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春祈（出书版）BY 梓雁

有这种感觉了，人的体温他只有在现身的情况下才能感觉到。

「但我觉得很温暖。」方玄低低的语气像哄孩子入睡，又似情人间的暧昧呢喃，软而甜腻。

方玄的手掌暖暖的，热度透过衣服传来，让他有种安心的感觉。

他轻轻点头，说了声谢谢。

「咳咳！你说的邱家应该就是我想的那个邱家，前朝遗臣一个姓邱一个姓陈。百年前，就是前朝邱家看上了碧湖，想买

下整个碧湖村建他的别院，结果被小逸阻止了。」小黑打量起两人的互动，抖掉一身肉麻。

太目中无狗了，他外表是狗，但内心还是鬼啊！是个有智慧思考的最高等勾魂使，看情况还是由他来开头比较好，不然

不知道要被闪到什么时候。

「嗯。说买是好听，其实根本就是霸占。」罗逸涌起一股怨气，迅速从方玄怀里坐起身，恢复到平常的状态。

「也是，那你又是怎么……」死的。这种问题方玄还真问不出口。

「坠湖，当时被邱家的侍卫抓着，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我就坠入了碧湖，当时我认为……死未尝不是种解脱。」

罗逸很讶异他能说出当时的状况，极其平淡，像根本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之前明明想到就会打冷颤或是全身僵硬，真是

不可思议。而罗逸没说，其实坠湖后他的记忆就很模糊，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记得了。

他看向方玄，后者却以责难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虽然你现在是神，但死亡绝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希望你能爱惜自己的生命。不过现在才说好像

已经迟了……」方玄从开始的义正辞严，越讲越站不住脚。

「呵呵，我从认识你的一百年前就是神了，你才跟我说要爱惜生命。」除却当下，罗逸并不觉得死亡可怕，一百年，碧

湖村民走过这个阶段的人并不少，何况认识了许多鬼、神、灵，更能体会死亡只是个转捩点。

他很庆幸成为神，这样他才能重新体会喜怒哀乐，才能认识方玄、认识大家，这都是死后才发生的事。

「小逸少说了一样，当年的邱大官员可是看上了小逸，然后不只想霸占碧湖村，还想收小逸为侍宠，最后小逸是宁死不

屈才坠湖的。」小黑是唯恐天下不乱，何况眼前这两个，一神一人就可以忽视他这个鬼吗？他可是堂堂冥府勾魂使耶！

方玄瞬间瞪大了眼，紧握拳头，喀喀作响。

罗逸叹了口气，握上方玄的拳头，摸了摸算是安抚。

「那也跟现在的邱家没关系，没必要父债子偿，何况都是做古老祖宗的事了。」罗逸早就想开了，当神最忌讳的就有歹

念，害人之心人不可有，神更不可有！

「是啊，当年的小逸真是帅气，死后还作祟吓走邱老头，碧湖村才因此保全，大家都很感念小逸的。我当时，原本要负

责勾小逸的魂，还很不忍呢，不过还好他后来当了神，我们也成了朋友。」

小黑一脸怀念，用脚掌撑着头摇来晃去，他当时可是从头看到尾，真是场精采绝伦、撼动人心的好戏，连他都忍不住拍

手叫好。

小黑负责勾罗逸的魂？方玄察觉到有些奇怪的句子。

「真是孽缘，认识你就跟认识少爷一样，一个爱排骨一个好包子，整天都是吃。」罗逸放软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后头

的方玄接个满怀。

送上门的心上人，方玄当然乐得呵护。

「啊啊！方玄难道你是小逸的这个？」小黑抬起狗爪比了比，努力翘起拇指，他可终于确定罗逸和方玄各占什么位置了

！不过看的人不知他在比什么。

可是罗逸太了解小黑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个性，而且耳儒目染已久，他身边怎么的尽是这种神和鬼啊？

罗逸向小黑挥了挥，可惜他袖子再长也打不到坐在地上的狗，只能骂道：「哪个跟哪个？不管你比拇指还是小指，我都

看不到你黑乎乎的肉球是翘了哪根！」

哼哼，什么男情人、女情人的，他可都没有。

等等！他们两人、他和方玄什么在一起的？没有吧？罗逸终于意识到什么才是重点所在。

「喂，小逸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像灵丘山神和城隍少爷的合体？」小黑问方玄，不过也没意思要等方玄回答。

「等等，你翘肉球是什么意思！」罗逸站起身，差点撞到方玄。

「就是那个意思啊？都贴这么——近了。」小黑抬起前脚，两对肉球互相碰撞摩擦声音拉得老长。

「你比什么比！」

眼看小黑要和罗逸聊开了，方玄怀里少了神，怀想了一下之前的触感，他才惊觉一开始的问题小黑还没回答。

「所以，户部侍郎邱夏生有成为你勾魂的对象吗？」方玄连忙把话题拉回正事上。

一狗一神对瞪了一眼，终于神放下了狗的右前爪，狗收回了踏在神脸上的左前爪，恢复正常坐姿，罗逸这次换坐到床的

另一端——离方玄最远的地方。

「没有。近期都没有。」小黑清了清嗓，说得正气凛然：「没有接到阎王的指令，没有『不该死的人』，一切顺着命运

而行，天命已经恢复正轨了。」

罗逸跟小黑说明小鬼出现的事及子时和方玄准备去城外，原本是想请小黑参与其中，却被拒绝了。

「如果对象是鬼，我就更不能出手了，希望你们一路平安。」

罗逸有些失望，毕竟没有比鬼更了解鬼，小黑离开前交给了他一张纸条，上头写着黑无常于此五个字。

「虽然我本身不能出现，但有这张在，一般的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必要时可以当符咒使用。」小黑咧了咧狗嘴，最后还

