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莱笑了:“回去后,让帝都最有名的大夫替你看看吧。没有健康的身体,哪来真正的自由。”
“是指您的父亲,布拉班特神官殿下?”卡迦附和着笑了笑,在哈莱身边躺下。
太阳落山前,哈莱叫回忙着扑蜜蜂的鸡毛,和卡迦一起悠闲地骑着马,赶上已经驻扎的送葬团。
布雷将军问:“情况如何?”
卡迦肯定道:“的确受到监视。在山顶上,确实感觉有人在密切观察我们。再往前走,说不定他们就会出现。”
三个人望向营地另一边的蓝发男人,正是饭点,他身边围了一圈士兵,格尔达也在其中,不知他捧着碗说了什么,把大
家逗笑了。哈莱道:“他没有撒谎。”
卡迦道:“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也许并非出于粗心,他们总要想点办法,让我们得到警告。”
布雷将军有瞬间的沮丧,走到费鲁兹十世的棺柩前,轻轻拂拭上面并不存在的灰:“警告、警告!我们替陛下送葬,完
全合情合理合法,与之前的送葬团没有任何不同,为什么这一路就走得困难重重?”
哈莱知道高阶修道士查特里斯·德尔斯猝死的消息,是在达莱诺皇宫里。
送葬团在达莱诺行进七日后,终于进入首都冰城。达莱诺国王在亲王的引荐下,接见凯米尔一行。晚间举行的宴会上,
这位小个子国王对费鲁兹帝国的损失致以个人最诚挚的哀悼。哈莱以为他说的是费鲁兹十世,国王却在亲王大人的眼色
下,岔开话题。
晚宴后,哈莱让人取来一份魔法小报。只要琉璃之眼法力所及,都能结出这种魔法树,将帝都想要传达的讯息,像撒种
的蒲公英,准确无误传播到千千万万的角落里。所以小报上的内容若非轰动全国,必是无关紧要。
看完小报才知道,国王言下之意,是指费鲁兹的高阶修道士查特里斯前日因病猝死家中之事。
哈莱很惊讶,查特里斯,可是大神官提过的那位在神阳大殿前被马撞倒的下属?大神官说,想知道谁在皇宫花园里装神
弄鬼,只需查一查他们当时的踪迹……。
大神官放下手里的文书,对来人道:“请回复陛下,感谢他的悼词,写得极好。这两日我要料理查特里斯的后事,暂时
无法进宫随伺了。”
皇帝座前的御行官道:“还有一句话,陛下希望我代为转达。陛下说,查特里斯是殿下一手培养起来的修道士,不仅是
下属,也是您待如子侄的晚辈,失去他是殿下的损失,也是费鲁兹帝国的损失。为了保全他的名声和地位,陛下下令对
外隐瞒他畏罪自杀的消息,这样做虽然有悖帝国奉行的公正和诚信,但希望殿下理解背后的干系。
大神官道:“无需言喻,请转达我的谢意。”
御行官行了一礼,离开鹅蛋顶。
一直伺候在侧的亚力克道:“殿下查了他和安思林那么久,查特里斯到底顶不住压力。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让小主人苏
醒的办法。殿下放心,借着到查特里斯家中清理魔法教案的机会,我会好好搜查一遍,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
大神官道:“查特里斯一死,哈莱那边就确保安全了。现在距他上次派人传信回来快一个月了吧?”
亚力克走后,大神官拿起桌上的信反复阅读。这封被发现在查特里斯尸体旁的遗书,被第一时间送到大神官手中。费鲁
兹十一世过目后将它归还,看管也好,纪念也罢,皇帝认为大神官是最适合拥有它的人。
查特里斯在遗书中向恩师坦诚自己亵渎神灵,灵魂遭蚀,不配侍奉神龙的心路历程。他已秘密召回所有派出去阻挠送葬
团的人,并且消除了他们的记忆。而他为此受到良心谴责,每夜困扰不堪,深受其苦,不得已采用这种方式结束残喘的
生命,为帝国恪守最后一份忠诚。
大神官离开自己的住所,走进漆黑一片的月光大神殿。四下无人,只有查特里斯的尸体被安置在大殿前端的石坛上。大
神官走近石坛,在深沉的夜色里看了他许久,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压抑不住的悲愤在黑夜里黯然响起:“谁杀了
你?”
握住查特里斯的手,白皙的指骨冰冷如铁,僵硬得不可能再被摊开。从来,帝国内的神职人员自成一系,分享着一些无
人知晓的小秘密。比如被逼如绝境时,他们可以使用最后的法力,鼓起手心的血管,血管组成的文字会传递某些重要的
讯息。
查特里斯紧握的手心有微微隆起的血痕,文字未及成型,他已被人吊上房梁,丢掉性命。
大神官抬头看向殿中的神龙雕像,心在流血,他能觉察出一种巨变的前兆,犹如压城的乌云,正蓄谋着无声地笼罩过来
。
“每一位修道士都是我们国家珍贵的宝藏,何况这次损失的是一名有资格晋升副神官的高级修道士。”费鲁兹十一世摇
头叹息:“可惜,就这样被你害死了……大神官殿下。”
黑衣人磔磔笑道:“谁叫他追查安思林和查特里斯,我们顺水推舟而已。倒是便宜了宰相大人。当初让凯米尔染病的是
他,在皇宫里提出警告的也是他,派雇佣兵阻挠送葬团的还是他。现在我们帮他找了替罪羊,他如果知道,该感激您。
”
“只要奥多诺霍不泄漏我们的秘密,让他去吧。虽然我至今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一切的。”
“这个,她至今没查出来。”
费鲁兹十一世挥了挥手:“不谈这个。我交给西奥的任务出了点问题,你去帮他一把。”
“啊,世上还有什么隐私是这只土拨鼠挖不出来的?他查到哪个议员了?”
