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溅琉璃;她微微抬目,凄然望了林迁一眼,复又垂下头去,曼声吟唱道:
“……忆初见,相逢画堂东南畔,相望脉脉情缱绻。敛眉偎郎羞颤。乍离分,别意难忘灯下约,归期空往梦里传。谁知此
去经年!莫凭栏。望断归鸿无消息,数声黄叶坠秋天。憔悴心事肠断。却又见!对面吴越片语难,章台柳折鹊桥断。相见
争如不见?……”
她声音低回缠绵,如泣如诉,似哀似叹,竟是越唱越觉凄凉悲戚,临到曲终歌尽时,更是低回哀婉,几难辨听;林迁心头
越加阴翳,那严大人却将牙箸往碟子上一击,喝斥道:“好猖狂贱婢!四公子七公子教你们助兴应景儿,你倒专捡这么丧
气的词曲败兴!这是谁教你的侍候规矩?”
颂儿只低低回了声“不敢”;四公子瞥了林迁一眼,凉然笑道:“严大人何必这般动怒?美人之怨也是闺阁情趣么!何况
诸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重貂玉堂之门,享荣华行威权,若还只听靡靡之音,谀顺之词,难免乐极生悲,最后反要唱‘垂
泪对宫娥’也未必!”
这话才落,那白衣公子便笑着一摆手:“好好儿的清平世,良辰夜,知心人,偏倒要提这些亡国短折之调!还不过正月,
不懂得讨些好彩头么?也不怕晦气!”四公子转脸含笑瞧着他:“我几时信过这种邪?你若为这个和我计较,迟早气也气
死了。”那白衣公子气得要笑,只得低声叹道:“说着却又来了!这邪僻性子上来,真叫人咬牙!”
与那颂儿一同来的那茜衣女子见状,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却都是奴婢们的不是——公子们要听喜乐谐趣的曲儿,那是
尽有的!奴家那日才新听得一支,便就此献丑了!”说罢也不待席间众人答话,手腕一翻,怀中月琴便炒豆般爆起;一张
圆润俏丽的鹅蛋脸儿微仰,眉目间春意浮动,顾盼座内,婉转歌道:
“……看俏脸真真假假,怎妙眸虚实难查,才瞥见笑靥如花,转眼冰霜齐下。说是她心里无咱家,却又情丝暗洒。呀!俏
冤家,怎当得你巧用心思狡使诈,逗引得俺身醉骨软心如麻,便油锅刀山也敢下!”
白衣公子边听边微笑,待到“冤家”一句时,轻嗤了一声:“倒是谐趣了,只是太俗……”顿了顿,忍不住又低低加了一
句:“落了淫佚。”四公子附脸过去,轻笑道:“你还是见识得迂——李后主的‘恣意怜’,倒雅得很。”那严大人亦笑
道:“李义山‘紫凤金鳞’‘贾氏宓妃’二句,则更雅。”
注:四公子附脸过去,轻笑道:“你还是见识得迂——李后主的‘恣意怜’,倒雅得很。”那严大人亦笑道:“李义山‘
紫凤金鳞’‘贾氏宓妃’二句,则更雅。”
这里“恣意怜”是出自李煜的《菩萨蛮》,全句是“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与李商隐的无题诗中“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一句,都是描写男女偷情的香艳情节;而“紫凤金鳞”的全句是“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也是出自李商隐的《无题》,这是红果果描写男欢女爱的火热场景了……
3.人生若只如初见(下)
白衣公子登时寒了脸,冷冷道:“我瞧着严大人是醉了!”若在平日,那严大人断不敢在他跟前如此放肆,更何况四公子
又在跟前;只他久便暗里垂涎他容色,今日旁边又多了个风采清隽的林仙人,一发像雪狮子向了火,从心里透出软来,兼
之此时酒已半醉,未免更怂动了淫心,便把种种顾忌体面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恬着脸低笑道:“在下倒真是醉了!可却是
‘似醉无干春风酒,闻香不是女儿花’!”
