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我,易容只是末技,这世上最博大精深钻之无涯的,是养生。只有养生,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纵使容貌不曾改变一分一毫,也能让人感觉判若两人……”
离落的叙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久久地陷在回忆里。纵然如今身陷囹圄锁链加身,心魂中却全是那十里丹樨飘香。那一年,从初秋一直到隆冬,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小小的温瑜阳一直跟魅影呆在一起。父亲温钰去塞北拿母亲西归时留在挚友处的信物,便将小瑜阳托付给了魅影。江湖儿女在江湖,同气相投之人有时一晤即知己,倾盖亦如故。温钰和魅影之间,显然就是这样。魅影也很喜欢这个漂亮又有灵气的小男孩儿,虽然他从来不耐烦收什么徒弟,却将一身的技艺倾囊相授。
但离落在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易容,而是一个人应该怎样活着。
虽然离落自问并没有做到,但他在伤心的时候,绝望的时候,活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对自己笑一笑,感谢苍生,让自己曾经开心过,曾经有过希望,也曾经活过。
第十八章:沧海月明珠有泪
离落伸指从最里面一颗臼齿处,取出一颗辟毒珠来。那就是母亲留给父亲的信物。珠名“有泪”,取的正是玉谿生“沧海月明珠有泪”的词意,那珠子晶莹剔透,也正是一滴泪的形状。据说,这珠子是从天山冰蚕丝中提炼出来的,那冰蚕从出卵起便以天山雪莲相饲,极为珍贵,炼出的珠举世也不过两颗。以珠纳口中,可不惧百毒。
那一年,父亲正是含着这颗辟毒珠,才安然穿过桃花瘴,于百万军中取了敌将首级。父亲去世前,将这颗珠子交给了他,嘱他十年以后凭此信物,去昆仑寻母。
而今,刚好十年了……
离落突然有一点点后悔,此番八成是逃不出生天了。父亲与母亲的十八年之约,父亲是去不了了,自己眼看也要误了。不知道母亲,该如何伤心。
母亲骆明臻,并不是如传言中所说是难产而死——而是中了毒。“有泪”药性寒凉,不利于胎儿正常发育,所以从怀了孕,母亲便没敢再用。不料怀孕期间,仇家寻上门来,一番激斗,仇家虽没占了半点儿便宜,骆明臻却因怀孕期间真气流转不畅,不慎中了毒。骆明臻为了孩子,不仅没用辟毒珠祛毒,便是寻常性烈些的解药也没敢用,只以内力把毒素逼到经脉末端,用药性和缓的清毒药物缓缓调着,不使其伤害到胎儿。父亲虽然极端不赞同母亲如此做,却拗不过固执的母亲。
母亲说:“我已经三十六了,这些年江湖漂泊,动了元气,这回若是没了,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况且等生下了孩子,我就回昆仑让师父替我驱毒,也不见得会有事。”
可等到生下了孩子,毒素已经深入经脉脏腑,母亲留下一封书信就回了昆仑。昆仑百年剑派,门规森严,外人不可擅入,母亲便嘱父亲等她的消息,这一等就等了七年。
七年间,父亲温钰退出江湖,领着小小的他三入昆仑,最后一次持剑闯入了山门,也没有见到母亲。直到他七岁那年,父亲终于得到了消息,说母亲留了信物托挚友塞上鹰转交。塞上鹰派了人遍天下地寻温钰,因那时温钰已经退出江湖,便没有听到消息。
这一晃,就是七年。
七年后,温钰才拿到了妻子的信物,还有七年前初回昆仑时写给他的一封信。信物便是这颗“有泪”,信上只有三句话:“阿钰,十八年后,昆仑再见。”落款是明臻。
塞上鹰说,因毒入脏腑,骆明臻须得在昆仑极顶的寒潭中呆十八年,才能将毒祛净。那寒潭水质极寒,可压制已入脏腑的毒暂不发作,再设法一点点将毒素慢慢逼出。昆仑掌门,也就是骆明臻的师父说,大约需要十八年。
十八年了,当年的温瑜阳,如今的内侍离落,也已经满十八岁了。
四年前温家获罪,离落也是为着父亲临终的托付,为了能活着与母亲相见,才忍着屈辱净身入宫。但离落如今想来,便是没有这一层原因,他也不一定会选择死去。人都是好生恶死的,他也不能例外。
一阵风入,牢门处昏黄的油灯微微一暗,几个狱卒突然安静下来。
有人来了!
