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眼里从容不迫的商场精英独自坐在落地窗前,睫毛低垂望着别墅外寂静的夜色,喝干了的白酒空瓶子扔在脚旁,冰雪般白皙英俊的脸庞倦怠疲惫,屋内的音响里是祝霖最喜欢听的交响乐,他静静倚靠着窗玻璃,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们生活在三棱镜里,一转头便能看见自己被扭曲的五官。尽管每个人的长相不同,但扭曲后的脸庞都是一样的丑陋悲哀。正如每个人的痛楚不甚相似,但痛起来的程度,却是一样的。
无论成功失败,贫穷富贵,谁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不容易。
第二十一章:经理你好,经理再见
陆飞的生活又渐渐回到了正轨,夏志英的出现就好比一块石子丢入湖水,哪怕当时激起再大的波澜,也终究会回归于平静。
陆飞是那种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人,没有什么追求,过一天混一天,然而越是这样越现实的人,越不容易被现实打垮,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实算什么再多恶心的事情他都见过了,他受的苦数都数不清,也不缺这一茬。
所以说,路边的杂草总是最难根除的,他们也许活得卑微,但是绝对不比任何人卑贱。
由于陆飞工作踏实认真,报社给他涨了薪水。发薪日后,陆飞去监狱里看望了父亲,又给了他一些花销。
水泥钢筋的四方牢狱森森然毫无生机,陆飞的爸爸在里面一复一日地过活,见到陆飞的时候,他穿着干净的囚服,两鬓斑白,但脸色并不算太差。
最初几年,父子相见时总会在狱警的眼皮子底下抱头痛哭,现在已经麻木了,接受了,虽然心里还是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却不再会不争气地掉眼泪。
“我在监狱的工厂里做工。”他说,语气很平静,因为见到了久违的儿子,甚至有些愉快,“负责拧螺丝。这个活儿很枯燥,但用来打发时间很好,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陆飞在桌子对面抿了抿唇,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后半辈子都要在这个囚室里度过的人而言,时间无疑成了廉价的垃圾,恨不得快些消磨殆尽了才好。
陆飞知道,其实爸爸活的很没有盼头。枯燥乏味的人生,罪犯的身分,所以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煎熬。之所以还强撑着活下去,只是因为放不下陆飞,放不下他唯一的儿子。
“现在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急切而充满了渴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陆飞,“还是在食品厂吗?”
陆飞摇了摇头:“在报社。”
“哦……”男人的生着皱纹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明显的笑痕,脸庞也红润丰朗起来,带出了几分年轻时的精神,“报社好啊,报社比工厂舒服,你可以少吃些苦。”
“嗯……”陆飞垂着头,“爸,你也别在厂里费太多神,要多注意身体。”
“好,好,一定的。”男人笑得很开心,转而又问,“对了飞飞,你找了对象吗?”
“……嗯……”陆飞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会儿,说谎道,“在谈呢……”
“真的?”男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个怎样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带过来给爸看看?”
“……她很好。”陆飞简单地说,然后抿了抿唇,“……我会带她来看您的。”
欺骗那个年迈男人的时候,陆飞心里隐约涌动着不安的情绪,然而却不知除了欺瞒还能再做些什么,面对爸爸皱纹深深但充满着希望的笑脸,他实在没勇气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甚至从头到尾,连夏志英的名字都未曾提过。
周末,姨妈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这样走马观花的相亲经历了太多次,陆飞早就有些厌烦了,他原本并不想去,然而想起探监时爸爸满是期待的眼神,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答应了下来。
也许是否极泰来,这次相亲竟然还挺顺利。对方女孩叫张梦,非常普通的名字,而且是个二十九岁的大龄剩女,长得抱歉,但是脾气非常好。
张梦不是那种多话的女人,有些自卑也有些怯懦,小女人意味十足,她对陆飞没有太多苛厉的提问,一切她都很满意,只是对陆飞现在的工资稍稍遗憾,但她并没有因此翻脸,而是微笑着说:“只要有上进心,以后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过日子的钱并不需要太多,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孩子上学没问题,生病了有钱可以看,三个人的日子能凑合着过下去,那就够了。”
陆飞在姨妈给两人制造的话题下淡淡地闲聊着,因为无所谓,所以也没有丝毫的紧张,谈吐自然流畅。
一来二往,便觉得姑娘在咖啡厅下腼腆笑着的脸庞也不是那么难看了,反而有些踏实安心,觉得张梦是那种适合带回家过日子的女人。
分别时两个人对彼此都有了一定好感,就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陆飞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望着手机里那个新出现的联系人姓名,突然觉得,如果能这样找个女人平平静静地安顿下来,或许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他毕竟年纪大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可以冲着教导主任大声嚷嚷早恋无罪,现在却没有多余的锐气再来消磨。
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人的一生能有一个四十年?很多人,甚至连两个四十都无法熬到。
他不想后半辈子活得太过孤单,他的要求也并不高,丑媳妇热炕头,每天回家有一桌简单的粗茶淡饭等着自己,一个孩子缠在自己脚边吵着要听故事,这就够了。
他想要的,只是作为一个舞台配角应该拥有的,最普通的生活。
如果不是星期天晚上突然接到的一个电话,陆飞的后半辈子也许就这么平淡安分地过下去了,再也不会跟夏志英有任何的交集。
铃声响起来的时候陆飞洗完了澡,正在吹头发。一开始他以为是张梦打过来的,可是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个陌生的号码。数字里一串六,非常吉利,一看就知道是花钱买来的号码。
陆飞纳闷地接通,刚喂了一声,那边的人就立刻客气地回应:“您好,请问是陆先生吗?”
