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离落(生子)——陆望舒

作者:陆望舒  录入:10-09

靳大人急于甩脱这烫手山芋,第二日便递了折子上来,以谋逆的罪名定了罪,因离落是内臣,特赐一杯毒酒,李越则是斩首示众。时间定在十月初三,午时三刻。

治和七年十月初三,大凶。宜动土,忌嫁娶。

楚君慊一夜没睡,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在凌晨时分爬上了德妃的床。德妃搂着小公主还未醒来,朦胧中感觉到有人接近,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女儿,狠狠一推。于是乎,楚君慊一时不防,竟骨碌骨碌滚下了床。

等到楚君慊痛呼一声,缓缓爬起来,德妃才算清醒过来,赶紧起身要行礼告罪。楚君慊却上前一把抱住了德妃:“姜纭,朕心痛得厉害……朕心痛得厉害……”

小公主被惊醒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德妃心中一动,知道这是个机会,也顾不得安抚小公主:“皇上心中可是还念着离公公?”

“朕……朕整个心都痛得快碎掉了,朕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对朕笑着,笑得那么凄凉……”

“千金易得,情义难求,皇上可要思量清楚。现在将近寅时,四个时辰后,离公公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骨,怎么焐都焐不暖了,怎么唤都唤不醒了,”德妃静静笑着,想起她的阿陵,眼中全是凄凉,“还有,皇上这辈子再也别想见着他的笑了,再也别想了……”

搂着德妃的楚君慊身子一震,郁积多时的泪终于淌了下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似乎多年以前就有人对自己说过。是了,是阿娘,是阿娘说过的。

那一年,母亲牵着他,乘着月色,穿行在如雪的梨花中,对他说——

“阿君,你要晓得,千金易得,情义难求。若是有一天,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不管她是谁,千万不要错过……”

不管他是谁,千万不要错过。

还没到午时三刻,毒酒就已经呈了上来。

那时节,离落正在刑部大院儿的一棵千年银杏树下晒太阳。身上的链子已经除了去,衣服也换过一身,懒洋洋半躺在久违的阳光里,纵使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滋味也是说不出的舒爽。

虽已入冬,可白亮的太阳明晃晃地晒着,也没什么风,倒也并不冷。离落思及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晒太阳了,便觉得这阳光说不出的可爱,正眯了眼睛享受着最后的温暖。

——毒酒呈上来了。

离落看了看太阳,偏东了那么一点点,还未到午时,更别说是三刻。算了,反正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那么一刻半刻又有什么要紧。虽然,他怕死,更不想死。

离落用两指捏住酒杯看了半晌,又轻轻嗅了嗅,琥珀色澄净的酒浆,散发着清淡又醇厚的酒香,是上好的竹叶青呢。

杯子很小,酒自然不多,离落一口就吞下了肚,露出了这辈子最后一个微笑。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离落的心中竟意外地一片澄明。短短十八年的人生苦乐备尝,十八年恰如一梦,往事悠悠,俱如云烟……

楚君慊喝了不少酒。他惯常是不怎么喝酒的,所以酒量并不好,这一下子灌了两坛进去,不免就有了七分醉意。

眼看着太阳一分分升高,转眼就要正午了。楚君慊心中猛地一阵揪痛,不管了,便是离落有天大的错处也先救下他再说。离落要真的没了,他楚君慊也不能活了。七弟,七弟,哥哥哥这一遭只有对不起你了……

楚君慊摔了酒坛子就跑了出去,大喊:“宝福,备马!”

就在楚君慊翻身上马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声音:“皇兄!”楚君慊惊得直接从马上掉了下来。

是七弟!

七弟没死么?!

那匣子里的人头又是谁的?

楚君慊蓦地转过头来,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不,说是陌生并不确切,那张脸眉如远山,肤如凝脂,眉目间点点闲愁似有若无——不是凌公子又是谁?

那个顶了一张这样面皮的人,不是已经被他亲手送上西天了么?

“皇兄,是我,小翊。”凌公子苦涩一笑。

“小翊?真的是你?”楚君慊忍着脚上的痛,上前几步盯紧了凌公子的眼。不错,那眼神是他所熟悉的。

这么说,离落根本没有害了他亲爱的弟弟。七弟既然没死,那么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而他的离落竟无端端受了那许多折磨,如今就要……

楚君慊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无法自持,“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楚君翊赶紧上前扶住,拿了帕子替他拭去唇边的血,惨惨一笑:“我到底是输给他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楚君慊捉住楚君翊的手,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

楚君翊痛得微微皱眉,也不挣扎:“午时已到,就要来不及了。皇兄……”

楚君慊如梦初醒,抬头只见惨白的太阳堪堪就要到正中,心中突然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忍着左脚的剧痛,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楚君翊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道面上该露出个什么表情。