毕竟是忌惮白衣公子身份,因此说这话时,眼角却斜斜瞥着林迁;林迁心中大怒,却已拿定了主意,反笑道:“如此我便
来与严大人解酒消醉罢!方才严大人不是说,想见林迁拙技?”
程子瑭是最知他素日性情的,听这话音,只提心吊胆望着他;只见他自座中站起身子,一手捻起那琉璃盏,唇角挂着一抹
笑,眼中却隐着几点寒光,环顾席间诸人,道:“严大人捷才雅趣,‘春风酒,女儿花’,如今席间美酒美人都已齐备,
却还少了两样,仍是不足风流——”
说着,他伸指在盏壁上轻轻一弹,众人只见那半盏酒液蓦地一荡,立时漾开了朵娇娆罂粟,慢慢地波澜散开水纹止息,才
瞧清那微微潋滟的酒浆上,竟凭空浮起几枚素梅——浸了盏中殷红的酒,清幽幽,白湛湛,竟如琼雕玉琢冰塑雪砌一般,
仿佛还散着缕清冽悠远的香氛。
四公子不禁拍案喝彩道:“真神技也!”林迁只轻轻一笑,把酒盏放下,反瞧着那严大人,似笑非笑道:“花是已有了,
只‘春风’二字,却要着落在大人身上了!”
那严大人才刚见林迁施展绝技,举止挥洒间行云流水,俊朗飘逸,才真个显出“谪仙”风采,只恨不能从眼中伸出手来将
他一把搂住;偏他一直冷冰冰不接自己搭讪,此刻忽然假以辞色,只觉半边身子也酥了,忙软笑道:“哦?怎的着落我身
上?”
林迁冷笑一声,蓦然伸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拍,低喝道:“落!”那严大人只觉得左肩一凉,沉甸甸的织锦衣袖竟飘悠悠浮
了上来,跟着袖幅一翻,一件事物自他袖中扑然落地。他还未回过神来,林迁已俯身使个牙箸捡将起来,亮给席间众人一
看,挑眉哂笑道:“严大人袖中果然别有乾坤——真好一片春色!”
那一痕红艳挑在牙箸上,玲珑伶俜如一弯新月,原来是一只描花绣彩的女子弓鞋。那四公子见此头一个撑不住,喷然笑将
出来;程子瑭与那一直嘿然不语的紫衣男子亦是忍俊不禁,只白衣公子立时涨红了脸,冷冷哼了一声——原来当时青楼行
院盛行的淫靡习气,狎客喜以妓女下体所着弓鞋为戏,饮酒取乐,甚至随身带了亵玩,谓之“心念儿”,最是秽邪不堪。
那严大人毕竟官宦之身,如此阴私之事被人当众拆穿,丢了大丑,如何下得台面?虚胖白皙的一张脸已是铁青,眉目间戾
色徒现;偏林迁仍自不依不饶,竟悠悠挑着那只弓鞋,举在眼前细细打量着,忽然轻笑一声,道:“怎的这销魂钩如意莲
里,好似另有佳人消息?”说罢,便以牙箸自那弓鞋中勾出一折素笺,也不顾席间人神色,径自拆开念道:“东楼兄台如
晤:二十三日来札已获悉。圣明烛照,兵额事难逃万岁洞鉴;然父相恩重,兄台义高,愚弟今日唯赖阁老与兄台护持周全
,敢奉薄敬……”
他念及此,那严大人便劈手将纸笺扯了过去,口中讪讪道:“林仙人好厉害的障眼法!竟可空手拈花,无中生有!”林迁
亦毫不在意,自顾拈起琉璃盏将那浮着梅花的酒浆一饮而尽,起身对四公子拱手道:“平白叨了诸位公子大人一席,微末
把戏,也算是道谢还情——夜静更深,林迁告辞。”
那四公子亦起身,道:“今夜一见,才真识得林仙人风骨。江湖路长,人生缘促,但愿后会有期。”他凝目望着林迁,眼
底眉间尽是隐隐笑意,显得极是真诚温存;林迁一个恍惚,总觉似曾相识,迟疑了下,还是问道:“却不知贵驾台甫?”
