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点心和几样新鲜的水果。
皇帝的驾到让两位长辈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茶盏,笑脸吟吟地相迎,皇帝也假模作样地上前问安。若是单单只看这一幕
,外人皆以为这祖孙母子三人真是相尊相互,关系融洽。
待三人都坐好,太皇太后向宫女吩咐:「还不快去给皇上上茶,这新上的茶入口回香,好得很。」对着皇帝,她笑道:
「皇上日理万机,操劳国事,怕是没心情坐下来慢慢品饮,今天难得有空来给哀家和你母后问安,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尝
尝。」
说罢,她拿起几样点心摆到皇帝面前。
「知道你们男人不爱吃甜食,但配茶吃一些,也是妙极。」
烨华等茶上来,揭开茶盖慢慢啜了一口,接着拈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
「皇祖母说得不错,这糕点配着这茶,味道是极好。」
太皇太后自己也拿起茶杯慢悠悠饮了一小口,意有所指地道:「只是呀,再好吃的东西,也要有懂得品尝欣赏的人。」
太皇太后语尽后,屋内的这三个于这天下间,身分皆无比高贵的人再无声。烨华等了片刻,看面前的这两个长辈都一副
不会主动开口的样子,索性自己先把话给挑明了。
「皇祖母,朕今天看了一份折子。」
「哦?」
天下之大,事情天天有,折子天天上呈,有什么可奇怪的?
「是礼部尚书赫连玥递的折子。」
「哦。」
太皇太后还是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反倒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太后终于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把面前这两人的神情皆收在眼底,烨华垂眸浅浅地笑:「赫连玥说今年国事接连受挫,如今战事已休正是百废待兴,现
在民间却是沉浸于郁郁之中,若年底举办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典礼,定能冲走这一郁气——他提议,朕可趁此机封后,一
是后座空置已久,二又能兴盛国气,一举两得。」
太皇太后闻言,喜不自胜,不由赞道:「真是好主意!」
烨华却于私下冷笑。
「皇祖母不知道此事?赫连玥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朕还以为这是您老人家的安排。」
太皇太后听闻此话,慢慢敛下喜色,放下茶盏时望了一眼身边的媳妇。似猜出什么,太皇太后忽而又笑笑,用手绢轻擦
嘴角,面对皇帝:「皇上,你也知道,这两年哀家已经不管什么事了,你这质问未免太过了?赫连玥是哀家一手提拔的
人不假,可是他做什么事总不能都要通报哀家吧?而且这事,哀家觉得甚好,后座总这么空置,并不是什么好事。等过
了年,皇上就十八了,是该有个女人管管这后宫了。」
说罢,扭头看向身边的太后,太皇太后笑道:「月娥,你说对不对?」
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太后含笑点头:「母后说得极是。」
若是这两个女人都点头,基本上事情就算定了,正因为深知此事,所以烨华才恼,他贵为天下之主,就连自己的亲事都
奈何不了她们,那国家大事,他这皇帝还有多少能自主?
烨华也跟着笑,眼底却透出丝丝寒意。
「那不知皇祖母和母后可有什么人选?」
「人选?当然是看皇上的意思了。」太皇太后拈了一块糕点,又轻轻放下,拍拍沾到的糕沫。「不过,毕竟是一国的国
母,家世门楣相貌人品定要上上之选,不能失了国体,也不能违背祖制。」
「哦。」烨华挑了一下眉。若按这个要求再经过一番筛选,剩下就没几个人了,此刻,烨华已然心知肚明。
太后在这时突然说道:「若皇上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在朝堂之上问一问大臣们的意见。」
「朕知道了。」朝堂之上基本是她们的人,若放到殿上去问,口径肯定一样,人选自然还是那一个。
皇帝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太皇太后一眼就能看出他脸色不佳,默默收在眼底,捧起茶盏想了想,道:「皇上,正因为你
是国君,不能如意的事情才最多。」
「皇祖母说得极是。」
看他八成也听不进去,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地笑笑,继续喝茶。见太皇太后没再说下去,太后这才出声:「皇上,你渐渐
大了,很多事情该做、不该做自然清楚,不要再让你皇祖母操心。这些天你的确因为国事诸多而烦心,哀家便没多言。
可哀家现在管着后宫,很多事情都看在眼底,皇上有多久没召人侍寝了?以前皇帝可没一连好几个月都独宿乾清宫过。
刘昭仪年前生了长公主,你除了在她出生前去看过一眼,可还有看过第二次?
