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思不得其解,又隔了几天,昭业遣人来告知千亿,翌日便要搬离此处。并送来两只木箱,里面装了些裘皮和被褥,一看到这种东西,千亿推测出此番离开定是要去山中了,不免又担忧起战事来。
再上路时,老仆带着几名家丁搬着木箱,尾随千亿出来,一出殿门千亿就看到昭业裹着一袭纯白披风站在门口,牵着一匹毛色炳耀的黑鬃高头大马,足比一般骏马高了一头有余,背上置着副黑漆牛皮马鞍,颇显贵气。
千亿从未骑过马,平日外出不是坐车就是步行,望着这么高的一匹骏马,有些为难。
昭业轻轻唤道:“狻猊。”那马儿竟像是可以听懂,自己向前走来,至千亿面前停住。昭业转过身平举小臂,示意千亿先上。踌躇片刻,千亿才扶住他踏蹬上马,还好那马站得极稳,待他座好,才缓慢移步前行。
千亿单手握着缰绳,摸了摸马鬃,只觉手处之处顺滑无比,便侧头问昭业此马何种。
昭业道:“这是塞外马种,名为狻猊。”
千亿闻其名即紧张起来,他知狻猊乃龙生之物,如马以此命名,那定是极为不驯的,他此时独自乘坐,亦有些不安。
行出街道,前方就是平坦大路,昭业走在前面,狻猊驮着千亿跟随,寸步不离,走的也极稳,千亿举目四望,发现这镇子的格局街道与江南完全不同,路很宽阔,行人稀少,北风卷着沙尘迎面而来,地上石砖房上青瓦皆磨损的厉害;虽正直夏季,天亦无云,而路旁稀疏的楼阁门窗紧闭,酒旗高耸孤立,残布飘展当空;店铺前竖起马桩,停着各异舵车;宅院顶高墙厚,却不带任何装饰雕琢,甚至部分砖土筑成的墙垣坍塌破损,内里宅子照壁皆露了一角出来。
千亿感觉很是陌生,他从未来过北方,不知北风凛冽,自顾自的看了一会儿,将衣领收紧。
昭业迎风而走,青丝披风飞扬浮起,那竹般身躯却挺的笔直,千亿望着他背影,一时竟难移开目光。
出了镇子的时候,周遭景象也萧条下来,再看不见任何建筑物或是人家,北方土是黄的,远处依稀可见的山峰高耸入云,巍峨堪比五岳,却是连绵成脉,当中起伏不定状如大地的脊梁……千亿眯眼观望半晌,向昭业发问那是什么山。
昭业解释道:“只是是无名的一片山脉,却是去梅山的必经之路。”
千亿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不禁开始盘算昭业此行目的,随即就听他道:“还不到时候,放心吧。”
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再向前行,风就大了起来,略微能看清的时候,千亿竟发现前方山势颇为奇怪,堡垒状的山峰和峰丛林立而起,当中遍布红色砂砾,就这么远看上去,令人赞叹他壮观的同时,也能感到几分妖艳。
千亿不知那色泽是因夕阳呈现还是那山本身就如此,但他头回观此奇景心中生出感慨,当即叹道:“赤峰纵揽千仞山,万壑峥嵘绝壁巅,北风吹砂侵亿年,峰岭胜似残阳染。”
一语毕了,昭业突然驻步,回首道:“你南方来客,不知这峰本就是红的,可听过“丹霞子”?”