“仙人果然不顾俗事!”四公子神秘一笑,微微凑近他,低声道:“先生尽可慢慢想来——你我实是旧相识。”
别过了二位公子和程子瑭,林迁出了酒楼,一个人沿路往客栈走去。此时夜近三更,月冷天寒,路上已无几个行人,脚踏
在青石板路上听得见簌簌轻响。他席间吃了不少酒,此时只觉得眼炀身软,头也昏沉沉的,只盼回去一场好睡。忽然听得
身后有人相唤,转身一看,却是程子瑭又追了上来:“瀚佑!你又来做什么?”
程子瑭看来颇是焦急,几步到他跟前,皱眉道:“你好悠哉!今晚你惹下祸根了,就不觉得么?”
林迁一笑:“就是那个严大人?呵,那一腔火辣辣功名心的人,哪有闲情和我这种江湖术士计较!怕他作甚?”
“怎么行走江湖十几年,还是不知世事险恶!”程子瑭摇头叹道,“你知他是谁?便是当今内阁首辅严嵩严阁老之子,被
人称作‘小阁老’的严世蕃严东楼!最是刁毒狠辣的一个人,被你今日当众揭穿丑事,决计放你不过。我劝你快点离了这
里,走而为上!”
林迁却定定看着他,道:“原来你也知那是个狠毒奸邪人。”他顿了顿,又道:“多谢兄台关照!林迁既然惹了祸,便不
怕祸……再者我还有私事未了,一时也不得走。”
程子瑭顿足叹道:“逸仙!你还是像当年那么倔强!”
“只可惜——逸仙还是当年的逸仙,翰佑却不复当年翰佑!”林迁看着他,也叹了一声,“我是浮萍随波去,君是梧桐待
凤栖。异路之人,聚散随缘,翰佑,我们就此别过了。”说罢一拱手,转身飘然而去。
程子瑭目色波动,却欲言又止,最终只默默站在青石路上,眼望林迁清削的背影肃然融入清冷月色中;一阵夜风拂过,吹
动他颈后一绾黑发散下,迎合着烈烈而起的玄狐大氅,飒然散入墨蓝夜空里,渐渐湮灭了。
长街的另一端,正停了一辆漆朱纹金的车辇。那白衣公子上得车来,就听那四公子的声音:“剑已给了胡宗宪了?”白衣
公子应了一声,便端坐于车中一侧。
车辇碌碌而行。那四公子斜斜凭窗而坐,一手把窗幕微微撩开一条缝儿,似是贪看月色雪光;白衣公子“嗤”的一声轻笑
:“莫看了——人早走了。”四公子回头看他一眼,似是不解道:“你说什么?瑾菡?”瑾菡含笑不答,却道:“即是赏
他风采,有心结交,却为什么真名实姓也不肯告诉?偏只教人想去!”四公子摇摇头,轻叹道:“这样的人,若是告诉他
真实身份,他哪肯这么逗留一晚?俗世浮名,怕不唐突仙人?”瑾菡听他话音,颇有责怪自己擅自让林迁过来同席之意,
也不分辨,少顷,却低声道:“严世蕃奸诈狂悖,不可不防——那信分明是赵文华写的,这位严家义子这边总督浙东吃空
饷,那边往严阁老处使孝敬求遮掩,也真亏严世蕃敢拿得这钱!”
四公子冷然道:“你才看到这里!严世蕃这般器小贪淫之人,‘图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总当不得大任!因此往
后倚重他,倒远不如指望胡宗宪。”瑾菡道:“这意思我却又不懂了——既然知道严世蕃器小,就拉拢胡宗宪,也不该像
今晚当着他的面儿。一头抬了胡宗宪,一头又冷了他,难道不怕他忌恨上胡宗宪?这般叫胡宗宪也为难!”
