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隼戮江湖——密花

闭息再听，这座寨子中的确没有人在活动，甚至整座前院都没有一丝人呼吸的声音。

施展轻功，英姿跃达后院之中，再放开步子向那明灯之处走去……而这时，忽闻得一阵琵琶声响起，三分落于尘，七分入耳音，听上去甚是飘渺。

英姿即刻住步，他知道，这人是个高手：方才自己施展百步探声之术，未能捕到他一丝动静，定是有些内力之人。

琵琶声音律不齐，但节奏起伏很是微妙，在这静谧的夜里响彻水寨，显得格外妖媚。

英姿冷笑一声，心道这人定不是个有种的，在房中故弄玄虚，却不以真面目示人，想着就又迈开步子，行至传出音律的木屋前，一脚便将那门踹开，却依旧未见半个人影。

房间中挂满了各样的铁兵器，想是水寨中人走得急，没来得及转移的剩物，而正当中的木桌上，置着一只幽暗的烛火，焰光摇曳，一把宝蓝漆琵琶竖在它旁侧的秀垫椅上，样式甚是古怪，一般琵琶只有五弦，这把竟多了一根。

英姿眯着眼瞧了瞧，发现那声音的确是在琵琶琴面上传出的，叫人称奇的是，无人弹奏此琴，琴弦却在自行波动……

区区雕虫小技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贺英姿，他扬起手臂，袖刀出手，向前一掷，只听“啪啪”几声弦断之音，即刻那把琴身便歪倒在一旁，再借着烛光望去，只见断弦之上，悬着几根透明的蚕丝，若隐若现，刀风拂过，相继在空中摆动起来。

随即就听得一阵笑声，虽是男子之声，却透着几分女气，声调凄厉，如鬼嚎般。

英姿厉声对着床架帷帐道：“何人在此作怪？”

那人依旧是轻笑着，于帷帐内回道：“鹰隼郎君，你刺瞎了人双眼，就怕人识得你模样么？你当真有那般难看么？不如……让小奴瞧瞧看呢……”

言罢，一只纤纤玉手缓缓伸出帘来，指尖轻捏布角，似是要将帷帐掀起，英姿好奇，正欲看帐中何人，却不想那只柔的手骤然一翻，掌心向上，中指一弹，自指尖处飚出一发暗器，直奔英姿面门射来。

英姿侧身一避，那豆子大的暗器抚面而过，“咯”的一声，嵌入身后木门。

见他耍诈，英姿一运内息，即刻移到了床畔，一把捉向那只白手，扼住纤细的腕子猛力向外一拉……帷帐中人娇嗔一声，整个被他拽了出来，只是人虽出来，却未显出狼狈之相，身子如鱼般游起，凌空倒转半周，待再站稳时，半边身子就势靠在了英姿臂弯，同时，一阵清淡的茉莉花儿香溢漫空中。

英姿从未见过这般自动上前求死的敌人，又觉此人身姿婀娜，不似水帮莽夫，颇有些好奇，一抬手臂，拇指直勾勾的按向了那人喉下三寸。

一只白手飞快抬起，掌心一横与英姿拇指相抵，眨眼功夫，两人手劲儿对垒……那样一双纤瘦的手，力量竟极其强悍，英姿一惊，启眸又看向了他。

那人腰肢纤细，全身无骨般软在英姿怀中，着一袭薄纱红衣，瀑般长发拂面而过垂于肩头，脸上淡施红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水光，媚态十足，可这终究是个男儿，这般颦相只惹得英姿有些生厌。

他在看人，那人也在看他，一时间，敌我双方皆顿住争锋……

红衣男子斜眼瞄着英姿，语调轻浮的笑道：“想不到……鹰隼郎君竟是这般潇洒公子，小奴看得，便不忍下手了……”

英姿轻挑眉梢：“那你……又是何人？报上名来，我自会好好“照顾”一番……”

怀中人微启红唇：“小奴薄命，无姓无名，但有江湖之人敬我，起了个绰号儿唤做俏六弦儿，不知郎君儿可曾听过？”

