件,除了一个地方。哈莱在祭仪里陪他一个下午:“别动,伤口刚包扎好。”
阿克斯喝了点备下的清水,又闭上眼。这一睡直到第二天清晨。哈莱说:“我知道你在高烧,需要静养,但请你先回答
我几个问题。”
阿克斯看着少年因在桌上趴了一宿,刻上左颊的两条大红印:“我想吃点东西。”他艰难地靠在床上进完食,询问同伴
最终的着落。哈莱眼神怜悯,慢慢地点头。
虽然是落跑的囚犯,送葬团仍恪守人道,就地埋葬他们。
阿克斯垂下脑袋,避雷针般直竖的头发也像歪草一样颓唐下来。
哈莱清了清嗓子:“发生什么事?”
“对方十来个人,穿着普通猎装,无法判断来历,但他们训练有素,行动迅捷。所有的人都死了。中箭时我也以为逃不
过,没想到他们竟没上来补一刀。”
哈莱感到气愤:“以这种方式回馈你们的雇主,不值得效忠。”
阿克斯挪动身体,牵扯到后背的伤,不愿表现出来,语气冷静道:“您觉得这是针对我们的?或许是,或许不是,我只
听见他们在动手前说了一句话——没人能够离开送葬团。”
哈莱脸色不好看。
晨光照入祭仪,大自然的馈赠纯洁无比,使噩梦消散,让人产生重生的勇气。阿克斯沐浴在淡淡晨光里,注视着他:“
现在我一无所有,仍想和您做个交易。”
在哈莱印象里,六大附属国的概念是模糊的。
“国弱民贫”四个字,足以概括这些仰赖帝国魔法庇佑的异邦。魔法小报上刊登的年贡清单,教科书上扫盲性质的描述
,都让哈来抱有这种印象。所以当送葬团进入达莱诺,沿途所见一种欣欣向荣、无比开放的社会风气时,哈莱感到无比
惊奇。
等候在边境的达莱诺亲王代表友邦前来迎接,这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亲王态度谦恭,庄重的仪态符合国丧的隆重。直到
同行,则显露出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和健谈的本性。哈莱视线所及,一连串风趣的介绍便引向那里。哈莱连日来大开眼
界:规划严谨的城池,穿着新奇的少女,满街风骚的胸部,光怪陆离的店铺,设计独特的别墅。走在大街上,路过的平
民不约而同脱帽行礼。休息时,哈莱发出含蓄的感慨:“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卡迦表示赞同:“很久没来,变化很大。”
布雷将军嗤之以鼻:“流于表面。”
阿克斯自言自语:“典型的费鲁兹观念。”
根深蒂固的国家优越感不容侵犯,布雷将军怒目而视,哈莱哈哈笑道:“别和发烧的人一般见识。”
神龙的选民受不得更多挑衅,布雷将军冷着脸走开:“若不是殿下为你求情,哼!”
对于阿克斯的表现,哈莱有种无法言说,连自己都鄙弃的情绪,经常独自咀嚼那日谈判的简短经历。
晨光照着男人的脸,阿克斯像死而复生般露出淡淡的笑容:“直觉告诉我,他们针对的绝不是我们这帮雇佣兵。您可以
想象,我面前有两条路:离开是重蹈覆辙,死路一条;留下不过是被押回黄金城受审。脑子清楚的人都会比较,与其丧
命,蹲监狱总来得划算些。所以您大可留下我走完全程。我以一个男人最看重的信誉起誓,到时候一定乖乖跟您回帝都
,接受法律的制裁。”
哈莱哼了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交易?”
“哦不,我的交易是,只要殿下愿意留下我,这段时间我会尽全力保护殿下。”
男人无比认真地说完,哈莱噗嗤一下笑出声,天,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话吗?
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祭仪,找到布雷将军后热切地分析:“我有不好的预感。以前是有人不想我们前进,现在是
有人不想我们后退。无论哪一种,我们对幕后之人一无所知。所以我们需要这唯一的幸存者做个见证,留下他吧!没有
坏处!