你是一国之君不假,别忘了你还是皇宫众妃子们的丈夫,是皇子和公主们的父皇。古人说得好,若要攘外须先安内,家
事不和,如何去管国事?」
瞟一眼看似在认真聆听教诲的皇帝,太后继续道:「还有一事,哀家最近听闻一些风声,说皇上其实并不真是独宿乾清
宫,操劳国事之余,似乎还有闲情召一些不相干的人到寝宫之中日夜寻欢?」
一直看似平静的烨华在这时露出一笑:「也不知道是哪个在母后跟前乱嚼舌头,没有的事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是不是胡言乱语还真不好说,皇上这一年来把乾清宫圈围得跟铁桶一般,用的尽是你信得过的人,哀家听闻此事想叫
人去确认一下都千难万难。」
「当然是没有的事,母后也不想想,这皇宫里出入什么人,还有您不知道的吗?」
似提醒,还略带几分刁难,太后闻言便不再作声。
烨华在这时起身。
「皇祖母、母后,朕还有事情要办,就不久待了,告辞。」
皇上走了,两个女人看似若无其事,实则满腹心思。太皇太后在熏香袅袅之下静看太后,静静叹了一口气。
「月娥,孩子大了,不好管,更何况这孩子还是当今皇上,你以后这训孩子的口吻得改改,或许他还能听听。」
太后轻轻点头,而后道:「母后,烨华这孩子心里还在怪我吧。」
太皇太后不禁苦笑,「他又何尝不怪哀家?」
「不,母后……媳妇一直觉得,当年那件事可能做错了。」
太皇太后略微思忖,才道:「你是说烨华十四岁时,你下令处死那名侍卫之事?」
「嗯。」太后沉重地点点头。
年迈的长者摇头轻叹:「你呀,是下手太快。十四岁的孩子,凡事都在兴头上,你若等他腻了厌了才出手,他或许还会
感激你,你却在他才尝到乐趣时一刀断得干净,他能不记着怨着?」
太后一脸苦色:「母后,媳妇当时听说那孩子沾染此道真是吓一跳,更何况那侍卫身分如此低贱,媳妇实在是怕传出去
对皇上名声不好。后来媳妇才渐渐想开,历朝历代哪个皇帝皇宫里不养着几个男宠,这才在宫外找了些身家比较干净,
长相也不错的少年,把他们召进宫来专门伺候皇上。」
「唉,媳妇你也是良苦用心。可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他母后,是生他养他的人,在这件事上孰轻孰重,他定能知晓,不
必多虑。」
「是。」
太皇太后都这么说了,太后也便不再纠结于此事,撇开沉重的话题,继续品饮糕点和新茶。
那日,烨华从慈宁宫出来后便直接到了一国之主接受朝拜的奉天殿中,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遥望远处的殿宇巍峨,飞
檐凌空。这一个晚上,他想了很多,也想了很远。
皇帝于十二月初九封后的消息似乎于一夜之间传遍全国,这不仅是皇帝的大喜之日,更是举国土下的大庆之时,届时,
君王大赦天下,举国宴贺,这一个新年,变得更有滋味了。
宋平安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食堂里捧着个大饭碗往嘴里不停扒米饭。护卫营的伙食不错,今天一个人一份炒青菜、几
大块鸡肉加一个煎鸡蛋,全堆在盛得如山高的碗里。宋平安在家里向来舍不得多吃,在这里就总会几大碗米饭吃到撑。
虽然说这里是皇宫的外圈,但皇宫里传出的消息,待在这里的人比宫外的百姓至少早知道一、两天。听起坐在身边的同
僚兴致勃勃谈起此事,他认真吃饭的动作略停,随后继续大口大口吞饭。
在这个消息传出前,皇帝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来找过他,宋平安以为他在操心国事,结果就听说了皇帝要封后的消息。
身边的人继续谈论即将成为后宫之主的人是谁,说她是先皇太傅刘仲德的女儿,十五岁时入宫,出身不凡、相貌出众、
举止端庄、德才兼备,一入宫就被封为昭仪。今年初给皇室添了位长公王,后来就有人提议封她为贵妃,结果被西狄入
