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和尚在城外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宋爵留下的痕迹,他凭直觉向北走,一口气追了一天一夜,总算得到点消息。
路边茶楼的小二看见一个背了包袱的青年人,面目俊秀神色麻木,跟他打听九华山的位置。
何苦随便吃了些东西,立刻赶往九华山,路上风餐露宿混不在意。
终于赶到九华山脚下,何苦却有些茫然,崇山峻岭蜿蜒不知几十里,无从得知宋爵身在何处
在山脚徘徊了一阵,何苦尚未拿定注意,远处几骑马飞奔而来。
何苦定睛看去,其中一人圆脸幼颜,神色焦急。他发现孟桥身死的那天晚上,这人与宋爵一起伏在祁安城的屋顶上。
来人正是元宝与尹轻隋等人,他们得知宋爵逃离战原堡,便马不停蹄赶回九华山。
看见何苦和尚,元宝大喜,隔着十数丈便从马背上跃起,直奔何苦扑来,“他人呢?跟你在一起吗?”
何苦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元宝连着问他,“他在哪?你怎么不看好他!”
尹轻隋已赶到近前,跳下马奔过来道:“大师,孟桥人在何处?”
何苦看了看他:“原来施主尚在人间?”
尹轻隋脸色变了几下,忍着惊慌问道:“大师,求大师告诉我,孟桥在哪儿?”
元宝急道:“什么人间,你在说什么?”
辛良玉等人站在旁边,脸上显出担忧之色。
何苦道:“阿弥陀佛。”把这几日寻人经过告诉他们,尹轻隋越听越是害怕,骑上马冲进树林。
他们一路飞奔进了山谷,没有宋爵的影子。总坛的人早得了消息在山中找寻宋爵,也不见行踪。
宋爵只进来总坛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山谷所在,他们束手无策,担心得不得了。
元宝跟在何苦身后,问他宋爵在战原堡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自己捏碎了掌骨,元宝眼泪簌簌落下,他又慌又怕,跟尹轻隋说话时更加驴唇不对马嘴。
尹轻隋完全没了往日的精神气,声音萎靡,“元宝,他不见了。”
元宝道:“找啊,他不在战原堡了,快点找。”
尹轻隋道:“他在哪,找不到入口怎么办?”
元宝道:“他受伤了,吃饭怎么办?”
尹轻隋低声道:“他进山几天了,元宝,你知不知道他会在哪里?”
元宝道:“他以为我死了,肯定要难过死了。”
尹轻隋像没听见似的,喃喃地说:“他会在哪儿,他伤的重不重,他在哪儿……”
好几天过去还是不见人影,尹轻隋觉得自己离发疯不远了。
他每晚在那间院子里等他,海棠树就在身边,人一直不回来。
他已经知道他不叫孟桥,却没有机会当面叫一声那人的名字。
山脚下传来消息,有山民见到一个背大包袱的人经过。
宋爵已经离开九华山,不知又去了哪里。
他们立刻启程,沿着宋爵走的方向找寻,圆觉教上下都调动起来还是少有线索。
元宝回云海山寻人,尹轻隋赶往西蜀,他想着宋爵可能会上峨眉山,日夜赶路进入蜀域,还是没有消息。
宋爵知道战原堡可能会追杀他,是以完全不走大路,专挑羊肠小道,不住客栈不进饭馆。他没有目的地,心智混乱到处
游荡,偏又轻功绝顶,行踪飘渺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所有人都觉得心急如焚。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宋爵到底想去哪里。
37.战原堡四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白乙庄有人在黄河边看到了宋爵。当时他正在往河中散骨灰,几坛子都洒光后心神恍惚,放任双脚
乱走。
下人立刻跟上去,一边通知分舵,尹轻隋得了消息,飞速赶过来。他们恰好离得不远,第二天清晨便到了黄河边。
人又跟丢了,但是至少知道他离得近了,有希望找到。
他们顺着宋爵留下的痕迹往西北走。
这次他总算留下了足迹,只是散乱无力,尹轻隋看了心疼得快碎掉。
黄河以北终南以东,是壁立千仞,自古只有一条路的华山。宋爵一路踏着凌乱的脚步,上了西岳。
他们风尘仆仆赶到华山,顾不得疲惫,把马拴在山下准备上山。
一转身的功夫,尹轻隋愣住了。
山脚下躺着一块巨石,石上大红篆字刻着华山两个字,前面还有一个着力极浅的新痕——九。
刻痕虚不着力,反复刻了十几次才留下一点印子。
尹轻隋反复地摸着那个九字,眼泪险些落下来。
宋爵以为他已经死了,还是想要找他。漫无目的地找了这么久,居然到华山来了。
他希望自己在这里吗……
没有找到总坛,他是不是很生气……
竟然这么孩子气,硬是在华山前填了个九字,他以为这样就能找到他了吗……
尹轻隋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伤心的样子,发足往山里狂奔。
爬了一个时辰,他们进了朝阳峰,那是华山里最高的山头。辛良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不想休息,只好硬着
头皮往山顶冲,山路多崎岖陡峭都不顾,只用了一半时间便攀上山巅。
在山顶稍下面一些的平台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衣,头发草草扎在身后。腰间别了一柄长剑,神色木然,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也不动。
他身后便是悬崖峭壁,众人看到他倒吸了一口气,站在几步外不敢妄动,只有尹轻隋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过去。
尹轻隋声音中带着痛意,“……宋爵,我找到你了……”
宋爵站在那儿,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表情茫然无神。
尹轻隋走到他身前,伸手去摸宋爵的脸。宋爵没有动,他疑惑地看着尹轻隋,直愣愣没有反应。
慢慢的,他的眼神一点点清晰,神智开始逐渐回笼。
尹轻隋还活着,他活生生站在眼前……这一个月来难熬的痛苦、混乱、迷茫、绝望渐渐散去,宋爵声音嘶哑地开口:“
你活着。”
尹轻隋柔声道:“我活着,我们都活着。”
宋爵道:“你想让我以为你死了。”即使看到活着的尹轻隋,他声音里依然带着疼痛。
尹轻隋说不出话。
宋爵伸手从怀里掏出龙眼玉,“你扔掉了。”
尹轻隋抖了一下,悔恨道:“是我的错,我做错了……”
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掌心里是那只长命锁,“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我昏了头……”
宋爵突然问:“陈之慕在圆觉教?”