千亿摇头,昭业却不回答,走至他旁,翻身跃上狻猊,将千亿揽在双臂之间,一拉缰绳,那马顿时一声长啸,前蹄腾空而起,再落脚时,突然加速狂奔,迎风驰骋于辽阔黄土地,一时间,千亿只觉耳畔风声阵阵,身子却依旧被昭业拥的极稳。两人策马奔腾,就好似千里荒芜中的一道奇景,随行老仆只见他俩身形渐远,末了只能望见一抹白影随风飘荡,不禁感叹公子真情。
行至山下,千亿再望,便发现那山石砂砾皆呈现一片赤红,并非因残阳余光所染,这时就听昭业在耳畔轻声诵道:“女娲采石结五彩,金城千仞夺天工。古来一亿三万岁,人生代代水流东。”
他声音很轻,气息带着凤眉茶香拂过千亿脸颊……这句话入耳的同时,千亿心中不禁一动,再缓缓侧头去看身后那人,只见他原本淡漠的脸上竟显出些许情愫,想是也被眼前景色所迷,而与他共乘狻猊于这丹霞山前,千亿只愿此刻即成永远。
山虽好看,山路却极为陡峭,好在狻猊并非一般马种,行坎坷之路也如履平地,只是马上人怕了起来,双腿夹紧马身,双手扶着被昭业拉住的缰绳,身体紧绷。
昭业发觉了他的紧张,附耳小声道:“抓住我的手。”
千亿照做,将手覆在昭业手背上,一股冰冷触感自掌心传来,他稍稍抓紧了些,想去捂热昭业,却发现那只手比自己大出一个指节,自己是无论如何无法握住的。
拇指探进昭业掌心,千亿摸到一处很硬的痂,一时疑惑就按了按,昭业知觉他动作便晓其意,单手拉缰,翻手展开给千亿看。
千亿才看到了那纹路浅淡的掌心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有些吃惊,又听昭业说:“我的手很硬,会剌到你。”
千亿以指尖轻触那些老茧,扳着昭业的手翻来覆去的看,道:“你的手,里面和外面完全不同,好似不是一人的。”
昭业答道:“嗯,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这是练枪法留下的。”
千亿不经思考的叮嘱道:“以后,不要练了。”
昭业一惊,他时故人说的话,此番自千亿口中重复说出,那时的场面再度浮上心头,使他不禁有些错愕。
千亿轻按着他手上的硬处,放松身体向后靠着,嘀咕的问道:“那天在河边,你说我误会了,现今能告诉我误会了什么么?”
昭业愣了一下,才想起河边两人的对话,他没有想到千亿还记得,解释道:“我言喻自己是河中奇石,阻了流水东去。”
千亿又闻他落寞之言,扭头看向一旁对他说道:“君若为石,我愿与你比立河中,待他年河道干枯,亦有我陪你天长日久。”
昭业有些感动,苦涩一笑,覆手抓住千亿的手,教他如何拉住缰绳。
41.致命选择
狻猊稳行山脉当中,路上坎坷艰难亦被两人谈笑所掩盖,千亿从没有接触过昭业这般周到细致之人,更为他潇洒不凡所着迷;昭业身在江湖,所遇之人中虽不乏精明之士,却都不如千亿略带执拗的温雅态度能博他心意,所以这一路上,他俩好似有说不完的话,狻猊慢行,天黑时方至一座高崖之上。
此时已过了丹霞山,借着月光,两人栖崖而望,便见对面瀑布飞流直下,犹如悬于山涧的银河界破,潮风袭来,鸟兽之声不绝于耳……山河,在明月冷照下呈现出一派壮阔景象。
千亿身披裘皮坐在篝火一旁,火光辉映着对面昭业的脸,火是黄的,他却依旧一脸冰霜,千亿瞧着,心中燃起好奇,反而更想知道在这淡漠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公子。”千亿轻咳一声,开口问道:“这山中风好大,我们是要长久于此么?”
昭业抬眸:“明天再行半日,我们便到了。”
“哦。”千亿点头,看向旁处,半晌又听昭业道:“我们在梅镇流连的一个多月,是为了等人,现如今人马已至,我们便要去梅山下会和,一并商议攻山之事。”
千亿心头一紧,一时看着昭业,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昭业脸色变冷,站起身行至崖畔,望着一轮明月挂当空,朗声道:“千亿,梅山仅有三百余人,你可知我有多少人马?”