“塞摩,帕特里夏·卡格尼。”
黑衣人抗议道:“您向我提出要求,我也要乘机向陛下提点东西,您已经看了七十份文件,会见五位部臣,熬了两天两
夜。除非陛下现在就回寝宫休息,否则我就拒绝去帮助西奥。”
费鲁兹十一世道:“靠阴谋治理不了一个国家。去吧,知道你不会违背我的旨意。”说完又拿起一份文件,细细看起来
。
哈莱思考一夜,决定做两件事:他写了一张清单,在冰城闲逛之际,把东西暗地里搜罗齐。接着在离开达莱诺皇宫的前
夜,把格尔达叫到身边。隔日启程时,后者已悄然消失在队伍里。
第一个向哈莱提出异状的是阿克斯,他不具资格,所以当玩笑看:“为何太阳升起,便有羊羔掉队?”
惊讶于他敏锐的观察力,哈莱别开眼不理睬,阿克斯也不追问,笑嘻嘻道:“殿下还在讨厌我呢?对一个三番两次伤害
您的人,殿下是可以讨厌的,但也要给人赎罪机会,现在我可受雇于您,受您差遣。”
哈莱哼了一声:“哪来的危险,谁要你保护?安分点,别想着逃,就算遵守我们的约定了。”
阿克斯凑近道:“有没有危险,殿下心里最清楚。”
哈莱手上又想用力,被他眼明手快一把握住:“啊,别生气,我自己解决。”
哈莱道:“明天不用来了。这药拿去擦。”
阿克斯穿好衣服,离开祭仪时在门边停步。回头看着哈莱,眼神幽邃,以一种明显越界,略带责备的语气道:“殿下为
什么冲进火海?冲进去,就退不出来了。”
20.进谷
将送葬团送出西部最后一个城镇,达莱诺亲王按礼告辞。地主之谊已尽,后面的路不宜再送。
哈莱发觉达莱诺是个挺有意思的国家,以首都冰城为界,靠近费鲁兹帝国的东半部发达、富裕,人民安居乐业。一旦过
了冰城往西,贫穷颓败的迹象逐渐显露,路过的城镇一个比一个人烟稀少。送葬团在边境小镇补给时,士兵们们发现井
是枯的,镇上也没多余食物出售。连路上趴伏的狗,都瘦的只见骨头。
向布雷将军讨教这一现象,他说:“很正常,每个附属国都这样。与我国接壤的城市,永远比看不见的大后方来得发达
。我们每年往返各国首都的商人比这些国家的士兵还多哩。”
卡迦解释道:“这里有着微妙的政治关联。费鲁兹帝国的圣地在达莱诺西边,所以它的西部越贫穷,人口越稀少,越不
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忌。”
哈莱对此并不理解:“我听人解释过……呃……记不清了,我们为何把圣地设在达莱诺的大后方?”
“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慷慨。银壁谷是费鲁兹大帝指定的安葬处,与谷中干燥的气候有关。但不是主要原因。费鲁
兹大帝统治时期,与银壁谷接壤的四个城邦都是帝国拥护者,为了安定民心,加深邦交,才有这种举措。后来四城统一
为达莱诺,传统一直保留下来。”
将自家宝藏埋在友邻的后花园,无形中传递的话语就是我信任你,我们是同盟。
“银壁谷的气候很干燥?”
“殿下没发觉?这里吹的西北风,来自谷后渺无人烟的戈壁。银壁谷四面环山,风吹到这里被遮挡,沉积下来,自然特
别干燥。”
布雷将军笑道:“一本正经,殿下考你呢!他可是费鲁兹大宫的特优生!”哈莱哈哈大笑。
送葬团终于进入银壁谷,哈莱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带来的震撼力。这片山谷壁立千仞,从山道往下望,石柱光滑无比,
像长剑直插云霄,没有青山绿树,没有走兽飞禽,触目所及是清一色的石壁和石柱,严酷、单调,但也雄壮、干脆。
历任皇帝采用火葬,唯有费鲁兹大帝是个例外。大神官曾道,这是费鲁兹皇室智慧的地方。如今身临其境,哈莱却对大
帝的品味产生质疑——为什么有人愿意把自己埋在这种怎么看都不舒适的地方?