“……是啊,请问你是……?”
“我是红纱人事处的主管,我姓陈。”对方的声音很和气,“请问陆先生现在方便吗?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谈一谈。”
一听是红纱,陆飞脑袋里就蹦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模特身材魔鬼脾气的程维,一个是性子温和但和夏志英关系亲密的祝霖。
附加去红纱那次糟糕的面试经历。
这些东西凑在一起,陆飞当然没好脾气,皱着眉问:“和我?如果是市场调查那我就挂了,我没功夫浪费时间。”
“不是的,不是市场调查。”小陈急匆匆地解释道,“是我们领导想要见您,上次面试的人员中只有您一个人是没有走正规面试渠道就被驳回的,领导觉得这是很不应该的,所以您能不能……”
听到这一节,陆飞虽然诧异,但也隐约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切,真有趣了,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他们以为他是什么?苍蝇?
“不好意思啊。”陆飞打了个哈哈,“承蒙你们领导厚爱,可是这都已经两个月过去了,我早就找了别的工作,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对贵公司已经没兴趣了。”
他正想结束通话,突然听到小陈在手机里急吼吼地喊道:“陆先生!请等一下!领导他说了一定要见您,我们现有一个职位缺少人才,领导对你很有兴趣……”
陆飞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指移到了挂断的键上。
“经理秘书月薪八万起,奖金另计……您还可以和经理面谈,有提升空间……”
月薪八万结结实实击中了陆飞的软肋,他擦着湿头发的毛巾啪嗒掉了下来,掉在了地面,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八……八万?靠,他没听错吧?月薪还是年薪?
与那个慧眼识英的领导约定见面的日子是周一,定的很仓促,陆飞甚至没有任何准备,挂了电话之后就忙忙碌碌去找面试的西装领带,忙到大半夜。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于是急匆匆地叫了计程车,鸡飞狗跳地赶往市中心。
红纱还是和上次一样高贵奢华,一股子傲然富贵,却丝毫不崇洋媚外,偌大的公司大楼,没有几个高价聘请的外国技术人员,装饰也极具中华特色。
陆飞记得报社里做过一次奢侈品的专刊,如今国内几家巨头公司都是无例外的外国名字,产品也都是abcd堆砌起来的复杂名称。只有红纱一家,从头到尾都是方块字,竟是半句洋文都不打算用。
走进阔气的大厅,向前台接待员说明了来意,本以为对方会打电话确认一下,却不想在听了陆飞的名字后,立刻恭恭敬敬地邀请他去顶楼经理办公室与领导见面。
陆飞瞪着她,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觉得他三十八年的人生经验,从进入红纱大楼的那一刻起,统统开始不够受用了。
受宠若惊地跟着打扮时髦的漂亮女员工上了电梯,电梯启动时都有些晕乎乎的。不知是哪个领导对他这么器重,竟然礼待至此,陆飞忐忑之余,颇有种得遇伯乐的感激。
电梯很快就到了顶层,陆飞走了出去,女员工把他领到了走廊尽头,站定微笑:“陆先生请进,经理在办公室里等您。”
陆飞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你们经理好不好说话?”
女员工表情一僵,斟酌着措辞:“……我们经理……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陆飞会错了意,以为她说的讲道理就是指脾气好,松了口气,很傻地问了句:“哦……那你们经理姓什么?该不会叫祝霖吧?”
他昨天接到电话之后就猜想过,红纱对自己态度友好的人好像也只有祝霖一个,或许是祝霖当了经理,所以想起自己了?
可是女员工摇了摇头:“您认识祝先生么?可是祝先生已经在上周辞职了。”
“辞职?”陆飞一愣,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挠头道,“那,那你们经理是……”
“他不让我们说,您进去就知道了。”她微笑了一下,“那我先走了。陆先生,祝您好运。”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地毯,优质柔软的毯绒直到脚踝,踩在上面完全发不出声响,房间整体显得舒适而干净,落地窗外就是一片纯粹的蓝天。一盆价值不菲的热带盆栽就立在办公桌边,精心呵护过的枝叶娇嫩欲滴。
那位慧眼识英求贤若渴的经理先生就坐在高高的真皮办公椅上,背对着陆飞,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星巴克咖啡,其他什么也没有,光洁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陆飞看着那黑色的椅背,轻咳了一下,然后询问道:“呃……您……您好?”