侵一事给耽搁了,没想到如今是直接做一国之母了。
三大碗米饭,宋平安全吃完也不过片刻工夫,也不听身边的人还在说啥,吃完嘴一抹直接撂碗走人。
听到这个消息,除了一开始的一愣,他真没什么感觉。宋平安深知自己的身分和地位,对于皇帝的一时恩宠,更何况还
是偷偷摸摸夜里来去的见面,他压根不敢有丝毫遐想。对于未来是死是活还很难说,他也没真的低贱到为此而不把自己
当男人,不管不顾去向皇帝邀宠。
处在他这样的地位和身分,对于皇帝的要求他没有办法拒绝,若哪天皇帝真的厌了能够放他走,他会把这段经历当成过
眼烟云。
十二月初九那天,宋平安正好轮休,他没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庆贺皇帝大喜,而是提着一壶酒去找郑容贞。
郑容贞家如往常一样的破败,挡不住雨同样也漏风,比乞丐聚集的破庙还不如。宋平安推开破烂的院里径直走进窗纸烂
得完全不起作用的屋里,屋门半掩,没听到有人声,他推门一看,屋前躺着黑乎乎的一团,困惑地眨巴几下眼睛,顿时
脸色大变地醒悟过来。
「郑容贞!」
宋平安一腿迈进屋里,慌张地蹲下来查看倒在地上的人,结果把趴倒的人翻过来仔细一看,呼呼打肝睡得正香!
宋平安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扶着这向来有不少怪癖之人到床上去睡,他力气大,没费多少工夫就把人扛上了床。给他盖
被子时发现棉被薄得跟单衣似的,不由叹了一口气。
除了酒,郑容贞不接受他的任何东西,说是朋友有时候却也不怎么像朋友。
宋平安没有多想,脱下自己还算厚的棉衣给他盖好,然后把刚才随手搁在地上的酒壶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
等郑容贞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棉衣,桌上摆着几盘香气扑鼻的菜,门外出现一道身影,初醒模糊的视野里,似乎
是那个人,于是他轻轻张口叫道:「小琴……」
「小琴是谁?」
走进屋里的人啪嗒一声把手中的东西摆在木桌上,阳刚十足的声线把郑容贞浇了个透心凉,人立刻清醒了。
看清来人,郑容贞揉了一把脸,似笑非笑:「是平安啊。」
「唔,本来是看看你的,结果你趴在地上正睡得香就没叫醒你。后来我到你厨房想给你弄些下酒的小菜,没想到里面竟
然连米都没有,就索性上街乱买一通,回来随便给你弄弄了。真不知道你平常都吃什么过活。」宋平安把碗筷一一摆放
好。
「让你破费了。」郑容贞要下床,发现盖在身上的是一件陌生的棉衣,「这是你的?」
「嗯。」
「谢了。」郑容贞把棉衣递还给他,宋平安接过。
「你没一床象样的被子,我本来想买给你,又怕你不收。」
一觉醒来郑容贞也饿了,坐下来看着几盘小菜,深吸一口菜香,不禁咂巴咂巴嘴:「你手艺不错,闻起来真香。你不用
买给我,买多少我都会拿去换酒钱。」
宋平安给他盛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郑兄,我看你也不是真的疯疯癫癫,要不要去找份活干?有了银两才能买酒喝。
」
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肉香茄子放进嘴里仔细品尝,郑容贞不禁赞道:「好吃!」然后就没下文。
宋平安被吊得不上不下,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以前看过你写字,你是个读书人吧?现在朝廷正在招揽人才,我看
你也很有几分才识,不如去衙门里试一试,就算能领个文书之职也好。」