送葬团沿着山道走了两天,驻扎山顶,准备第三日黎明举行的仪式。哈莱目睹从山顶延伸出去的神龙之舌后,有一种立
刻打道回府的冲动。在崖边耽坐整夜。翌日黎明,净身完毕,由侍女服侍,穿上白色的祭祀礼服,在士兵队列的注视下
给神龙献牲,以沉肃之姿顺利地在悬崖边完成复杂的祝祷仪式,然后手捧圣灰盒走上神龙之舌。
这是一段宽约一米,从悬崖上遥遥延伸出去的薄型石台。四周无遮无拦,下临万丈深渊。完全拜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远
远看去,活像山体伸出的舌苔,所以称为“神龙之舌”。
布雷将军对站在身边观礼的卡迦轻声评论:“不愧是布拉班特家族的继承人,走上神龙之舌还能面不改色。”
“洒圣灰了。”将军弯腰致以最高的敬意。
“我有恐高症,看到凯米尔殿下站在那里会腿软。”
“咦,哪里来的大风?”
“啊,殿下快回来!”
“天啊!殿下被风吹到悬崖下去了!”
哈莱醒来时,浑身裹着夹板,无法动弹。
“断了两根肋骨,手脚骨折,脑袋擦伤,起码静养……半年。”团里的大夫微微颤颤报出诊断结果。
哈莱痛得龇牙咧嘴,笑得气若游丝:“你们……别……像看死人一样……看我……。”
床前的布雷将军和卡迦脸色铁青。布雷将军道:“您太不小心了,顺利完成仪式,却把自己摔成这样,我回去怎么向大
神官和陛下交代?”
哈莱一说话胸口就疼,仍努力挤出字句:“风……太……大。”
布雷将军连连叹气。卡迦道:“殿下伤势严重,没法长途跋涉,先在这里休养吧。”
哈莱一听急了:“千万……不要……没看起来那么严重……明天就……回程……只要回去……父亲会…想办法治好我。
”
卡迦诧异地看着他,对布雷将军道:“我们出去商量下,让殿下好好休息。”
片刻,祭仪里只剩哈莱一人。浑身的疼痛海浪般席卷着他,少年咬住牙关直哼哼:“哎……好痛啊……太痛了……太…
…太好了……。”
他高兴地想,摔成这幅模样,总没有办法完成那狗屁任务了吧?吃了那么多苦,费鲁兹亲王总不能再逼他去盗墓了吧?
“哦也……哎呦呦……疼死了……早知道摔轻点……。”少年嘟囔着。
祭仪里有人轻笑,阿克斯的脸出现在哈莱无法动弹的脑袋上方:“殿下,打扰您休息了,我在悬崖下找到一点东西,估
计是殿下的,悄悄收起来还给您。”说着把一截长长的绳索和一个铁钩在哈莱眼前晃了晃。
哈莱的脸涨红了:“哪里来的破烂?”
阿克斯奇怪道:“怎么是破烂?这两样东西,恩,真是好组合。很实用,比如从悬崖上荡下去什么的。哎,我还在奇怪
,殿下从神龙之舌上跌落,那么凑巧,偏偏卡进下面的石缝里。哦,殿下肯定说被大风吹过去的,呵呵,真是好大一阵
风呢!”
哈莱瞪大眼,诅咒大风出现,要么刮走他,要么自己。他猛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全身疼得抽经。
阿克斯连忙帮他顺气:“东西塞床底下,殿下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出……出……出去!”
哈莱承认这招很贱,但好过遂了费鲁兹十一世的心愿。他只是个普通平民,缺乏全局观念,但有一点自己还是能够判断
的。
当日在皇宫听完费鲁兹亲王的要求,也曾问过他原因。
亲王坚定地给了两个字:“革命!”
答案像巨山,把哈莱直接压垮。为什么要革命?革什么命?为什么从费鲁兹大帝的墓穴里取样东西出来就算革命了?事
情的关键,该死的费鲁兹亲王一个都不肯解释!既然如此,哈莱也不客气。他有自己的原则,绝不能稀里糊涂去做一件
不明不白的事。
现在受了伤,回去有了借口,后面的事就让真正的布拉班特族人处理吧。他们有身份、有资格、有见识,他们才是真正
可以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
哈莱设想完美,现实总将其判为虚幻。
队伍回程的前夜,祭仪外突如其来一片嘈杂,鸡毛目露凶光,对门口唬气。哈莱听了一会儿,喝止它扑向来人。
进入祭仪的陌生人收回出鞘的长刀,走到床边。哈莱乘着纱门漏进的光线打量他,想起荒野里的黑熊,野蛮、凶残、让
人不寒而栗。
“你是谁?”
与巨型体魄相称的粗哑嗓音,扫一眼裹得像具死尸的少年,显出一种并不隐藏的轻蔑,“奉皇帝陛下命令,护送殿下执
行任务。”
幕后跟随的黑影终于走到台前,哈莱指控道:“是你们!”
“没人可以离开送葬团,没人能违背皇帝陛下的旨意!”黑熊男人对曾经在树林里犯下的暴行并不否认。
想起那满地惨状,哈莱闭了闭眼,愤怒来自人性,总让理智缺席,他冷硬拒绝道:“没人能逼我执行任务,也不需要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