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吗……」绒月懂得察言观色,见公子这样回答,心中飘过一层乌云。
终究……还是不行么……
「我早和你说过,习武并非易事,你为防身而练,实在没有必要。道理已经和你说清楚,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韩少卿说着脸色渐冷。
「公子……公子不要生气……」绒月连忙低下头,「我只是随便说说……公子不是说,绒月不管提什么要求,都能尽力满足的么……」
意识到自己不该发怒,韩少卿放缓脸色。
「我并不是不许你提要求,只是这件事我实在无法满足。其他有什么缺少的,想要的,你但说无防。」
他语气温和,绒月却得不到什么安慰。
习武艰难,没有必要,多么堂皇的借口。可是真正的理由,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公子的意思,绒月明白……绒月既是下人,习武的事,自然和我毫无关系。」他垂头低语。
「你在说什么?什么下人?」韩少卿微微皱眉,向前探出身子。
「公子的心思绒月全都懂,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绒月说到底,只是一个和伙夫厨子,长工侍从没有区别的下人……」
「绒月,你怕是误会了。」韩少卿摇头叹息,面上尽是愁苦之色。
「绒月并不误会,」绒月的声音越来越低,已藏不住哽咽之声,「绒月只是在想,像我这样一个下人留在韩府总是给公子添堵,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趁天气还暖和,早早寻个新地方,不要到了冬天再走,一个人回到那冰天雪地里!」
「绒月……」
「是绒月太贪心,留在这里只会招人厌烦!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早些离开,也不用再麻烦你们费心照顾!」
绒月说罢转身就跑,连韩少卿追问的声音也没有听见,一口气跑出小院。
冷风一吹,面上凉凉的,他胡乱抹了一把,蹲在花丛边小声啜泣。
既是捅破了这层纸,他便再也无法装做无知。突然与韩少卿恶语相向,他惊恐万分,可是仔细想来却又不后悔。一个下人不好好做下人,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以后还不是要被人笑话?
不如早些消失的好,落个清净。
不知过了多久,他揉着眼睛回过头,看见韩少卿正默默站在他身后。两人相视无言,沉默半晌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若你真心要走,我也不拦你。」又过了许久,韩少卿沈声道。
绒月心里一紧,全身如坠冰窟,凉气直渗进四肢百骸。
他其实还抱着一点点的期望,期望韩少卿能挽留他,即使骂他一顿也好。那至少在他心里,自己还有些位置。
「如果你真不想留在这里,我也不勉强。」韩少卿又道,「前些日子我替你找了几户人家,城南钱庄想要个学徒,你认真心细,又学过帐,应该还合适。若是做的好,将来也能小有成就,总好过在这里一辈子跟着我。」
韩少卿语气平静,双眼却总也不看绒月。
我不要什么成就……绒月在心里轻轻的说,韩少卿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了刺,针针轧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虽好像说的在理,绒月又岂能知道,他这番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因为嫌弃自己?不想再要自己侍奉身边?
他垂头凄然一笑,手指玩弄着花瓣:「多谢公子成全,公子说的在理,在这里做个下人,一辈子都是下人。不如换个地方,学些手艺,将来也不至于饿了肚子。」
他的语气顺从乖巧,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这样违心的谎话,说起来也如此流利呢?
「你喜欢的话,最好不过了,」韩少卿转过身去,「以后想着无幽和沈素的时候,就回来看看。」
果然……连思念公子的权利……都没有了么……
「绒月明白,劳公子费心了。」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必要再挽留什么,趁早了结的好。
绒月深深垂下头。
过了几日,他打点行装离开韩府。走的那天韩少卿没有来送他,只有花无幽和沈素站在门口。两人依依不舍,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既是公子的决定,也就没有人能改变。
绒月向他们挥挥手,跟着钱庄的人出了韩府。没走几步,沈素忽然追上来拉住他的手。
「绒月,公子是喜欢你的,你千万要记得。」
「我知道你们对公子忠心,事事都会帮着他。」绒月苦笑。
沈素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与花无幽轮番劝解韩少卿,却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既是认定了自己无法让绒月过的开心,不如趁早放手的好。
绒月不知道这些事情,只以为自己是被嫌弃了,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也好,自己原本就是孤独一人,能平安地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不该再有什么奢求。
