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亿有些发愣,看他背影远去,不禁暗自昵念,你究竟是……抱着怎样目的?
回到车上,千亿发现那公子依旧坐在绣垫上饮茶,也蜷膝与他相对而坐,言道:“公子,您几日作息于此,不觉乏味么?”
那人缓缓看过来:“那你觉得,我能去何处?”
“马上,营帐,又或者是……”千亿答道。
公子轻笑,打断他说道:“这马车,载着我从关外下江南,我已经习惯了。而外面的人,我和他们不熟。”
千亿闻言,再次观察四下布置,他亦是敏感之人,领悟他话中意思,思量半晌才道:“公子,我有一疑,不知当不当讲。”
黑衣公子点头,千亿即道:“实不相瞒,我已知晓,你便是红缨金枝,也知你名望极高……而现下。”千亿加重语气,续道:“外面千余人马,皆为你俯首是瞻,你又为何拘谨如此?”
黑衣公子不急着答话,而是俯身从椅下取出黑檀木盒,横假于茶桌上,信手掀开盖子,将里面宝物示于千亿。
那便是,江湖英雄闻名起敬的金枝枪,千亿看去,心中震撼不已:那盒中,端正摆放着两条如龙鳞闪烁的金杆,表面光亮无一瑕疵,一截颇长的,顶处箍着一段一尺长的亮银接槽,雕刻着精细的图腾花纹,而短的一截至少也有五尺长短,最前端衔接着一尺有余见棱见角的金刚石枪头,那一段则透明如水,反射道道夺目光芒……叫人奇怪的是,作为一杆兵器,此枪自头至尾并无丝毫磨损伤痕,光亮如新。
黑衣公子望着金枝言道:“孙公子,这才是金枝,而我,不是。”
千亿的注意力完全被金枝吸引,良久抬头一笑:“公子,你与这枪,当真枪如金枝,人如玉叶。”
黑衣公子眼神一变,又立即恢复常态,道:“你这般说,既是我半生无法离弃此物了。”
千亿依旧浅笑,心中却豁然明了,这公子并非如自己先前所料那样,是个图谋武林霸业的痴人,而他言中处处透露出对名望的戒备,也当是有心之举,便道:“公子,你若弃得此枪,世上便无一物可与你相配,金枝玉叶,本是同根。”
黑衣公子闭了下眼睛,将黑檀木盒合拢,又不发一言。
千亿冰雪聪明,当然明白他为自己的话郁闷,忽然起首看向黑衣公子,道:“只是……这金枝你一直带着,定自有道理,公子,你又何必问我?”
那人轻轻一颤,叹了口气转头对千亿说道:“你只闻江湖人称我红缨金枝,可知我名姓么?”
千亿摇头,那公子又道:“我叫昭业。”
39.相识
又行了五日,一杆人马在座城镇中驻了下来,届时千亿也跟随者昭业从马车上下来,入住在一座十分宽敞的大宅中,这座大宅仅是院子就占地两亩,而人马一到,昭业立即命人将两亩宅院改造,于院中垒起几十根方柱,又架起顶梁,待半月后完工之时,整座大宅就联成一座坡顶殿宇。
千亿明了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梅山刺客施展轻功来闯,后来才知这一整条街巷都驻扎着各路武林人士,早在人马到来之前,金枝就策划好了一切。
但千亿始终不向金枝提出任何关于攻山的疑问,二人对话平淡至极,就像千亿并非人质,而是一位与昭业不太相熟的客人一样,千亿虽心中十分焦急,依旧每天独处于房中,望着窗外空无人烟的窄路和四角天空,想像梅山上的情形。
昭业不明令限制他的外出,只在他房外安插两名仆人随时伺候,每逢千亿要出门散步之时,这两人便会迎将上来主动跟上他。实际上千亿也无逃走之念,他文弱手无缚鸡之力,栖身在此不受任何迫害已是不易,若说逃得出去,那只是一句戏言。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太明了,自古将帅行军打仗,皆安营扎寨于敌城十里之外的隐蔽空地,为何昭业要安身在城镇当中,还搭起这样一座殿宇式的建筑,此举明明人见即知当中有问题,这不是向梅山探子昭示自己所在么?
