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这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土皇帝的山寨,尽管经这般捯饬过,依旧处处透出庸俗简陋的痕迹,若是有人不明情形路过此地,定会以为是土匪头子娶媳妇,而他这昭告天下以表复仇决心的大会,竟选用红毯红绸,那暗藏于胸中的野心,也不言而喻了。
于外面经历了一系列的搜身盘问,门管守卫才打开侧面窄门放人进去,而刚一进门,六弦儿就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粗狂高昂的吆喝之声。
“迎——太极门,晋玄道长!”
“迎——衡山派,石廪剑燕师傅!迎——华山剑宗!”
“迎——洪侯门大公子——洪……”说辞到一半,那门管像卡住了嗓子一般,隔了半晌,方继续喊道:“迎——落枫剑客毕沾花!迎——玄武帮大当家的……迎——藏土教座下大弟子,叶锋……迎……”
声音渐远,六弦儿心中暗暗吃惊,方才那几人,皆是当今名武林中号极其响亮的,想不到这潘大海,一介草夫,面子功夫做得还挺足,结交了这许多武林高手。
不过在六弦儿看来,除了太极门,衡山华山的高手,其余人士,品行良莠不齐,好比当中那落枫剑客毕沾花,就是个人如其名的大色狼,妄他练得一手高雅剑法。叶枫,就更不要说,藏土教主荒淫无度,座下教徒平日里干足了祸害人的龌龊勾当,不过是个盘踞于西域的邪教组织,如今也要来假慈悲的悼念傅烨,当真好笑。
至于洪侯门,那是侯门世家,也是武林各派的金山银库,他儿子来参加潘大海的昭告会,可以说就是舍财来了。
小声嘀咕着骂了两句,六弦儿随着在前引路的汉子进了后厨大院儿,于木桩上栓紧骡子车,将二十坛池阳春放下,那汉子便哄撵他走人,可六弦儿来此目的不达,定是不会走的,就好言好语的哄骗那人说自己见识短了,想瞧瞧那些传说中的绿林大侠究竟什么路数。
那汉子听他说话可笑,不再为难,只问他会不会厨房的活计,六弦儿连忙道会,之后便顺利地潜入了后厨大廊。
一进来,他给那一屋子油烟呛了个正着,同时就看见各路膀大腰圆的厨子排成一行,改刀掂勺,各司其事,而那完成的菜肴,足足摆满了后面一张两丈见方的大桌子,煦煦热气和肉香味儿自那佳肴蒸冒着,叫人一嗅就馋了。
六弦儿自是不会做菜的,人问便说是端盘子上菜的小厮,待外面有人通报客满了,他麻利的提了两坛子池阳春,尾随着其他工人出得后门,低头行至召会堂内。
偷偷打量了番会客厅,六弦儿发现这堂子也是装修过的,上回的红漆桌椅全撤了,换上几十张白瓷面雕花餐桌,柱子半截都给红绸子裹住,而那些围桌坐着的百余名宾客,当中不乏衣装华丽,谈吐优雅的贵人老爷;佩珠持掌,身着僧袍的和尚道士;甚至有些做文生公子打扮的,轻摇着手中纸扇,面相中毫无半点凶煞。
六弦儿打探半晌,躬身立于一偏侧筵席桌畔,再启目瞄向上座时,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仇家潘大海。那厮正屈膝坐于铺垫之上,靠着身后泼墨屏风,一脸洋洋得意,那如山的身躯挡上了后面半数墨迹,时时晃动着,似是为自己的贵客全部到位沾沾自喜。
仇人见面,六弦儿已是分外眼红。
贼首传令上菜,一干下人相继忙活起来,经过几个来回,六弦儿给每一桌都上了一坛池阳春……
那酒里,早在客栈就被他偷偷下上了毒药,二十余坛美酒佳酿,现下已变作阎王爷的锁魂汤。当中剧毒,乃是百枝门独创的无色无味“髓中蚺”,名字难听,毒性却剧烈无比。
配方是取于沼泽蛇蚺,功效大过鹤顶红,只消一滴下肚,毒性直窜入骨,发作犹如蛇蚁吸髓,若不能及时以内力抗住,那人便必死无疑,即便是在座这些武林高手,可以用强大内力抵抗剧毒侵体,也免不了日后手脚残废,丢了一半性命去。
想到这儿,六弦儿心头一阵激动,想他百枝门七名弟子为人杀害,自己又给傅烨凌辱,全都是拜这潘大海所赐,今日,便要新仇旧恨一起算,叫这一堂伪善君子和上座贼厮给逝者赔罪。
再表台上潘大海,单是瞧着座下筵席旁围坐的各路武林豪杰,皆为自己俯首是瞻,心中大悦,当即膀子一晃,站起身来向台下抱拳一拱手,讲道:“诸位,今日光临于寨中,本人极是荣幸!”