沈素走回来,和花无幽一起站在门口,眼看着绒月小小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巷子尽头。
花无幽重重叹了口气,突然转身跑进屋子,直往韩少卿的小院跑去。
分明还是大白天,韩少卿屋子里却拉着厚厚的帘子。花无幽直冲进门去,一股酒味扑面而来,浓烈的味道几乎要熏出眼泪。
韩少卿一人坐在桌边,独自喝着闷酒。桌上横倒着几只瓷瓶,一片狼藉。
「公子既舍不得绒月离开,为什么又要做这么狠心的决定?」花无幽冲上去,一把将瓶子扫在地上,又夺过韩少卿手里的杯子。瓷器落到地上,响起一片脆声。
「无幽……你不明白……」韩少卿抬头看他一眼,摇头叹息,摇晃着站起来倒在塌上。
「我怎么不明白了?你说不想绒月堕了坏道,难道我和沈素,跟了你就学坏了么?」
「我本也不愿你们跟着我,留你们在身边实是无奈。你身体有恙,若是也和绒月一样离开我,我实在无法向你哥哥交待。」
「那么绒月无亲无故,就可以交待了么?」花无幽不依不挠,眼底已经泛出泪光。
「城南钱庄与我素有来往,送绒月过去,也不至于断了联系。将来想他的时候,你们随时都可以去看。」
「不是我们想,是你想!」花无幽大声道,「送了绒月走,你将来会后悔!!」
「无幽,你大吵大闹的做什么?!」沈素急急追进来,拦在两人中间。
「沈素,无幽又耍脾气了,你带他走。」韩少卿挥了挥手,面露疲态。
「我才没有耍脾气!!绒月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逆来顺受,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花无幽气愤的叫,被沈素拽出了院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韩少卿仰面躺着,无声苦笑。
「逆来顺受……逆来顺受……」他喃喃自语,「若你不愿你来顺受,我倒更愿你离开,去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第四章
绒月上了钱庄的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城南,钱庄比韩府更大更漂亮,却给不了他一丝一毫的欢欣。心中突生厌恶,他不愿与陌生人共处一屋,勉强熬到晚上,便再也呆不下去。
他不愿呆在钱庄,不愿呆在韩少卿会涉足的地方。他要去外地谋生,他已经不是孩子,又有算帐的手艺,总不会像以前那样饿了肚子。
于是他留下一封信,半夜从后门溜了出去。
自小没了爹娘以后,绒月就在这座城里乞讨,后来做了韩府的家丁,如今却为了逃避那里的主人,而要背井离乡。
站在城门口的高处,绒月望着街上万家灯火,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眼看城门快要关上,他咬咬牙,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出了城。
这一走,又是两年。
两年里绒月去了很多地方,因为有了手艺,不用再乞讨,大多时候都在大户人家做短工,也做过小店的伙计。独自生活无忧无虑,又不用念书,确是轻松,只是夜晚睡着了,偶尔还是会梦见那人。
于是他走的更远,最后到了京城。
那时恰逢永庆王爷大寿,京城里热闹一片。绒月第一次来京城,在集市上玩了大半天,碰巧看见永庆王府招短工的告示。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王爷是个什么样,绒月心里好奇,跟着别人一块儿去了甄试。他做过许多人家,会算帐,又会些厨艺,长的也俊俏老实,一下就被相中,招进了王府里去厨房做事。
等到真的进了王府,他才知道自己是想的太天真了。这么大的地方,怕是等到做完了寿,也见不到王爷。
厨房的人看他瘦弱,舍不得他做重活,只让他记些帐。没有事情做的时候,他就在王府的小花园闲逛。厨房和花园各处大门紧锁,即使进了这里做事,不该去的地方还是不能去。
那天做完事,绒月百无聊赖,在花园里一边走,一边四处看,忽然听见隔墙一阵女孩的嘻笑,是府里的丫鬟们又在捉蝴蝶玩。听她们玩的高兴,绒月也起了童心,却不能翻墙过去,只能搬了小凳踩上去,越过墙头偷偷看。
墙的另一头,几个女孩穿着漂亮的衣裳,正抓着花手绢扑弄蝴蝶。王府里丫鬟个个漂亮可爱,绒月看着看着,渐渐发起呆来。
「哎,你们说,那贼到底会不会来呢?」女孩们玩累了,坐在凉亭里休息,忽然有人出声问了一句。
「怕是谁恶作剧,和王爷开了玩笑吧?」旁边又有人开口,「我们王府这么多家丁护卫,就算他是个蚊子也飞不进来!」
「可听说那盗贼神通广大,精通妖术,又会飞檐走壁。王府护卫都是普通人,真能敌得过么?那封通告密函,王爷查了那么久,还是一无所获呢。」
「这阵子大家都忙,哪里有什么空闲去查那信?不过这回皇上也会过来,特地派了高手守着那夜明珠,那盗贼即使再神通广大,也逃不过宫里的侍卫吧?」
「听说那夜明珠是神话中龙王定海之物,多亏有了它,本朝才能风调雨顺,必定是皇上深爱之物。这回送给王爷做寿礼,却有贼想来偷窃,还胆子大到发信通告,皇上又怎会袖手旁观?」
「不过,也不知道这事究竟是皇上担心,还是太后担心,谁不知道当今皇上是个傻……」
「嘘……这话要是让人听到了可是要杀头的!赶快忘了!」
女孩子们唧唧喳喳地说着,渐渐走远了。绒月踮起脚来还想听,脚下却一滑,重重摔倒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
他一边爬起来,一边揉着屁股,满心疑惑。
听那些丫鬟的话,似乎是当今皇上送了稀世珍宝给永庆王爷祝寿,却有人想窃取,甚至胆大到发信通告。
可是,她们后来又说皇上是什么,还要杀头,那又是怎么回事?