英姿不答，手上又一施力，拇指对着那人脖颈便去了，红衣男子脸色大变，再想抗住，发现那力道已变得凶猛异常，他亦是避无可避。而待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却发觉英姿动作顿住，拇指停于自己颈中一厘，不再深入了。

英姿是故意作弄他，他自己逗人多年，哪能给这人戏得，即道：“你非这水寨中人，莫管这水寨中事，可知我梅山人办事，从来不吝何人阻拦，皆是要杀的，今日我怜你模样俊俏，即放了你，可不许有下遭了！”

说罢，手卸力一松，那人当即脱离了怀抱，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红衣男子吓得脸色惨白，慌张的问道：“你……为何没中得我红豆中剧毒？”原来，那先前被他弹出的红豆中，暗藏绵力之毒，他早先料定英姿会闪避，那颗红豆定会锲在墙壁上，到时一裂，当中毒烟自会弥散到空气当中，管他何等高手也必会中招。

英姿一笑：“你怎知我没有中毒，实不相瞒，我现在内力只余下半数了。”

那人闻言一惊，前额渗出汗来，非但没得安心，反而更加恐惧了：这梅山客未免太强悍，以一半内力还能轻易与他抗衡。

但他依旧不愿服软，冷笑道：“那是我百枝门奇毒“软魂散”，你现在虽还安好，待上一个时辰，便要浑身力量尽失，到时候，你一分内力都施展不出，看你怎么死！”

英姿笑道：“一个时辰，足够了！”说罢，再不理会那人，转身便闯出门去。

院中已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昼，不知何时，几十名彪形大汉钻了出来，各个都是膀大腰圆，手持利刃，见得英姿现身，纷纷横斧立刀，一哄而上……

又是一道黑影振臂离地而起，凌架于半空之中，下落之势似鹰隼叼食，所经之处，皆是人身倒地，血光飞溅，一时间，整座院落凄厉叫喊响彻静谧夜晚……不同的是，这此鹰隼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顷刻间便斩尽了院中贼匪，使得此地如同血染，处处皆红。

破了围堵，英姿运功于双腿，急速的向林中奔去……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原来那俏六弦儿原本是有些名头的，只是他并非隶属水帮，乃是邪门异人。

相传百枝门是江湖中至阴至损的一个派别，门中仅有几十名弟子，栖于云南版纳，整日研究些毒蛊之物，虽没甚高强武艺，却各个身怀阴毒绝技，平日里即便是江湖高手碰上了，也要畏惧三分。

而那炼毒所成就的至阴之功，向来都是女子习练，他门中弟子皆为女儿之身，唯有门主是个男人，也因习练毒功而阴气冲身，久而久之，雄风不再，性子变得半男不女。他常以女妆扮相游离江湖，色诱毒害武林中人，脸上姿容又是俏丽无比，喜抱一六弦琵琶弹些靡靡之音，所以人称“俏六弦儿”。此番，他是受水帮所托来活捉贺英姿。

十年前，潘大海曾在武林大会上夸下海口，向各门各派承诺定要活捉幼隼于江南，不料英姿轻功高强，人又机灵，水帮倾百人之力围追堵截数日，潘大海也仅见到他一面，最终也未能捉得住人，令水帮更在武林中颜面尽失。此番他又闻当年鹰隼再下江南，还破了他一座水寨，更欲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可为什么不是潘大海亲自赴约来会贺英姿呢？

缘故这人仗着手中宝刀身上武艺称霸水路多年，近些年又与官府勾结，敛财无数，性情纵然狂傲无比。上遭英姿点名指姓要战他于上游水寨，他却不把梅山鹰隼放在眼里，不愿给英姿一个面子亲自应战。