昭业多半时间都独自一人在房中静坐,来客时他就行往大堂内议事,很少来看望千亿。一连四五日,千亿都没有再见到他,也不知他何时发起进攻行动,有些纳闷。
侍奉千亿的仆人当中那名年纪稍大的,就是之前在车中于伤时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老奴,可能是由于年纪过大,他腰背有些佝偻,但人是极有眼力,有时只千亿一个眼神,那人便知他是要做什么,自行就会给他去办。
一日闲来,千亿在房中独坐,那老人又在门外请示,待千亿准许他方进入室内,呈上一只玉石砚,并和气讲道:“孙公子,这是我家公子命我给您送来的,此乃产于北方的松花石砚。我家公子说您闲来无事,可在此作画写字,所需之物,我自会给您准备周到。”
“哦?”千亿双手接过,说道:“我在江南也听老师说过,这种玉石砚台质地极佳,当中上品更是价值万千,如此……带我谢过你家公子。”说罢,仔细端详起那只砚台来。
老人于旁站立半晌,不时打量千亿,却始终未离去,千亿观他异样反常,问道:“老先生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老人踌躇说道:“公子,老奴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与否。”
千亿一笑:“前辈但讲无妨,在下听着。”
老人抬头,有些磕巴的说:“公子,您这几日……为何不去找我家公子说话了,前几日在马车中,我赶车之时,经常听到您与他谈笑的。”
千亿心知他话中有话,答道:“昭业公子这几日不是正忙于事务,我是怕他无心再与我谈笑。”
老人眉头皱起,上前一步解释道:“公子,你不知,我家公子平日极少说话,性情淡漠的很……在路上那几日,他与你所说言辞,比平时多了很多,我们这些做仆人的,只盼他如公子您这般开朗,我的意思是……”
他语无伦次,千亿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稍作思考又探话问道:“老先生,昭业公子许是生性喜静,我若私自去饶他清净……怕是不妥。”
“不……”老人有些起急,当即打断道:“公子,说句实在话,我家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很久以前,他曾有一度不是如此,也如您这般喜文好墨,只是……哎!他这几年都忙于事业,这性格,也越发冷漠了。”
一席话毕,老人垂头叹气,千亿只在眨眼之间,就想到了此番言论的缘由。
隔了两日之后,千亿独自行至昭业房门前,轻轻叩响,里面随即传出应声:“孙公子请进。”
千亿心道这人好强耳力,只闻脚步即知来者何人,自行推门入室,一看到静坐于窗前的昭业,便开口为前日送砚之事道谢。
昭业让座于他,开门见山问道:“孙公子客气,只是我送去是三日前的事了,你为何今日才来?”
千亿一笑,于袖中取出一卷宣纸,一面双手呈上,一面答道:“你送我砚台,我无物回赠怎可?”
昭业展卷一看,脸上即刻变色,只见纸上赫然绘就一人,立于蹿急流水河畔,水中波光粼粼,那人身如玉立,着一身黑色宽衣,青丝垂肩,面迎清风,一脸漠然中带着几分傲气……而画作旁处,以工整楷书撰写诗句两行,其为:金灼波光敛,枝上鸟鸣啁。玉树琼露坠,叶沐清风悠。
昭业自头排横读,既是金枝玉叶四字,心中暗叹千亿高才,立即道谢,又道:“公子所作诗句甚是工整美化,只是我欲再提几句拙言,你可愿听?”