“哦,你总算是来了。”椅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轱辘辘声音,经理转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看向了陆飞,“我等了好久。”
陆飞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就觉得背后发凉喉咙发干脑门发热菊花发紧,几乎就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眼前的男人穿着黑色的修身西服,衬衫扣子松开了几颗,隐约露出一段弧度优雅的锁骨,打理过的头发随性却妥贴,英挺的眉弓下有着一双貌似很温柔深邃的眼睛,笔挺细腻的鼻梁下,薄厚恰好的嘴唇微抿着,唇角似乎总带着邪气笑意。
他明明是个成熟的男人,却仍旧留有英雄出少年的锋芒气概,时间丝毫没有磨损他的锐气,反而将其削的更尖锐了。他坐在高高的办公椅上,双手交叠于身前,背后明亮的落地玻璃更将他衬得挺拔稳重,那英气逼人的风度,简直让人不敢正视。
可是……
“干!他妈的怎么又是你?!”陆飞几乎要吐血身亡,眼前坐着的伯乐不是别人,赫然是之前拒绝给他面试还泼他冷水的魔王副总经理,程维。
伯乐=抖S魔王=变态低气压经理=程维。
大脑建立了这个公式之后,陆飞不堪负荷的神经终于“啪”的一声绷断了。
第二十二章:秘书生涯
不过既然都已经站在程维面前了,再临场逃跑未免太过丢人,更何况还有丰厚的待遇在诱惑着他。一番公式化的谈判后,陆飞的待遇最终敲定,月底薪八万五,包三金,除法定节假日之外,每年有一次申请休假的机会,休假时间为十五天。
这对陆飞而言,简直就像一块涂着厚厚牛油,铺着烤化了的醇香奶酪,撒着洋葱卷牛肉丝德国火腿蘑菇片的美味大馅饼落在卖火柴的小女孩面前似的,一口下去油汪酥香,只要是个吃货都无法拒绝。
于是陆飞在一番思想斗争后,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和程维签下了劳动合同。
回到家时还晕晕乎乎的,弄不懂程维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交到这样的好运。
果然是好酒沉坛底吗?倒霉了大半辈子,现在终于要时来运转了?
他打电话给张梦,把自己换工作的事情和她说了。张梦很高兴,但这女人不蠢,特地叮咛了几句,要让陆飞多加留心,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前走三后走四,凡事要给自己留足退路。
陆飞让张梦放心,这个女人很现实也很聪明,不过终究还是会瞻前顾后,陆飞觉得就算程维有什么阴谋,他也不用害怕。
反正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程维在他身上能图到些什么?
人穷疯了,就什么都不会怕。这跟北朝连美国都不放在眼里的道理是一样的,并不是因为强大,而是因为穷到见底,无所谓了。
话虽这么讲,但如果陆飞知道夏志英也在红纱,那么他是绝对不会轻易签下合同的。
可惜陆飞只知道夏志英是个有钱人,并不知道他正是红纱的总监。于是一不小心上了贼船,陆飞在红纱的职业生涯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作为我的助理。”英俊高大的男人以最舒服的姿势靠在高背真皮转椅上,随意弹了弹烟灰,“必须要把握三个重点。”
陆飞竭力把程维的脸想象成八万块钱,以保持最真诚的微笑听他讲话。
程维说:“第一,不准跟我傻笑。”
陆飞:“……”
默默地把笑容收敛了起来。
“第二,只要走进公司大门,我就是你的直接上司,对于我的命令,你只能说‘是,经理’,绝对不能让我听到半个‘不’字。”
这是怎样的变态啊……陆飞默默在心里感慨一下,然后在程维冷淡的注视下,反复默念八万八万八万八万,硬着头皮说:“是,经理。”
“第三,少说废话,多做实事,我不是花钱雇人来陪聊的,明白吗?”
“明白,经理。”
马勒戈壁,我明白你个妹啊。
“明白了就立刻下去执行,小陈会教你熟悉业务流程,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没掌握就酌情扣工资,你没意见吧?”
一听扣工资,陆飞不干了,睁大眼睛瞪着他:“有没有搞错?三天,你——”
程维冷冷淡淡地问:“……不要让我把第二个重点再重复一遍,我会对你的智商很失望。”
陆飞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纠结了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是,经理。”
“很好。”魔王把烟优雅地摁灭灾烟灰缸里,眯起淡褐色的眼睛,“我们谈的很愉快,没有意见就下去吧,你的办公室在21层210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