“恭喜大海做了水帮当家!”“恭喜断水刀客……”台下一片回礼之声,有几位不自重的,上来便至贺词于潘大海执掌长江水帮大权,言语之中,竟无一丝为前任帮主追悼之意。
潘大海击掌示意压言,表情严肃的朝向门外大喝一声:“请匾来”,就有几名强壮汉子抬着一面断裂开的金字牌匾稳当入堂,待宾客皆看侧目看去,只听潘大海又道:“想必,诸位同道中人听说了,我水帮遭人闯寨一事!此物,便是由贼隼于上月十五闯寨所损坏。”
“那日,贼隼于二更突袭此寨,就在这厅堂中,借我帮众人酒醉之势,杀害我帮弟兄人数过百,亦害我大哥于楼上卧室,与他同谋的,还有百枝门贼人俏六弦儿……”
不料,潘大海话未说完,台下就猛然站起一名身材彪悍的分寨寨主,高声问道:“当家的,弟兄们有一事不明,那俏六弦儿是如何进得大寨?又如何与贼隼联合对我大哥的下手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台上表情颇为尴尬的潘大海。
六弦儿不敢抬头,方听潘大海提及自己名字,甚是愤恨,又见这人在众人面前提问,言辞中尽是怀疑,心道这水帮还真不是一般的乱,当家的贼喊抓贼,底下人不服便闹,实乃一群匹夫之辈。
再说潘大海狼眼一瞪,扫了那人一眼,耐住性子答道:“那俏六弦儿,本就是邪门异人,半男不女,那日,他乔装进我厅堂,施毒迷惑了我傅大哥,后拐至卧室杀害,而那鹰隼,从前门闯入,引了开我,他两人里应外合,屠害我帮……”
“当家的!”台下又有一人站了出来:“你说傅大当家是为那俏六弦儿所害……众兄弟为证,昔日傅大哥精明仗义,怎那天会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六弦儿闻声心中大怒,忆起那日情形当中,那贼人不但凌辱自己,还满口尽是下作之词,只恨不得当即把那姓傅的挖出来鞭尸三日。
而这时,就听台上潘大海厉声道:“我那大哥自是精明之人,怎奈那版纳百枝门门主乃专司毒术的妖人,一时疏忽给人迷晕了,竟……哎!”
他佯装痛心疾首,再启首时,已换了副横眉立目的嘴脸,高声扬言道:“今日,我潘大海,以此牌匾起誓:定要以贼隼和妖人的一腔红血告慰哥哥在天之灵!如有违背,誓如此匾!”
说罢,潘大海一手抓起木匾一端,牟足力气向下一震,匾身延下数道裂痕,继而应声碎裂,残垣似利箭迸出,飞溅一堂。
满席宾客皆为此举浑身一震,就连先前提问的两人,也都吓得当即腿软落座,再不敢出声。
潘大海在众目睽睽下径自归位,一把拎起桌上池阳春酒坛,喝道:“今儿个,就请诸位江湖豪侠壮士做个证明,我潘大海既然坐上这个位置,就定会给水帮众位兄弟一个交代!定不会负了各位兄弟对我的厚望!来,在下以薄酒谢过诸位见证了!”