千亿一愣,随即意识到昭业是在试探自己,若现在开口问他,他定会怀疑自己用心,闭口不言。
昭业继续道:“江湖高手,聚集了有两百余人,水帮出人十倍……既是两千。”
千亿听得一颤一颤的,闭了下眼睛,想英姿在梅山的情形,想他该以何手段应对两千莽夫和两百高手,这时又听昭业音至:“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在梅镇,半月所等的,是我囤于关外的一千精兵。”
千亿佯装镇定,心中却沸腾起来,知这席话是昭业在故意向自己昭示此战他必胜,而千亿熟读兵法,亦知从古至今,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形下,少数一方是没有取胜的可能的,若三千人马一齐进攻,梅山必遭涂炭。
“千亿。”昭业转过身来,道:“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如果你此时依旧心向梅山,我明日一早即遣人送你上山!”说罢,昭业注视千亿。
“莫说了。”千亿听到他这句话,本是无以伦比的惊讶,可稍作思量,就捏紧直冒冷汗的手心,一口回绝了他。站起身来,千亿行至昭业身前,用尽所有勇气一字一顿说道:“我不愿成为你先行让过梅山的一颗棋子。”
昭业暗暗震惊,他着实没有想到,千亿这般文弱的书生,也会有如此刚毅的一面,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千亿又道:“我同你说过,不愿涉及你与梅山之间的争斗,你可知为何?”
昭业蹙眉。千亿道:“因为,不论你和英姿哪个败了,我都无法再面对胜利的那人。”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回帐中。
昭业完全迷惘,望着篝火,怔怔站在原地。
按照他先前计划,千亿听他要放自己回山,定会欣喜应允,而他之所以提出要放人,也是因为这几日和他相处中,他已无法再像对待人质一般去对待千亿,与其每日守着知己,又不能交心相处,他情愿放走了这人,再不相见。
可是现在,千亿的拒绝却令他极为为难,即便是被困多日,身为人质,哪怕是身陷暗舱受了许多牢狱之苦,千亿从未对人抱怨一句,而刚才他听了自己的话,竟甩袖自行离去,想是气急了……一时,以他精明也难分千亿用心真假。
昭业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很累,再不愿去深思千亿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想他两人相逢一场,当中美好于他而言本就如梦般不真实,又何必再去管梦中人是否以诚相待?
在表千亿于帐中,完全没有去猜刚才自己的话会给昭业带来如何影响,只想着昭业有三千多人马,当中武林高手两百余名……梅山总共只有三百余人,这一仗双方兵力相差十倍,就算梅山高手再如何骁勇,只被围在山中数日,物资定会匮乏,届时昭业再行攻山,以十比一的兵力,必会完胜。
千亿苦思至二更时分,夜不能寐,有意无意的,用手不断摩挲着六弦儿给的簪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隔壁帐篷一阵咳嗽的声音,心下当即一动,再仔细去听,又不闻声了。千亿看向手中玉簪,半晌将其收回袖中,昏沉欲睡,却嗅到一股隐隐约约的奇怪香味,自摊在枕畔的掌心中传来。
细细去闻,千亿发现那是紫藤花的香味,只是极淡,令人几乎闻不到,但他知道那是从玉簪上带下来的,也是同时,千亿一下子明白了六弦儿的用意。
紫藤之毒,本就不是剧毒,不经调配的话,也不能伤及人命,而自花蕊提炼出的毒粉浸泡晒干后,味道会变得很淡,想六弦儿浑身携毒物十种,之所以给他此物,定是做了双面考虑。
——如果千亿想以此毒自杀,定会发现不可能,可若是给他人下毒,时日久了,这毒依旧可以起效。
怪不得,以昭业这般高手竟未能察觉茶中异样,现在想来,是因为毒性太弱,弱到浅不可闻的地步……那昭业刚刚的咳声,是不是因中毒而引发的呢?千亿想了想,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攻山之前阻止昭业。
42.十里营
隔日中午,千亿和昭业共乘狻猊抵达了山中谷底,届时,目所能及的最远处已现高山云海,十几座山峰不规则的排布向远,却又连成一脉,于云里雾里若隐若现,好似那山是仙人居处一般。
千亿知道,那是英姿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离开自己必须要回到的地方,英姿是梅山的人,那是他的归宿……可是,自己的归宿在哪儿呢?