郑容贞不紧不慢夹根青菜放进嘴里,嚼完后才慢悠悠道:「我不喜当今朝廷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衙门不是朝廷。」
「株连。」郑容贞啪一声放下筷子,冷笑。
第一次见他这般,宋平安哑然,半天无声。
郑容贞看一眼宋平安,起身去拿酒壶,也不倒进杯中,打开塞子对嘴灌进喉咙。宋平安看他猛喝了好几口,才意识到自
己一定是失言捅中马蜂窝了。
「郑兄,是小弟失言了。」
郑容贞放下酒壶,抹一把沾湿的唇,静静道:「你方才不是问小琴是谁吗?她全名叫柳吟琴,是柳如晟的侄女。」
宋平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顿时一片空白,脚一软,屁股直接坐在木凳上。
郑容贞继续往下说:「那年我与同窗好友诗兴正浓便上山吟诗作乐,却偶遇入庙烧香后下山的小琴,只是匆匆一面,我
们俩却情丝深种。她偷偷丢下一块自己亲手绣的梅花手绢,上面芳香犹在,我寻芳踪而去,才知她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四
位辅政大臣之一柳如晟的侄女。当时我只是一个贫困潦倒只会卖弄几分文采的破落书生,这个事实让我暗自形惭,只是
情根早已深埋不能自己。我试着给她写信,道明自己的情况,没想到她丝毫不介意,反而鼓励我,并时不时典当自己的
珠宝首饰托人转交于我手中,说男儿志在四方,将来我一定能功成名就。
当时朝廷的局势让我望而远之,四位大臣已经把持朝政并且彼此明争暗斗,若是跟错了人,等这个人垮台,底下一帮人
等必受牵连。我不敢入仕,可若要娶回意中人,就必须得有匹配的身分。最后我决定拜托家里从商的一位同窗,和他一
起北上从商,挣钱发家,可等我千里迢迢赶至北方时,得到的却是柳家一族被满门抄斩的噩耗。
一切都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让人欲哭无泪。我赶回京城时,只得到他们一族的尸首被运至乱葬岗挖坑填埋的消息,
就在那儿,挖一个大大的坑,然后把他们的尸首全丢进去,分不清谁,也不知道是谁。
我在那处待了好几天,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没疯,但我知道,疯了,比没疯好。」
郑容贞继续往嘴里灌酒,小小一壶酒很快就让他喝尽,随便用衣袖抹抹嘴,他起身爬回床上躺下,不再作声,任只吃了
几口的小菜渐渐凉透。
宋平安坐了好久,才轻轻地问:「郑兄,你恨朝廷,恨皇帝,是吗?」
背对他,看似已经熟睡的人过了片刻,道:「若没有皇帝,处在那样的局势里,柳家最后也不一定能明哲保身。当时,
我只想挣够钱,把小琴娶回来,带她逃离这种黑暗的局势,远走高飞,游山玩水……」
郑容贞并没有正面回答,宋平安不知他是否在恨,但没敢再问下去,一直默默看他的背影,在夜色逐渐暗下之时,起身
上前,把那件棉衣再轻轻给他盖上,收好桌上的几檨小菜,转身离去。
陈旧的门口吱呀一声关上,一直面向墙壁闭眼的人张开眼,于寂静夜里,长叹一声。
那样破败的屋里也没能挡住多少风寒,可一出屋,沁凉的冷风一吹,脱下棉衣的宋平安不由缩紧身体,抬头一望,只见
一片黑漆漆的夜空,如蒙住眼睛的那条黑带子,透不过一丝光亮。
穿过湿漉漉的小巷,走到两排都挂上红灯笼的街道上,皇家大喜,百姓同贺,上街上家家户户都要挂上喜庆的红灯笼。
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透着湿意的青石路上,模糊倒影着火红的灯光,夜里水雾降下,整个街道朦胧一片,带着几分冰
凉的虚幻,让宋平常觉得像是在作梦。
一步一步向前走,忽觉身后有人在叫他,蓦然回首,清冷的街道那处,灯火绚烂之下,一人正在含笑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