尹轻隋道:“是,他已经死了。”
宋爵道:“你知道我在找他,你骗我——”
尹轻隋道:“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永远不会再骗你,这一个月我快疯了……”
宋爵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从头说。你讲实话。”
尹轻隋握着他的手,“好,我都讲给你,一个字不骗你。”
——两年前孟桥发现了地牢中的陈之慕,察觉祁安城的欺骗,离开战原堡,引发之后一连串的事情,包括宋爵与尹轻隋
的相遇。
孟桥之所以能够阴差阳错摸到地牢里,正是圆觉教在战原堡中的内应暗中导引所至,那个内应便是殷四。
孟桥偷得令牌带陈之慕出逃,被祁安城阻拦,孟桥重伤后与祁安城决裂,回到云海山时仅存一息。而陈之慕在混乱中被
圆觉教的人带走,秘密送到总坛,只有尹轻隋与梁庸知道他的存在。
虽然他们没有像战原堡那样为难陈之慕,但陈之慕四肢尽碎只能在床上躺着等死,他毫无求生之意,不久便过世了。
出道时踌躇满志鲜衣怒马,死时饱受折磨无声无息。
尹轻隋以为,春蝉的下落,也要随着陈之慕一起埋在地下了。
半年后盛若虚无意中结识了宋爵二人,回来告诉尹轻隋。
尹轻隋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陈之慕把春蝉送给孟桥了?
他在陈之慕口中听到过孟桥的名字。陈之慕深爱孟桥,对他的伤势念念不忘,他死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孟桥。
陈之慕对孟桥的感情,尹轻隋不能理解。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尹轻隋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为了不爱自己的人送命就
更是愚蠢至极毫无道理。
可就像是报应一样,他也爱上了“孟桥”。
最初接近“孟桥”,一方面是抱着试探的态度,想知道春蝉是不是在他手里。另一方面纯粹是好奇心使然。
他听到的孟桥非常矛盾,江湖人口中的孟桥,陈之慕口中的孟桥,后来还有盛若虚口中的孟桥……尹轻隋忍不住去认识
他,渐渐迷恋他,对他与祁安城在一起的过去开始感到嫉妒。
他暗中跟踪宋爵,在结盟大会上救了他,带他回去总坛。他们感情越来越深,尹轻隋反而越来越心神不定。
他一直是个猜疑心很重的人,凡事只信三分,从不轻信,所以他们定情后,他依然在祭妙吉祥时试探宋爵。
猜忌和怀疑就这样慢慢积累,终于在祁安城出现的那天爆发了。
殷四已经是祁安城的得力手下,提早密信告知尹轻隋,战原堡会在他们出蜀的路上伏击。
尹轻隋决定将计就计,令宋爵假死使祁安城死心。
殷四按照他们的身高体态准备了五具尸首,藏在林子深处,只等到时做一番戏以绝后患。
尹轻隋知道自己应该告诉宋爵,但是他没有,他想看看,宋爵见到祁安城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是漠然以对还是拔刀相向,是视如陌路还是旧情流露……
结果让他大大受了刺激。
脱身后,元宝给他解释,说渡麻汤的毒没有解开,是不得已。
可是他在宋爵投入祁安城怀抱的地方,捡到了那只长命锁。百灵丹不在了,他身上的毒说不通……
宋爵被困战原堡之际,尹轻隋就在离他不远的一个阁楼里藏身。
他可以带宋爵走,只是他化不开心里的结。
他想知道,宋爵是不是真的想回到祁安城身边去,他想知道宋爵在祁安城身边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在自己怀里一样,
像个小木头。
他留下那颗龙眼玉,存心让宋爵以为自己已死,看他如何面对死讯。
于是一错再错。
祁安城很少到宋爵那去,每次去只呆一点点时间。尹轻隋一面心头暗自快活,一面鬼迷心窍,硬是要一天天等下去,他
无法控制心魔。
宋爵吐血的时候,殷四就在屋子里,出来立刻告诉尹轻隋。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与殷四商议,准备当晚便来带宋爵离
开。
谁知殷四中了宋爵的暗算,直到天亮才被发现。消息到尹轻隋这里时,宋爵已经离开战原堡不知所踪。