这些日子,我在你身边悄悄看着,看着你为他失魂落魄,看着你为他借酒消愁,看着你为他流泪,为他痛不欲生,看着你——为他竟要舍了杀弟之仇。

皇兄,臣弟这一走,怕是要永别了。

第二十一章:闹市一奔为蓝颜

楚君慊纵马赶到刑部的时候,正看见离落斜斜靠着着院子里那棵老银杏树,阳光淡淡洒在他的身上,白衣的他几乎融化在冬季淡薄的阳光里,仿佛只是残留在这世间的一个蜃影。

离落唇角带笑,颊上几道结痂的伤痕分外醒目,一道暗紫色的血痕浅浅划过下巴,衬得一张雪白的面庞愈发白得透明。盛毒酒的杯子已经碎在地上,离落指间捏了一滴小小的透明的泪,正对着太阳在看着,那滴泪在淡白的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离落的笑容一点一点涨满,微微发紫的嘴唇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爹爹,对不起,我完不成您的嘱托,就要去寻您了。十年了,别来可无恙?

娘亲,儿这辈子,还没见过您呢,不知道娘亲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娘亲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泪形的珠子从离落指间漏下,在枯草地上滚了两滚,便不动了。

离落纤长的手指突然垂落,轻轻吐出一口气来。那珠子夺目的光芒刺痛了楚君慊的眼。

楚君慊心一沉,脑中“轰”地一下炸开,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双腿软绵绵地一步也挪不动。

还是赶不上了么?竟是赶不上了。

“君慊,你来了。”

楚君慊猛地抬头,正撞见离落的粲然一笑:“君慊,你可是来救我的?”

楚君慊心中狂跳,两步赶过去,将离落揽在怀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阿离,你……你没事么?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我竟害你至此……”

眼下是说这些没用的话的时候么?离落觉得五脏六腑无处不痛,抬手悄悄擦去唇边新涌出来的毒血,微微苦笑:“去把那颗珠子给我捡回来。”

他不来,即使有千颗万颗“有泪”亦是无用;他来了,“有泪”就是救命的良药。

离落看了眼太阳,还好刚到午时。就算他死过一次不耐烦再活了,但李越显然还不想死。

楚君慊虽不知何意,但还是乖乖捡来了那颗珠子,递给离落,才后知后觉地大喊:“来人,去把宫中所有的太医都叫来!再把京中所有的名医都给朕请来!快点!人若救不回来你们都给朕陪葬!”离落中的毒名“无生”,通常是宫中赐死嫔妃所用,毒性虽不甚烈,却没有解药。要救他,只能先用药压住毒性,再缓缓设法。

刑部所有的官员吏卒包括靳大人在内,都慌慌张张应命而去,转眼跑得踪影不见。离落也不阻拦,只把“有泪”纳入口中,朝楚君慊微微一笑:“皇上,奴婢不要紧,请带奴婢去法场。”

离落不等楚君慊开口,便接道:“就算这一遭皇上把奴婢救回来了,奴婢若是寻死,皇上也未必拦得住。”唇角一勾又加了一句:“李越若是死了,奴婢便也不活了。”

楚君慊抱着离落在大街上狂奔,大冬天的,额上竟是汗落如雨,喘得快要断气了也不敢稍有停顿。车辆马匹什么的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好在菜市口离刑部并不远,只隔了两道街。

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心中既是甜蜜又是荒凉。他不信我,可是,他爱我。哪怕这爱抵不上他的不信,这一刻也请让我放纵自己的心——

换取一点点卑微的幸福。

很多年以后,京中百姓提起治和七年十月初三那一天,还是不由激动万分。在城墙根地下庸庸碌碌地活了半辈子,终于在那一天见到了皇上,还看了一场天大的热闹。那一场近乎传奇的热闹足足在坊间里巷流传了十来年,也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十来年。

那一天——皇上怀中抱着伤痕累累的小公公,一路狂奔到菜市口,途中撞翻了三个摊位,撞倒了五个行人,等赶到菜市口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襟袖散乱,玉冠也早歪到一边,黑发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若不是监斩官刑部侍郎徐青宇吓得丢了令签,跪下来高呼万岁,围观的人们还当是哪家的疯子跑出来了。徐侍郎这一跪,围观的百姓七手八脚呼啦啦跪了一片,七嘴八舌地高呼万岁,嗡嗡嗡一片活像蜜蜂炸了窝。

皇上一身狼狈却威风凛凛地下旨,说人不必斩了,让他们赶紧收了摊子撤回去。于是乎,那个可怜兮兮绑在刑台上的待宰羔羊,又瞬间活蹦乱跳地朝大家做了一圈鬼脸,穿着囚衣就跑得踪影不见。然后,皇上抱了小公公,由刑部吏卒开道,也瞬间跑得踪影不见。徐清宇在一旁看着,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据说——那个上了桌了又跑了的羊,原是被靳大人给冤了谋逆的下五坊巡城使李越,这下子沉冤得雪,也算是因祸得福,官复原职了不说,两三个月间,就升做了禁卫军副统领。