话音一落,筵席上宾客皆举起酒碗,向台上一扬手……
六弦儿见状,亦是一阵安慰,心知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了,只等隔日听闻水帮匹夫再给潘大海发丧音讯,又惧一会儿给人察觉了酒是自己送来的,不好脱罪,便悄声转身,准备撤离。
然而这时,却听到背后安静无声的筵席厅中,忽有人怪声怪调的说了句:“此酒佳酿,只可惜……啧,有毒啊……”
27.大闹一江堂
六弦儿浑身一颤,刹那间只觉一股邪火由脊梁直顶进心窝,怒不可恕,当即转身瞪向那说话的人。
那人,也是筵席上的宾客,坐于靠近主席的上位,想必是位贵客,身着一袭华贵的金棕长衫,额束金镶玉的丝绸发箍,那只端着酒碗的手上,少说也带了两三枚碧绿嵌宝的翡翠戒指,瞧他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将全家财富皆穿于表面,以示富贵。
再瞧面相,一张微微发白的脸上,秀眉如利剑,似笑非笑的细长深眸,意蕴着一抹风流,细巧鼻梁犹如悬钩,盈润薄唇巧似刀雕……此人,实乃一副俊美之相,只叫人一眼看过去,就要感慨上天不公,为何要将富贵风流皆赐一人所有。
然而,六弦儿于此时听闻这人多嘴将自己酝酿多天的阴谋说破,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颤抖着站于后门帘栊帐旁,暗暗骂遍了这厮的祖宗八代。
一语言毕,在座的都错愕了一下,半晌,突闻“啪”一声巨响,潘大海拍案而起,指着那富贵公子喝道:“你是何人,凭什么说我酒中藏毒?”
堂内鸦雀无声了片刻,那富贵公子单手端碗,起身离席,笑答:“怎么,潘大爷发令请了我来,反而不知我是何人?”
潘大海收敛几分厉色,又道:“我请之人,皆是旧时结交的江湖兄弟,你这身打扮,想是官门中的,既来了,何不报得名号给大家认识认识?”
“哈哈!”贵公子放肆扬言道:“你好差的记性,这次本少爷不记你过,好好听着,爷乃洪侯门洪九爷之子……洪……大!”
话音一落,堂中接着便掀起一阵纷纭议论之声,潘大海也怔了一下,而稍做思量,就发觉了当中有差,当即瞪上那人:“你今年几岁?”
“二十有七。”
“哼!”潘大海冷冷道:“你这厮满口胡言,洪门九爷,前年四十,才得一子,之前所育均是千金,哪里有什么洪大少爷?”
富贵公子“扑哧”一笑,犟道:“我家事情,你怎会知晓,我说我是,我便是,不信,请看此令!”说罢,扬袖探手,带出一只黑牌,向前轻轻一甩,一道黑影急速冲向潘大海面门,而又再未到将到之际,潘大海以掌接住那牌,仔细打量了番,发现这实乃他帮发出去的邀请令,并无造假痕迹,当即蹙起眉头,苦思起来。
此时,就闻台下一老者言道:“公子,你并非洪九之子,冒充他人至此又是所为何事?”
说话这人,霜眉雪发,苍颜古貌,着一身青色道袍,乃是太极门一代宗师晋玄道人。此人平日素来不闻江湖中事,今日来此,本也只为旁听,可那侯门洪九乃是他的名誉弟子,五台太极门皆是由侯爷资助所建,所以他的事,晋悬道人是一定要管的。
又起身道:“公子,我来问你,我那小徒洪九,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为何要于十日前潜入他家,取他全家性命?”
老人说话面不改色,而话一出口,满堂一片哗然,潘大海也吃惊地浑身一震,继而又看向那公子。
“哎哎哎!”贵公子摆手澄清道:“老儿,你没有证据,可不要血口喷人,你说我杀人了,谁看见了?再说,我是侯爷的亲儿子,你,只是他师傅,你说我杀人,我还说你杀人呢!”
“呵呵”老者不怒反笑:“公子,这在座的皆知我那徒儿并无子嗣,而我徒发丧之日,也有当中几人到场追悼,认证具在,你还有何可狡辩?”
“道长不必和这厮废话!”潘大海转向富贵公子,厉声训道:“你这贼厮,害九爷性命,又独闯我昭告会堂,敢道出缘由,报上姓名吗?”