卡迦在一边递上手帕:“殿下,擦擦汗。”
哈莱狼狈接过,擦了擦因紧张而冒汗的额头——说服布雷将军不是难事,面对卡迦,他总有点力不从心。
果然,卡迦沉吟着说了一句:“这番推测都建立在他的叙述之上。”
哈莱再接再厉道:“信他,我们没有损失;不信,现在就必须派人押他回去。这样做既浪费人力,也无法保证他不再逃
跑,而且……。”少年停顿一下,有些事本不该懂,但他学得很快。
送葬团遭袭、塞摩监狱被焚、雇佣兵意外死亡……事情接踵而至,必须有人给出解释并承担责任,若两手空空,回去怎
么向卡格尼议员、聚议院,甚至费鲁兹十一世交代?布雷将军道:“而且…这人的能力不容小觑,与其交给士兵,不如
我们自己看管。好吧,殿下,我决定亲自押他回去受审。”
布雷将军逮着阿克斯,恶狠狠询问雇佣兵怎么逃出塞姆监狱的。阿克斯伤重,说一句咳两句,只说他也不清楚,当时大
家跟着矮胖子走,是矮胖子指给他们看什么地方有出路。
隔天便有快马赶回塞姆城。
翻卷宗查!布雷将军不信卡格尼议员看完他的信,会查不出矮胖子的来历。
阿克斯成功留下来。他主动搬离祭仪。由于伤势,镣铐暂时不必。每天和士兵同吃同睡。天生的气质和外表,让他像个
不受拘束的自由民,默默吸引着团里两性的目光。每晚,他被要求到祭仪换药,于是总有一些时刻,没话找话成了一种
必要。
“殿下什么时候把头发剪了?不错,清凉。”
哈莱手上用力,纱布勒紧,阿克斯痛得脸都白了。
“闭嘴!”祭仪里传出气愤的声音。
19.验证
达莱诺的城镇不比费鲁兹庞大,队伍再次进入荒野的那天,哈莱决定放马跑一跑。于是送葬团被远远扔在身后。清风迎
面,带来达莱诺乡间不知名的花香,也吹拂起少年耳际的紫色琉璃,闪着耀眼的光芒。
哈莱沿着前方出现的青葱小径,一口气直上山顶。第一个到达的却是鸡毛。它完全违反生长规律,每日海量的进食体现
在日长夜大的个头上,如今已成功进化为精神抖擞、目光如炬的成年狗。心智却不同步,难得有机会伸展躯体,兴奋地
在马前跑起Z字形。
欣喜之情不言而喻,哈莱鼓励般抚摸它的脑袋:“我的小豹子。”
在山顶坐下,享受夏季沁人心脾的凉风,碧蓝的苍穹不见一朵白云,辽阔的山坡上繁花似锦。哈莱深吸一口气,好宁静
!
向西眺望,试目所极,是一片由山体、云雾和虚无组成的蒙昧。哈莱知道,数重蒙昧之后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前进的队
伍没有回头的余地,总有一日会抵达那里。费鲁兹亲王——如今的费鲁兹十一世的话不时在哈莱脑中响起,逼迫他,让
他局促不安,一如无处可躲的苍穹。
他说,去银壁谷,去取一样东西,只有你才能进入那里,只有你才能找到那样东西!
哈莱拔了一根草穗,用牙咬碎,忽然万分想念姐姐哈兰。软弱的时候,人总将希望寄予思念。他渴望得到指点,该顺从
,还是忤逆?
“殿下为何烦恼?”卡迦的马比不上哈莱的快,到达山顶时,他喘得有些厉害。
“来,你也躺一躺。”哈莱把视线从碧蓝的天空移开,对身边人好奇起来:“从来没有问过,你得的什么病?”
卡迦平顺一下呼吸:“人类都有病根,之一是贪念,而我是贪吃,误食毒草伤了肺,落下的报应。”
“治不好吗?”
“也许可以,但是困难。”卡迦也抬头望天,有一瞬间的失神,可能因为某件并不令人愉快的往事。哈莱凝视他的侧面
,有感而发:“从没见过有人仰望天空时,能露出比你更加向往的神情,星相师都这样?”
卡迦低头看他:“这和我是不是星象师无关,只和一个人是否渴望自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