离落迅速把“有泪”塞回去,就看见一个人提了一盏灯,顺着石阶走了下来。走得近了,离落才看清,来人竟是刘大人。
开了牢门,刘大人提灯走进丙字号牢房,瞬间刺目的光线让久在黑暗中的离落几乎睁不开眼。
“离公公。”
离落勉强一笑:“刘大人。”
这就是那个清俊的小公公么?刘大人几乎不敢相信。
离落半倚着墙坐在稻草上,一身白色的囚衣几乎被血染透了,绛紫鲜红深浅不一,早辨不出本来的颜色。铁链穿过肩下的琵琶骨,锁住了他一双纤细的腕。那手腕因为受刑时本能的挣扎,早已被磨得露出白森森的骨来。十指指尖上俱是鲜血淋漓。脸颊上也交错着几道鲜红的鞭痕,不过与身上相比总算好些。
离落见刘大人久久不曾说话,忍不住催促道:“刘大人有什么话赶紧说吧,迟些让靳大人撞见了反倒不好。”
“你知道我是私下里来的?”小公公果然还是一样的聪明,“不妨,现在才刚过子时,靳大人一会儿半会儿是来不了的。”刘大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来扔给离落,看看四周没个歇脚的地儿:“咱们去外面说吧。”
离落抬手接过伤药,带动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抱歉了大人,奴婢现在站不起来。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站不起来?难道……刘大人看向离落的脚踝,那上面布满了暗紫的凝固的血痂。
离落苦笑道:“大人猜的不错,奴婢的脚筋被挑断了。”如不出意外,以后大概都站不起来了。
刘大人微微一愣,竟是有几分心痛。想当年温瑜阳也是个小小的才子,顶着温家小公子的名头,十二岁就名扬京都,也是个千人捧万人爱的,谁能想如今却……却落到如此地步。
刘大人整了整心神:“你……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你真的那么恨皇上?”
离落微微移动了下身体,牵动浑身伤口一阵剧痛,不由咧了咧嘴:“大人说的哪里话,奴婢哪有本事恨皇上?”
“你不要装了,若不是你对皇上动手,以皇上对你的宠爱,哪舍得把你送进牢里?”刘大人自是不信。
皇上还就是舍得把我送牢里了,我却明明没向皇上动手。
离落心下苦笑,口中却说:“大人问这些干什么?”现在皇上没事,他又在牢里快死翘翘了,这不正称了你刘大人的意了么,还来这里刨根问底做什么?
做什么?刘大人内心也不由苦笑,是啊,做什么,他竟该死的在想,等问清楚了真相,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那个该死的魅惑皇上的小公公捞出来。当然,他面子上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的:“我就是好奇,当年名满京师的神童,怎么连刺杀皇上这点儿小事都搞不定?我的确看你不顺眼,不过你放心,到了这个地步,我就是想害你也没什么可害的了。”
离落冷笑一声,做了个“无可奉告”的手势。他刘大人固然看不惯自己这个魅惑君王的内臣,却还不会这么无聊。刘大人这么说,必然是在掩饰些什么。
刘大人一句话出口,心想坏了,自己这么连损带刺的,离落虽是个卑贱的内臣,心性却是高的,这下子定是什么都不肯说了。
果然,接下来刘大人费尽千般口舌,离落却还是那个“无可奉告”的手势。
直到漏尽更残,天色将明,刘大人才带着一身疲惫匆匆走了。
李越在一旁装睡,却是完完整整看了一场大戏。这时一骨碌爬起来,凑到栅栏边,张口便问:“你究竟是谁?”
离落淡淡一笑:“我入宫之前,本名温瑜阳。”
李越一下子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第十九章:选婿当选温瑜阳
京城坊间里巷中人,有不知道皇上是谁的,却人人都知道有个温瑜阳。
据说,这温家小公子生的极好,面如冠玉,唇若涂珠。但若比起小公子的八斗之才,这样的相貌委实不算什么。
小公子八岁回到温家,才开始学经史子集,并算章书法、水利律令之类,不过两三年间,就已经有诗作在坊间流传。举凡河山之大,风物之妙,并亭台之胜,古玩器物之精,尽入笔端,倚马千言。年轻书生们总要会背一两首温瑜阳的诗词,才算是粘上了些风流潇洒,就连歌馆秦楼里的姑娘们,也每每吟唱他做的词附庸风雅。
小公子最令人称绝的,却是那一手媲美王羲之的行草书法,飞扬洒脱,行云流水,笔意婉转圆润,笔锋力透纸背。每每一幅作品流出,便有人高价争抢。不仅行草写得好,真草隶篆,更是摹什么像什么,就连他摹的赝品都很受欢迎。
这样一来,小公子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是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没多久,街衢市井中便流传出这样一句顺口溜来——
看花要看夜来香,选婿当选温瑜阳。
说起这前一句所示之人,却也是当时京中艳绝一时的美人,鸿胪寺卿姬大人的长女姬夜来。这姬夜来除了相貌出众,行止也算特出。一个姑娘家,不爱操针弄线,偏喜欢跟着哥哥弟弟们舞枪弄棒。从六岁初学武艺,到十六岁武艺初成,十年的时间,一个小姑娘竟另辟蹊径,融合诗词书法,创出了一套“独步寻花”剑,取的正是杜子美《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词意,一句一式,刚好二十八式。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一套二十八式剑法,虽没多大的杀伤力,一招一式却如同舞蹈,剑出时如蛟龙戏水,剑舞时似穿花戏蝶,剑收时仿流莺归巢,美不胜收。每年花朝节,姬夜来都会到京郊缘法寺上香,顺便在缘法寺外的斩青台上来一段剑舞。那一刻的姬夜来,衣袂飞舞,雪剑横空,美得便似神仙中人,一时间男女老少争睹夜来剑舞,直欲忘了观花。姬夜来年年来此舞剑,人们便年年来此观看,遂衍为流俗,观夜来剑舞也成了花朝节的一大盛事。
——这便是“看花要看夜来香”的由来。
直到温瑜阳十四岁因牵连入罪,姬夜来十九岁那年没有出嫁,反倒出了家,这两句话才渐渐没人再提了。
李越当时虽只是下五坊一介平民,却也是听过温瑜阳的大名的。温家小公子于他,不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时想望一眼都望不着的人,如今却……这让他如何不惊讶?