但他也自知，凭借自己手下的一般匹夫之辈，难以与英姿匹敌，特意雇来百枝门高手隐匿寨中，布下陷阱。

六弦儿未下剧毒，其原因有二。第一，他畏惧梅山名号，怕自己害死了贺英姿，给百枝门惹下灭顶之灾；第二是潘大海为了挽回当年的面子，誓要捉个活的，特意吩咐他留其性命。

再说那贺英姿，自知不久便要散功，努尽内息，一路奔波于山林之中，仅一个半时辰就逃至了数百里外的一处僻阴谷地，见竹木茂密，方便隐匿行踪，方才停住。

就地打坐片刻，英姿竟发现体内功力如流水般泻出，浑身再无力气，暗道不妙，责备自己过于轻敌了……

祸不单行，正在此时，忽然一阵脚步声传入林中，他已无功力可用，闻声即知那人不远了。

15.重逢

直至一阵香风入鼻，英姿才知那是刚才施毒的六弦儿，他亦是不惧死之人，调侃道：“卿既追我至此，为何不愿现身相见？”

话音一落，一抹红影飘至身畔，落地时，那人已离他不过一丈。

六弦儿侧目打量着英姿，见他脸上表情从容，并无求饶之意，也起了几分敬佩，便问道：“鹰隼郎君已无内功，怎还能知晓小奴到了？”

英姿一笑：“卿周身弥散茉莉香气，在下闻香即识人。”

六弦儿闻言，甚是受用，可他终究是邪门中人，心中并无仁慈可谈，也想看看这鹰隼贼人能逞强道几时。

撩摆倾至英姿身前，六弦儿恐吓道：“实不相瞒，小奴到此，是取郎君性命来了，郎君既是梅山中人，当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待下了阎王殿，可不要记恨小奴。”说罢，抬掌架于英姿颈间，眼神阴狠的看着他。

英姿眼都未眨半下，待掌风停滞，便知那人断不是真要灭口，再瞧六弦儿自己倒变颜变色，当真觉得好笑，戏弄他道：“若能茉莉花下死，做鬼亦无憾。”

六弦儿一愣，“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想这人败落下风竟还这般轻浮，怒道：“我敬鹰隼是个英雄，才想给你个痛快，你若这般无赖，我便不管了，扔你在这竹林中，待水帮人捉你回去，百般折磨。”

英姿道：“那在下谢过婵娟美意了，不劳卿动手，免得脏了红袖。”

六弦儿听他口称自己“婵娟”，顿生了几分好感，但又生出些顾虑，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中。

他先前应下潘大海捉鹰隼回寨，此时若放他回去，定会令水帮人不满，若真捉了贺英姿回去，他又怕得罪梅山……

英姿当然知晓，自己万不能落在水帮人手中，他不愿苟且多活一天，方才说得那般挑逗言辞，也是为了激怒这人，但此刻察言观色就知他在犹豫，心想这百枝门主好怪的性子，自己越是轻薄于他，诱他生怒，他越是不忍下手，如此这般还有得男人尊严么？于是变本加厉道：“卿不必多虑，我梅山刺客，做得是杀人越货的买卖，生死有命，若今日能死在如卿这般妙人手中，也算得上一件美事。”

六弦儿全身一震，想他行走江湖，出身名门正派的所谓“豪杰”也见得不少，却终究都是贪生怕死的匹夫，这梅山刺客虽名声败坏，生死之际竟能这般从容，便更惜英雄了。

轻咳一声，六弦儿以男声喝道：“鹰隼，不必多言，受死罢！”说着，手又一次遏上了英姿脖颈。

可当那人星般的眸子直勾勾看过来，与六弦儿对视的时候，他再度停住力道。

一阵邪火钻进胸中，六弦儿一运力，大喝道：“你为何还不闭眼受死！”

英姿笑道：“多看你一……”音未落，六弦儿玉手一翻，指尖夹着一粒珍珠大小的药丸，飞快弹进英姿口中，又覆手点了下他喉下穴道，就见英姿喉咙一动。

六弦儿确认英姿已将那药丸咽了下去，径自站起身，衣袖一甩，身子离地而起，转眼即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英姿回过神儿来，已不见他身影，正诧异间，就觉胸中气血翻涌，一股热流充溢开来……他知道这是内功又回来了，想那俏六弦儿方才给他服下的，乃是红豆剧毒的解药。