“唉!”那公子叹气道:“你们这帮不知好歹的匹夫,倒谴责起本少爷来,方才,若不是我刚才告知你等酒中有毒,此刻,你们便要在阎王殿里开这昭告大会了!”
“休得胡言!”下座又有一人起身,指着那公子鼻子骂道:“你又未喝,如何说这酒里有毒,莫不成这毒是你下的?”
富贵公子闻言一怔,抬眼看了看在座众人怒视自己的表情,又低头看向酒碗,高声道:“谁说我未饮此酒,难不成我私底下喝了,还要和你们通报不成?”
下座顿时喧闹起来,几名强壮汉子起身离席,将公子围拢在中,起哄道:“不必多说,你这贼厮,杀害侯爷,闯我水寨,于酒中下毒,谋害众位英豪,今日,你便是活路走到了头,再别想出的寨去!”
闻言,那年轻公子登时怒了,指着手中酒碗道:“这毒非我所下,你等莫要血口喷人,想本少纵横江湖多年,向来都是做了案子赖到他人头上,从未给人冤枉过,何时有这为人顶罪的情形。”又看向众人:“好!你等说未看我饮,就是我下了毒,那我现在便饮于你等看着!”
说罢,金衣公子端起酒碗,一仰脖,竟将那毒酒一口饮尽。继而,扬手摔了瓷碗,看向众人。
在座的包括晋玄道长和潘大海,无不为其举动震惊,却不是惊讶于他逞能的胆色,而是瞧他莽撞行径,一时错愕。
六弦儿于席下暗瞧事态进展,此时亦是恍然,心道这人好怪的性子,明知酒中剧毒还敢喝,现如今,就算他是大罗神仙下凡,不给那毒酒毒死,内力也定然减半,再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
趁着这个功夫,台下匹夫中站出一人,一脚踹翻了桌席,喊道:“各路豪杰,此贼厮已喝了自下的毒酒,想是自觉无颜,想谢罪于此,我等何不成全于他!”
顿时,台下哄起数人,皆拔剑出刀,对上了那位公子。
“哈哈!”贵公子一笑:“你等……好不领情……可惜,本少今日不想杀人,识相的,滚开!免得堵了爷爷日后财路!”
话未说完,他脸上却已变色,只在弹指之间即收了方才的嬉笑,眸中杀气如箭射出,青丝随内息外冲骤然浮起,而那眉间花绣如有生命般,道道脉路被飞快流溢的紫墨充盈,登时显露成型,直叫人一眼看,便肝胆俱寒。
这人,面目突变简直如双面阎罗自笑转怒,满座宾客,皆为他的深厚内功和杀气外泄所诧异,一时顿住动作。
“梅山的!我操你祖宗!”潘大海一见梅花烙,高声骂道:“兄弟们,给我拿下此人!”
众人一哄而上,当中轻功尚佳的更是一步跃上屋脊,欲自上而下袭击此人。
那公子身不动膀不摇,见几道人影跃过筵席,急速冲来,只抬空手驾于颈前,猛然一抖,指间关节“咯咯”两响,再出手时,便抵住了一名汉子的喉咙。
没有任何征兆的,甚至没有一个人看清了袭击过程……这名汉子,七孔被气力冲爆,双眼口鼻耳中,皆迸出道道红血,飞溅到周遭诸位的身上,脸上……来不及的是,其余几人已经近了那公子的身,跟着,只见一抹金光急速划过他人身畔,时而逸起,时儿坠落,那人,身影如游龙驾云,较鹰隼速度虽输,美观程度却大大的胜出。
而他犀利动作更比鹰隼阴损,臂收臂展之间,连点几人死穴,有的是腰间,有的是脑后,还有耳侧,中胸,前额,甚至顶门……那只手影挥动,那人便如生千手,叫置身事外的六弦儿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
可隐约之间,六弦儿将所有注意力集中于目,见他双指移动,似是有道白气随袖急速舞动。
正在这年轻公子遭众人围攻之际,席台之上的潘大海突然一摇臂膀,断水出手,脚下运力一蹬席垫……座台自中折断的同时,他人亦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之远,再重重落下,扬起的刀锋便直奔金衣公子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