接下来的一整天,只要李越没晕着,而离落又在李越的视线范围内,便总能感觉到李越用崇敬无比的眼神灼灼地盯着他。这倒把离落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晚上抽个空子对李越说:“我现在是离落,不是什么温瑜阳。”
李越虽然不笨,却绝对算不上聪明,所以答了一句:“我知道你现在是离落,那又怎么样?”
离落不得已直言:“所以你别老拿看温瑜阳那小屁孩儿的眼光看我,好吗?”
李越这才知道自己的目光过于直接,竟让人给感觉到了,讪讪笑道:“你本来就是温瑜阳……好啦,我知道了。”
“李越,你怕死吗?”静了半晌,离落突然问道。
李越愣了一愣,道:“怕,怎么能不怕。”
“我也怕,”离落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事到临头了才知道,比自己想像的要怕。李越,我累你至此,你恨不恨我?”
“恨,我怎么能不恨。”李越既咬牙切齿又止不住敬佩,一时间扭曲了一张脸。
离落苦苦一笑:“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明天我想个法子激皇上一下。要死就赶紧死了干净,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一线希望。李越,你反对么?”
李越忽的洒脱一笑:“也罢,二十年后又是一条……”话还没说完又想起什么,低下头喃喃道:“可怜我还有八十老母在堂……我托人跟她说我出了远门……”
离落从木栅栏间伸过去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怕了拍李越的肩,没有说话。
翌日提审,离落对负责审讯他的狱吏说:“去叫靳大人来,就说我熬不住了,要招了。”
靳大人这几日焦头烂额得很,皇上虽没有催他,但每日上朝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几个窟窿。于是靳大人每日早朝时都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下了朝几乎日日都来问个七八遍,弄得负责此事的狱卒半点不敢偷懒,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八个时辰在审讯离落。至于为什么不审另一个,那当然是因为那位爷早已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离落有时候受刑熬不过了,就特恨为什么自己不晕血。
话传过去不出两刻,靳云方就匆匆来了。
“你终于肯招了?”
离落微笑摇头:“我只是告诉你一个马上解决此事的方法。”
“什么方法?”
“告诉皇上,说我受刑不过松了口,说了一个‘七’字,只不知道什么意思。”
“就这样?”“七”字?难道跟七王爷有关?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样的刑,我也受不了几天了,到时候我不过就是一死,大人您可就麻烦了。”离落一双清眸微微一扫,淡淡一笑。
靳大人在离落雪亮的目光下微微眯了眯眼。纵使受刑如此,一双眸子仍是未敛光华,这个小公公看来并非常人。
第二十章:生为死兮死复生
“皇上,离公公昨儿终于熬不住了,晕过去前吐了一个‘七’字,臣现下还没想明白,不过想来用不了两三日,真相就该大白了。”靳大人一句话说得冷汗淋漓,他虽然最终选择听信了那个小公公的,可却实在摸不透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究竟藏有什么玄机。
楚君慊听了,身子狠狠一抖,却害得靳云方隐在袖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其时已入了冬,又正值日暮,更显得万物萧条,天地间一片冷寂。皇上却只穿了一件夹衫,在碧波湖边的亭子里站着,于是靳大人也只好陪着皇上站了,一身冷汗被冷风一激,差点儿打出一个极为失礼的喷嚏来,好在险险忍住了。
“他……他终究还是熬不住了么?他……他可还说了什么?还……还好吧?”
靳云方将这话来来回回想了三遍,才明白皇上说的“他”是指那个犯了事的小公公,不过听这口气,不像愤恨,倒似关心,因着揣摩不透皇上的心思,一时间回得战战兢兢:“还……还好吧,还活着,不过……也不太好,这个……他也没说别的……”靳云方自己听着都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罢了,朕去看看……不,算了,你随便拟个罪名,送他上路吧,朕……你先退下吧。”
“啊?”这就完了?靳大人赶紧跪安,匆匆退下了。
等靳大人走得没影儿了,楚君慊狼狈地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抱住头压抑地低声嚎哭。七弟……离落……你们叫朕怎么办,怎么办?
阿离,阿离,朕是真的不敢去看你,怕一见了你,就什么都不顾了……这么多天,朕也……朕也……可朕还是没办法原谅你……阿离,阿离,朕爱的一直都是你,只有你……你为什么要伤害朕的七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