千亿笑着点头,昭业言道:“金波浮于水,枝上鸟难留,玉露坠无声,叶落何人忧。”
话音落下,千亿低头蹙眉不言,这四句乃落寞之词,当中暗含意思即是说金枝落入江湖,名声虽显赫却只在一时,而昭业预感自己会像清晨露水陨落般无声逝去,一生无奈无人知晓。
良久千亿低声问道:“公子,我两番与你对句,你所言中皆有落寞之意,如我能分担一二,那便是荣幸之极了。”
昭业转移话题道:“诗句只是即兴所创,公子不必为我忧虑,只是我还想问公子,你生于富贵,又才高八斗,为何不去考取功名?”
千亿笑道:“我若说自己看破功名利禄,公子你可信我?”
昭业浅笑:“公子尚未踏足名利场,何谈看破?”
千亿叹气,淡淡说道:“这世上哪有看破功名之人,我不愿参试,只因看了兄长的前车之鉴,想我哥哥寒窗十年方中举,那时风光,也曾入过朝,面过圣,末了却因家中无官宦可依,于京城候职流连三年,倾尽家财未果,终只做了名辅佐贪官的师爷,而他那满腹才学,也成了助贪谋利的工具。”
昭业似懂非懂,见千亿有些不悦,也不再深问,这时却又听千亿叹道:“公子你是聪明之人,一眼便可看穿我心中憾事,这几日你我相处,我也观出你胸怀难酬之事,做出几分猜想,你可愿闻?”
“哦?”昭业颇为惊讶,道:“愿闻其详。”
千亿道:“公子怀鸿鹄之志,艺高多才,纵横江湖又不落凡尘,乃旷世高人,即便遇到坎坷也可所向睥睨,只是……”千亿挑眉看向昭业:“只若是涟漪生于心中,那才值得踌躇了。”
昭业闻言浑身一震,一时惊叹千亿精明,一语道破真言,可一想到他的人质身份,又生出几分忌惮,不禁沉下脸色,直言道:“孙公子,我早知你聪慧绝顶,而我与你几日所言,亦是从不曾对人说过的,只可惜我无缘相惜,不然我定要与你彻夜长谈。”
千亿知他是生了戒备,在撵人离开,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渐晚,稍稍有些犹豫,却只在转念之间灵机一动,当即佯装遗憾,道:“公子即知我胸怀憾事,为何不知我心在何处?”
昭业表情变冷,道:“据我所知,鹰隼离开江南回梅山告急,是因他明了了我的预谋,而他所知皆是由你推测……我酝酿已久的计划,公子你于千里之外便可了如指掌,当真是幕僚奇才。”
千亿闻言面露不悦,猛然起身道:“我辅佐英姿,只因他与我相交甚好,我自幼清冷,只得他一人所怜,自是要对他倾尽才情,只可惜,我一片真心如流水,他英雄豪迈,寡情重义……”
“莫说了……”昭业垂头,打断道:“不论你与我如何投缘,你始终是眷恋鹰隼的……”
千亿一震,还没来得及澄清,昭业又道:“你可还记得“纵然粉身亦无悔”?”
“那日于小舟之上,你劝谏我的话,又何尝不是你心中所想?”
40.丹霞子
那日之后,千亿再没主动去找过昭业,而昭业也对他不闻不问,两人的关系有些僵,但那晚对话在千亿心中沉淀之后,他对昭业的了解却更深了,这人,表面冰冷寡言,心却玲珑至极。更是与自己才齐的聪明之人,一般献媚伎俩难博他心。
苦思数日,千亿才觅出门道,立即修书一封,遣老仆交予昭业。
书云:金枝岁岁寒,玉叶逢时凋,相逢难相识,相见莫相忘。
然而这封信却像石沉大海一般,千亿并没如预料中那般得到昭业的回应,便有些落寞。
直到半月后的一天,千亿独自在殿宇廊中徘徊,他心中十分犹豫,几次路过通往昭业房间的门廊,却又都措过,他很想进去接近这位敌首,可经过百转千回的思考后,他还是找不出一个合理可以让昭业相信自己的借口。
这时,那名老仆从大堂中走来,弓腰而行,手中茶盘里搁置着一只紫砂和几个青花瓷碗,匆匆向昭业房间走去。
那老人和千亿错身而过,险些撞个满怀,而千亿看着他手中的物件,愣了一瞬,脑中猛然闪现一个极为冒险的主意,条件反射的叫住了老人。
那老伯明显有些错愕,停脚望着小公子,千亿垂眸一想,上前两步,笑问老人这壶中是何种茶。
老仆没有防备,回了公子的话,千亿当即说道:“我替老先生送去昭业公子处,可好?”