满心的疑问无人可解,而转眼间已是寿宴当日。按照惯例,王爷大寿,宴会将办上足足十日。之后,宴请的宾客还能在王府中随意游玩,直到过上大半月,这寿才算祝完。
寿宴当晚短工们把事情都做完,收拾了东西,时间还早,大家便聚在一起摆出寿筵上没有吃完的菜,放上碗筷,也当替王爷祝了寿。
「这么晚了都没听到动静,那梁上君子怕是不会来了吧。」席间有人聊了起来。
「想也是谁恶作剧,王爷是当今皇上和太后身边的大红人。敢偷他的东西,不就是和皇帝作对么?要是被抓住了,一定是不得好死。」
「说到皇上,听说今天也过来了,要是能看上一眼,也不枉活了这半辈子。」
「看了又如何?那小皇帝也是人,又没有什么三头六臂!」
眼看几个短工酒喝的多了,话也渐渐多起来。绒月插不上,觉得没了胃口,扔下碗筷便站起来,借故劳累,无精打采地离开了。
出了厨房的院子,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远处灯火旖旎,想是王府的客人还在玩乐,绒月心生向往,轻声叹息。虽然也想去看,却知道自己是没那个福分。
既然不能见到王爷,在花园里再多逛几圈也好。等明天结了工钱,他们这些短工就得离开王府,怕是一辈子都再进不来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四处走动,走到花园尽头的时候,却发现有点不对劲。
原本一扇一直紧关的门,居然微微开了一条缝。对面黑漆漆的,不知是通往哪里。
绒月的心狂跳起来,四处看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站在门口向内张望。内里飘出一阵不知名的花香,应该又是一座花园,更远处正是王府宴请宾客的大院。
是谁忘记关上,还是偷偷打开的?
他按奈不住好奇心,终于走了进去。
门内的景色和门外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远处有一座大湖。月光皎洁,投在湖面上,泛出粼粼波光。
绒月看的失神,慢慢走过去,穿过花丛走到湖边。慌忙间脚边碰到一个东西,低头看去,竟然是一个人!
他轻声叫起来,后退几步,转身想跑,却见那人一动不动,独自蹲在湖边,像是在发呆。
「喂……你……没事吧?」绒月探出头去,怕是自己把那人撞伤了。
「没……没……」那人垂头咕哝,像是自言自语,绒月莫名起了一身鸡皮,怕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仔细去看,那人一身黄袍,绣着龙凤的花样,头戴金冠,看来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
「你……没受伤吧?」他又试探着问。
「没……没……」那人还是蹲在地上,低垂着脸,突然竟嘿嘿的笑起来,绒月吓的浑身发冷。
「你……你是什么人……」他一边问,一边向后退去,后悔自己莽撞闯进这里。
对方并不回答,还是低低的笑,突然转过头来。
「——!!」绒月愕然瞪大眼,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虽然分别两年,那人的样子却还是深深刻在脑海中。出现自己面前时,一下子便能认出。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身穿黄袍,头戴金冠的人,竟然是……韩少卿?!!
那人嘿嘿的笑着,缓缓站起来。金冠歪到了一边,他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伸出手,向绒月走过来。
「来……来……和我玩儿……」他痴痴的,一边笑,一边说。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别过来!!」绒月吓的连舌头都打结,心快要跳出喉咙口。眼前这人,虽和韩少卿容貌相似,眼神却痴呆迷蒙,神态装扮截然不同,应该并不是他。
那……这个长的和公子那么相象,又在王府独自游荡的人……究竟是谁?!
他越来越怕,不住向后退缩,耳边却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他抬头看,只见远处一排火光正快速接近,像是有人来了。
那人也听到声音,看见火光的时候突然像受了惊的野兽,满面慌张,一把将绒月推开,向着幽暗的地方转身就跑。
绒月被推的跌倒在地,回过神来时那人早已不见,远处的火光却越来越近。他四下张望,看见身后有一棵大树,来不及多想,三两下就跳了上去,躲在树丛间。
火光不一会儿就到了湖边,几名侍卫神色慌乱,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叫你们好好看着的,怎么又让他跑了?!」为首者大声呵斥,「要是王爷怪罪下来,你们几颗脑袋都不够赔的!」
侍卫唯唯诺诺,很快往更远的地方去了,绒月伸长了脖子看。过了一会,只见他们从湖边的树丛里拉起一个人,想是那怪人被抓住了。
侍卫纷纷说着什么,却不见有人动粗,只是围着那怪人,向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绒月不敢久留,见他们走远,赶紧想从树上爬下。没爬几下,另一边却又吵闹起来,他转头去看,脚下一空,绊倒在树枝上,。
他惊叫起来,赶紧抱住树干,踩住树枝。脚踝传来却一阵钻心疼痛,顿时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