一早起来的时候,千亿观昭业面色如常,嘴唇却有些惨白,就知他昨夜定不好过,跨上狻猊之后一直紧紧靠着他,似是怕他身体被山风吹到……他就是如此,一面深明大义的蛊惑着昭业,一面又出于本能眷顾着他,有时千亿自己都不懂,他究竟陷入了怎样的一个局面中。
两人于半山腰,便看见了山下占地方圆十里的连营,当中数百座分麾罗列营中,纵横有序,麾下炙火燃烧,黑烟直升十丈。每座营盘中都插着高耸桅杆,各门各派的旗帜迎风飘扬。
营盘周遭布着荆棘陷阱,四面建起的木楼哨岗不下十座,身着铁甲的兵将站在哨台上,手握丈把长矛,眺望远方。
连营占满了整座谷地,十里皆荒,千亿望着辽阔兵营,忐忑至极。
守在连营之外迎接两人的是潘大海帅水帮十余名分寨寨主,一杆人骑马进谷,潘大海一眼就看到了与昭业共乘一马的千亿,当即凝眉。待狻猊缓行跟前,他才表情做作的向昭业打招呼,同时又以余光仔细去观察千亿,心中纳闷儿为何昭业会与这人质如此进面。
马行至联营当中,他二人看到数百兵丁持刀枪排班肃列于帐前武场上,前方一身逾八尺的威猛汉子舞动长枪,一连施展十几招枪法示于他们,那便是教头了。看打扮和发型千亿发觉那大汉不是中原人,而那帮练习的兵丁,却一看面色就知道是水帮人众。
潘大海引着他俩择帐间宽路而行,千亿发现所经之处,旁侧大帐颜色各异,只有外围两列最为整齐的,是白色皮革营帐,外面以蜡布擅住,贴近营盘中心位置的,皆是布帐,便小声问昭业,这里面都是何人。
昭业附耳道:“帷帐颜色代表各个中原门派,外围是我们的兵。”
千亿稍作安心,狻猊在中间一座大帐前停住,昭业翻身下马又把千亿搀扶下来,与他携手揽腕进得帐内,并安置他坐在上席毛毯上,方回身对上等待发言的潘大海。
潘大海拱手道:“公子,外面部分武林人士半月前就抵达了山中,你看是不是……”
昭业点头:“晚上排筵,再议攻山之事。”说罢与千亿并排坐于毯上,跟来的老仆自会其意,转身出帐整理行李,不到一炷香功夫,又挑帘栊进来送热茶。
千亿始终不去看潘大海,下面紧紧握着昭业的手,昭业发觉他掌心生汗,扭身对过来,伸手为千亿紧了紧披风,示意他安心。
千亿神色慌张的问道:“晚上你于此和他们议事,我该栖身何处?”
昭业知他心思,道:“我会派人守于你帐前。”
喝了壶热茶昭业便遣人送千亿回帐,那是一座设立在主帐前的四角矮帐,外面厚实的裹了几层皮革帷幔,地上铺着厚毯,所以置身当中的人感觉不到谷中凛冽山风,千亿入的室来,老仆连忙为他铺好褥子,备上茶点。
他无法安心休整,一连守候几个时辰不见昭业归来,便缩身在门口,稍稍掀起帷帐一角向外看去。
天色渐暗,营中燃起篝火,这时通往中心大帐的土地上已被人铺了条红毯,诸多衣着各异的人士陆续从两旁帐中走出,沿主路行进,而后面露天炙烤牛肉的味道不断传来,千亿从没嗅过如此浓烈的肉香味,一时竟有些馋了。
那些走在毯上的人刀兵不离身,有些身着重甲,做将士打扮,还有穿着长衫短衣的……总之,都走的步伐极稳,器宇轩昂,各个面相不凡,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武艺高强之人。
然而,正看得入神,就有一杆人从远处慢行而来,近了些千亿才看清,那是数十名列队而行的黑衣人,身着异族青黑服装,中间走着的四人扛起一架支棚座椅,上面端坐一位身才瘦长的黑袍“异人”,说是“异人”,既是一眼叫人瞧着,就要叹他奇特。
那人,眉毛浓长,头顶无髻长发垂腰,额束红色玛瑙绑带,腮部棱角分明,只是那一张脸,在火光照耀下,泛出淡青色,双眼角处纹刺两道直冲入鬓的黑线,而他应邀来此,明明是为攻山打仗,却要坐四人抬轿,以示其尊贵高傲,足见非一般武林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