老人有些为难,告知千亿说饮食一类,除了他亲自送去,公子是不会动的,千亿微微皱眉,附耳和老人讲道:“那日我与你家公子有些不愉快,此番想去赔罪又搁不下脸面,我……是想借这个引子,去看看他。”
老人看了看手中托盘,又望向千亿,最终还是妥协,将盘子递给他,自行离去。
千亿全身僵硬的愣了片刻,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揭开壶盖儿,一股清淡茶香扑鼻而来,他不知那是什么茶,此时也没有心情去想,自发中抻出玉簪,以前端搅入壶中,捣了几次,又仔细去观察那茶面,发现表面毫无异常,而且当中细细的茶叶还未完全泡开,有几枚上浮着,再以鼻闻之,也无任何异味。
千亿定了定神,将一切复原,抹干手插上发簪,径自向昭业房间走去。
敲开他的门,千亿强装笑颜将茶盘置于桌上,斟出一碗双手递给昭业,平和地道:“公子请。”
昭业起首看向千亿,他心中明了千亿十分聪明,乃是难斗之人,那日所言多半是为了攻心于自己。多日来,他本下了决心少要接触此人,而这决心却在收到那封书信的时候动摇了,尤为是那句“相逢难相识,相见莫相忘”,几乎一语道破了他心中所想。
而现下,千亿站在面前,一脸虔诚表情中透出几分紧张神色,昭业当他是在担心自己还记挂着那日的不快,垂眸暗道罢了,人生难逢知己,何必顾忌许多。伸手接过茶碗,仰头一口饮尽。
千亿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就上了当,在他的想象中,像昭业这等高手,很可能只消一闻便知茶中有毒……难道,那支玉簪本就无毒?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昭业言道:“孙公子,你可饮过此水?”
千亿摇头,昭业便道:“此乃天山凤眉,可惜此地无雪融之水冲泡,喝着稍有些不地道了。”
千亿说不出话,心中紧张到了极点,只是观昭业表情,他看不出任何异样,沉默半晌才道:“公子,我那日与你一谈后,心中便不得安生了。”
昭业疑惑,问他为何,千亿道:“我与你交际,仅是觉得你我投缘,对你我立场,我本就不愿去想……公子”千亿看向昭业,认真说道:“我人就在这里,不知能活多久……我自知时日无多,而能遇到你,我便不愿去想之前以后的众多纠葛,若有一日我走了,我只望你莫要相忘。”
话音落,昭业心中猛地一荡,千亿一番话,瞬间打破了他之前对此人的所有想象,他只道他是有心计的人,却没想到他也有真情一面,而这话中意思,即是千亿一表心意,不论之前日后如何,不管两人是敌非友,他都愿与他相识一场,即便以后劫至缘尽,他亦毫无遗憾。
然而此时昭业不知,千亿处心积虑要置他死地,但这席话,却是实话。
自此之后的几日,昭业便对千亿没有了戒心,千亿时常去拜访他,偶尔逮到机会,还会以玉簪拌水,只是多日过去,昭业无恙,千亿不禁开始暗自怀疑这玉簪是否有毒,或者是他自己用法不对,只是那物表面光滑,当中并无断痕瑕疵,他亦难以判断如何使用。
可若说六弦儿怕他自杀,大可以不给他此物,没有必要弄个假的来糊弄,六弦儿既给了他,这东西定然还是有用的,可究竟用途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