尹轻隋轻声道:“我一直在找你……”
宋爵面无表情,低声道:“殷四……我以前见过他。”
尹轻隋道:“你当然见过,他是左荒啊。”
宋爵道:“不是这次,是更以前了。”
他说着,眼神慢慢起了变化,尹轻隋心里发凉,握着他的手开始发抖。
宋爵道:“你骗我,我不气……你不该让我以为你死了。”
尹轻隋恳求道:“你别恨我,我,我……”
宋爵道:“我也骗你,这公平。”
他突然伸手到脸颊边用力一撕,孟桥的面皮被生生撕扯下来。
惨白的皮肤立刻渗出血迹,星星点点的满脸都是,宋爵力道太大,扯得长发也散开,被狂风吹得飘在脸上,面容阴森煞
是可怖。
尹轻隋上前一步恳求道:“宋爵,让我看看你,你的样子……”
宋爵用力把他推开,“你和祁安城是一样的。”
他身后便是绝壁,尹轻隋不敢强拉他,哀声道:“是我错了,宋爵,我和祁安城不一样……你给我个机会……我发誓今
生一个字都不再骗你……”
宋爵置之不理,将手里的面皮用力抛出,站在后列的何苦探手接过来,眼里显出剧痛。
宋爵道:“多谢大师。”
何苦低声道:“善哉。”
尹轻隋道:“求你不要退了,我们走进来一些,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想见见元宝吗,他正往这赶过来。找了你这么
久,他急坏了。”
宋爵摇了摇头,“我不过去,我生气。”
尹轻隋眼睛里透着惊恐,“宋爵,你别吓我,你……”
宋爵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看着阴森诡异,面上血痕斑驳,好似恶鬼现世。
他淡淡道:“你死一次,我也死一次。”
说完竟然头也不回,翻身跃下山崖。
38.战原堡五
宋爵贴在悬壁边,如飞鸟般翩然下旋,很快看不见上面的人影。
头顶远远传来尹轻隋凄厉的痛呼,声嘶力竭,一声接着一声在远山间回荡,听着非常舒服。
宋爵伸手想按住石壁,手上没痊愈的伤一阵剧痛,转而用足尖勾住一处石缝,整个人像蝙蝠一样,倒挂在悬崖下。
他人稳稳悬在半空,侧耳听了一会儿,心情迅速转好。
孟桥说的当真是至理名言,不管是以牙还牙还是藏真不露。若尹轻隋知道他轻功的底细,这招就不管用了。
差不多可以上去了,他不想让尹轻隋太伤心。
脸上有点刺痒,宋爵摸了一把,指间鲜红,他忘了脸上的血。
宋爵立刻改了主意。
现在这副样子实在难看,不如顺着峭壁落到山下找水来洗一洗,然后在尹轻隋面前出现,看他认不认得出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宋爵也未能免俗。
所谓一念之差,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宋爵抽出脚尖继续下落,四周景物飞速上移,远山丽景宋爵懒得欣赏,满心都想着尹轻隋。
晃眼看到从左边峭壁下斜伸出来的一株灵草,宋爵停了身势,足底一登跳上来,轻轻踩在一块略平的石头上。
伸手把灵草拔下来,仔细去了上面的泥土,揣在怀里。
等见了尹轻隋,可以把灵草做成丹药给他补身体,宋爵在心里想着。
突然腰间一紧,他急转身,一根小指粗的野藤缠在身上。
宋爵回手想拔出短刀斩断,无奈手伤未痊愈不够灵活,对方内力又极霸道,宋爵挣脱不及,竟莫名其妙被拖进下方一处
石穴中。
宋爵一落地立刻跃起,野藤“嘭”的一甩,人被摔了回去。
他支起身子,警惕地看着前方。
地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看不清面目的人,那根野藤的一端握在他手上,正对着他龇牙笑。
宋爵道:“你是谁?”
那人乐了半天,道:“……我是……大王。”他口齿含糊不清,看样子已有多年没说话了。
宋爵道:“你放开我。”
那人道:“不放,……有人……好。”
宋爵不跟他废话,短刀拔出来一刀把野藤砍断,飞身欲离开石穴。
身子刚跃出两尺,野藤斜着插过来,宋爵一扭身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去势硬生生换了方向。
野藤如有灵性一般,紧跟着转过角度,鬼魅般贴在他身后,宋爵连着旋了三个身位都甩不掉它,最后被缠住左踝,又摔
了回去。
他手掌不慎在石壁上擦过,一阵钻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