四公子瞧他一眼,道:“就是要让他忌恨,让胡宗宪为难。他是严嵩一手提拔重用的人,根子在严家那里,若不干脆断了
他后路,胡大总督怎么会甘心情愿来投我?”他笑了笑,又道:“胡宗宪此番拿了汪直、徐海,正是宠隆恩深的时候,严
嵩又格外倚重,我再这般对他,严世蕃那般量窄,对他会是甚想头?严嵩已老迈,如今严家多数事都是严世蕃在行权,胡
宗宪那般精明人,既招了严大爷的忌,难道不要另寻个遮风挡雨的大树?”
瑾菡只笑而不语,两人一时也无话。少顷,那四公子却忍不住又问道:“怎的不见程子瑭?又是去找他了?”瑾菡含笑道
:“想不到你这样撂不开手!如此我便帮你……”四公子斜睨他道:“你莫动那番心思!——此人非我池中物!”瑾菡笑
道:“也太抬举他了!还真当他是仙人不成?一个江湖游士罢了!我要他来,他便得乖乖地来。”四公子“啪”地撂下帘
子,转脸看定他,道:“瑾菡,不许多事。”
清冷月辉透窗而过,淡淡洒在他的脸颊上,冷清料峭如一帧水墨画;瑾菡迎着他黑沉沉的目光,一时无奈,,只得道:“
好罢,我听你的就是——关好窗罢,你不是最怕冷?”
耳边正传来几声更点——交了子夜,嘉靖四十年的正月初七,便就这么过去了。
4.谁羡浮生荣与贵(上)
林迁一路辗转回到客栈,已然是快三更天了,昏昏沉沉略洗漱了下,便倒头睡去;睡梦深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得有
人轻轻推自己:“先生,先生!”他一惊,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身前,黑暗里看不见颜面,蓦然翻身而起,
低声喝问:“是谁?!”
那人退开两步,低声道:“是我……颂儿。”
林迁松了口气,披衣起身燃起烛火,一缕红光摇曳处,正是歌女颂儿低头站在床前,。
“你,怎的找到了这里?”
她没有答话,只目光莹莹地看着他,忽的两行清泪泠泠而下,勉强道:“一别十年——先生别来无恙,奴却……”话到这
里,便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迁亦是心下黯然——忆当年相府水榭初见,豆蔻年纪,春衫轻薄,星眸竹腰,顾盼间柔情缱绻羞态可人,自己也未尝没
有一点动心;只是年少轻狂,不愿情网牵绊,江湖独行经年,那一星半点的情丝早就忘了,哪想还有今夜狭路又逢?可这
又是怎样的相逢呵!人事惨变,身世沦落,斯人斯情斯景,叫彼此相见何堪?
但或当真是自己情冷心硬,越是感伤怜悯,竟越不愿与她这样凄情相对。林迁只容这悲悯伤感在心头转了须臾,便收起情
肠道:“你,还是走罢!”
“先生!”颂儿猛地喊了他一声,口唇抖了抖,喃喃道:“今日您也这般——这般嫌弃颂儿?您可是嫌恶奴沦落风尘,委
身权宦?”
林迁默然。少顷,温声道:“我丝毫没有嫌恶的意思——有些事须怪你不得。只是,只是……”
——只是无可奈何。到了今天的地步,原不是她的过失,却也非他能挽回。纵不甘又能如何?没聊赖的情缘他从不留恋,
没奈何的事情他从不执著——他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涯,委实当不起这许多无益的牵绊。
但这些绝情话却不能宣之于口——也是不必。他没有再说下去,颂儿却已历历了然,含泪苦苦一笑,道:“颂儿今夜来也
不是为了求先生救风尘——先生,颂儿此来是为示警,请先生速离险地,勿陷于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