据说——皇上怀里的小公公虽是个阉人,却有着艳绝尘寰的容貌,七窍玲珑的心肠,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视六宫粉黛如粪土,这一遭沉冤得雪更是当个心肝宝贝似的疼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整天陪着笑脸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楚君慊那时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就是因着这闹市一奔,他竟成了大靖朝有史以来最平易近人,最受百姓喜爱的君王。

打从这十月初三起,街衢市井的说书先生们纷纷弃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江湖传奇等等,专讲这皇上和太监的断袖情,添油加醋几经辗转便传得有些不像话了。说是——

当年杨贵妃宠冠六宫,“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如今出了这等奇事,不免惹得人心大动,一众老夫妻、新夫妻、准夫妻们,个个盼着生个绝色男娃,养得水汪汪的送进宫中享福去。

离落从出宫办事回来的宝福口中听得这些传言的时候,正坐在廊下喝着清茶懒洋洋地翻一卷前朝风物志,听了这话笑得不行,茶也洒了,书也扔了,人更是直接从藤椅上跌了下来,滚在地上还笑个不住,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宝福吓得不行,赶紧请来了胡太医,那老头子进院门的时候右手还捏了两根筷子——原是老妻为庆他六十大寿,做了一桌子的菜,老头子刚夹了一口还没送进嘴里,就被宝福给拽来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彼时——

彼时,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笑得灿烂。因着楚君慊抱着他回到刑部的时候,那个方圆三亩半的院子,竟被一群太医、郎中、兽医,连同走街串巷的江湖骗子给挤得满满当当,靳大人这厢正站在个倒扣的大缸上扯着嗓子整队呢。楚君慊纵然君临天下,也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愣在了门口。

离落笑够了,才道:“皇上,让他们都散了罢,奴婢没事了。”

楚君慊着胡太医上来看了。胡太医号了脉,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吓得楚君慊白了一张脸:“怎么,很难办么?”

胡太医这才晓得吓着了皇上,笑道:“公公没事了。皇上可是喂过了解药?”“无生”明明是没有解药的啊。

“没有啊……”

“那就奇了。从离公公的脉象看,毒已经全清了。”胡太医奇道。

楚君慊闻言总算松了口气,一松懈下来,楚君慊才觉得浑身累得快要散架:“阿离,下来罢,朕抱不动你了。”

离落搂紧楚君慊的脖子,笑道:“皇上还是抱着奴婢罢,奴婢的脚筋断了,站不起来。”

“什么?”楚君慊大惊,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朕饶不了靳云方!”

离落道:“皇上怎么糊涂了?旨意是皇上下的,靳大人有几颗脑袋,敢抗旨不遵?”

楚君慊一时愧疚之极,声音都弱下来:“阿离,你恨我吗?”

离落微微摇头:“不恨。”要说恨的话,还是四年前更恨一些吧。

“那,你恨七弟么?”

离落仍然摇头:“不恨。”要说恨的话,还是更恨你一些吧。

楚君慊听了更加愧疚:“阿离,朕……”

离落笑着打断他的话:“皇上,奴婢饿了。”

第二十二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楚君慊带着离落回到宫中的时候,七王爷已经不见了,书案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离落刚喝了调养身体的药,沉沉睡去了。楚君慊便在床前展开了信纸。

“皇兄,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臣弟已经在去往抚宁清凉镇的路上。清凉镇山明水秀,民风淳朴,是个安度余年的好地方。臣弟这一走,从此不会再回来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望皇兄珍重珍重。

“想必离公公已经安然归来,替我向他说声抱歉,也跟皇兄说声抱歉,虽然千万句抱歉也不足以赎我的满身罪孽。臣弟祝福皇兄和离公公,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虽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有一句话,臣弟一定要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君慊,我爱你……”

我爱你……楚君慊被这三个字震得瞬间愣在当场,自己最亲爱的弟弟,居然对自己说,我爱你。

初时的震惊过后,楚君慊渐渐回过神来,接着看下去:“臣弟大概从小就是喜欢皇兄的,只要在皇兄身边,就觉得喜乐开怀。臣弟初时也只当这份喜欢是兄弟之义,可是十六岁那年,臣弟偶然看到皇兄沐浴,一时间竟脸红心跳,情难自禁。那一刻,臣弟才知道,这份莫名的喜欢,便是爱。为了这禁忌的罪恶的爱,臣弟罔顾孝悌,害死了母亲,害惨了一母同胞的哥哥,臣弟有罪,可是……臣弟不后悔。

“臣弟知晓这样的爱是不容于世俗的,害怕皇兄知晓了就会疏远臣弟,所以臣弟一直未敢开口,想着只要能默默地陪在皇兄身边,臣弟也就知足了。不想五年前皇兄选了秀女进宫,臣弟竟嫉妒到恨不得拿刀捅了那几个妃嫔,不得已只好自请远走。臣弟既知皇兄是喜欢女人的,自不可能接受臣弟,和硕郡与京都又隔着河山万里,五年中臣弟迷上了雕刻,闲暇时以之消磨时光,也就不再总想着皇兄了。没想到这时……却听说皇兄撇下几位妃嫔不理,独宠一名小小内侍,还颁下了一道荒唐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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