英姿只道武林中人性子怪异的也不在少数，越是身怀绝技之人，性格越是不易琢磨，所以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调息了一个时辰，便再度起身，向林子深处走去了。

此时的英姿，万万想不到，自己与六弦儿会再度相见，亦想不到，这一抹色絶江湖的险恶红影，会与他解下一段孽缘……

竹林幽谷，越是深处越是静谧，脚下沉土渐渐泥泞，夜空轰鸣几响，三更云遮月，忽然，水珠儿颗颗坠落，转眼即沾湿了衣衫。

放眼远眺，英姿望见半里外的谷底之处，竟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光亮，自一座清净的小院儿中传出。

何人会居于这竹林深处？抱着好奇，英姿加快步伐，行至那座院落门前，正欲跃进石墙，便想到此举不可为，他非贼匪之辈，如想借宿只敲门即可，无需逞那般强人之势。

嘴角扬起一抹笑，扣了扣门，随即一青年小哥出来询问，见英姿和颜悦色，开得门将他引了进去，只道让他在院中稍等片刻，请示了他家公子才可入住厢房。

英姿待于院中池畔，忽觉那小哥颇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再何处见过……

正想着，就见正宅书房亮起烛光，一纤细身影映在窗棂之上，片刻，那人行至落地窗前。

主人想看看来者何人，英姿知晓他意，自行走上石阶，立于窗棂之外。

然而，窗子缓缓被拉开，那人现身于面前时，英姿全身却僵住了……

依旧是，一身白衣，瞧着，质地是棉麻。

依旧是，清瘦的身子，却生出了骨架，亦长高了许多。

依旧是，苍白的面色，那般玉琢般的五官，只是，鼻梁直挺了起来……

这人，就是令他千回百转自彷徨，经十年光阴，也依旧无法撇下的人。

当年那小人儿如今已尽脱了病相，出落成一位娴雅的翩翩君子，眼角眉梢轻轻扬起，那带着棱角的薄唇，既是当年在一张一合之际，声声唤他做“英哥哥”的……亦是只在一瞬间，便摄去了他的心神。

千亿……你可……还记得我么？

16.雨夜再逢君

千亿当然记得，那人出现在眼前的一刻，他的心智再次迷惘……

只是，这当年的幼年鹰隼，如今已全脱了稚气，出落成一位身长逾八尺的成熟男子，身段如高竹，乍背如生翼，而那曾经总挂着一抹笑颜的脸，现下也经历了岁月的消磨，显现出刀削般的线条……

尤为是一派伟岸姿态，非潇洒二字莫能形容。英姿……比当年所见，更是人如其名了。

一时间，千亿只得怔住，待缓过神儿来，方觉失态，即刻眼神垂下，低声道：“外面湿气大了，兄台请进叙话来罢。”

英姿心中苦笑，他知千亿也认出了自己，只是十年不见，有些生疏了。

应邀进得门去，立于室内，英姿发现这屋子乃是间清雅的书房，四处皆散着丝丝墨香。眼瞧着千亿关了窗子，又行至自己身畔，慢声道：“兄台请座。”

英姿不座，他闻声便蹙起了眉头，胸中一阵气血翻涌……逃离开那看向自己的目光，勉强压着。不知为何，再见这十年不曾见得人，他依旧有亲近之感，更不知为何，除了那亲近之感，还生出了些许别的情愫。

“十年离别一朝聚”说得便是今日了，而他自己多年来的故念，非这一朝相聚即可解开的。

他不愿给千亿更多的时间去找回旧时之感，再按捺不住，一把抄起千亿的手，上前一步想将他拥住，那人却惊慌的向后错步，踉跄着，几步给他压到了墙面上……

“千亿……”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千亿一慌，连忙推了推那人的胸膛，却不料施力出去他纹丝不动。

“你想不想我……”英姿轻声问道，一边再度捉起他的手，见他不做答，又靠近了些：“告诉我……你想不想我？”

千亿心跳加速，慌乱之间只好别过头去，劝道：“你莫要这样，快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