在纸条上盖了狗脚印。

「谢谢。」

之后，去通知程洛言准备的方玄回来了，对于印有五颗肉球的纸条只留下这是哪来的书签的评语。

深夜的红月城太过安静，众人皆入睡，连打更的人、守城的侍卫都陷入沉睡，近乎昏迷，祖灵、地缚灵也不例外，连鸡

狗猫鼠都没发出丁点声响，红月城一片死寂。

还差一刻钟就到了子时，两人一神立于城门前，他们登上城墙，又一跃而下。

「太安静了，像没人存在似的……」程洛言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烈，他看不到、感受不到超出人间的东西，但人的直觉

还是有的，何况是在这种令人诡谲发毛的情况下。

罗逸盯着城角，发现有黑影浮动。

「是小鬼吗？好像是往某个方向去。」罗逸示意方玄看向城角。

黑夜明月，影子立于静默之中，该是宁静的阴影却有小块小块的黑影凸出、消失，再凸出、再消失，像有生命的波浪往

某个方向移动。

「往东边，跟过去！」方玄沿着城墙率先跑往城东。

程洛言则跟在现身的罗逸后面，方玄嘱咐过，无论发生什么事，先看好罗逸。

当方玄跑到城墙的转角处，发现黑影的动作变的剧烈，更有脱离城墙影子的倾向，果不其然，一闪神间一块黑影向他扑

来，方玄侧身闪过，那个黑影直直往后飞去，跟罗逸错身而过，擦撞程洛言的手臂又撞回城墙的影子中。

程洛言闷哼了一声，他们停下脚步查看。方玄一把掀开程洛言已破的袖子，发现仅是擦伤，渗点血。

「没什么大碍。」

「被小鬼所伤，居然没什么大碍，可真奇特。」罗逸道，小鬼是阴气之物，被攻击多半会带点阴气怨气，程洛言的伤口

却像是普通擦伤。

「没事便没事，我们还要往城东去吗？」程洛言提醒。

子时已到。

方玄一直带在身上的符咒泛起黄光，将之掏出，发现上头的字隐隐晃动，晃向前方又回归原位，像是想抽离又脱离不了

的挣扎。

「五鬼搬运？」罗逸轻道，语声未落，方玄已经纵身冲向前方。

转过城角，整片的黑影集中在某个点，那点上竖立着一道人影，是人的高度，远远的，方玄看到了那人的斗篷飞扬，融

进了缓缓向他移动的黑影。

「那是五张符咒的主人！」罗逸惊叫道，小黑说过，鬼的符咒会对主人有所反应，现在方玄手中的符咒起了明显变化，

那人影必定是施展五鬼搬运的鬼。

罗逸的声音太大，人影明显的晃动了一下，就迅速往后退去，和他相连的黑影也越拖越长。

他们追了上去，有没有习武现在就看出差距，方玄三个纵身就逼近了那个人影，罗逸努力跑啊跑，还是被程洛言顺道提

了过去。

人影明显动作不灵活，可能还受到惊吓，一路跌跌撞撞没拉开多少距离就被方玄追上了，方玄不敢大意，在相距十数步

外停下了脚步。程洛言和罗逸则停在方玄后五尺的距离。

「你是谁？」

罗逸很想骂方玄这是什么蠢问题，但人影却双手相握抱于胸前，抖了抖像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抬手掀开斗篷。

「是你？」罗逸惊叫，那人是之前在京城外哭得唏哩哗啦的水晶人儿。

「邱夏生！」方玄和程洛言一个低喊一个高叫。

「邱夏生？运送队伍中的户部侍郎，前朝遗臣的那个邱家？」罗逸一向不算迟钝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失踪的队伍的头

头、哭着说自己做错事的人儿、应该是被劫的人……眼前显得冷漠的男子，一切都合不起来。

「我是。」邱夏生冷着脸，交握的双手却微微颤抖，不过没人发现。

「是你吗？我曾经想过那个可能性，但一直坚信绝对不可能……」方玄的声音带着些许落寞。

罗逸胸口泛起酸意，他问起旁边的程洛言：「他们很熟吗？」

「朝廷的官员没人不知道邱夏生，也没人讨厌他……」

程洛言也一脸不敢置信，心思剔透干净的人儿，有意无意，就算是生于恶名昭彰的邱家，也没人不喜欢的邱夏生……

罗逸明白，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邱夏生就喜欢他那股干净，但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怎么都不是个好重逢的时刻。

「对不住。」似风的低语，邱夏生的憔悴一瞬间显现，又在下一刻消逝，「一切都是我做的，赈灾物资就是我劫的，五

百多人和捕快也是我杀的。」

「我不相信。」罗逸也不敢置信，这是他下意识说出的话，含在嘴里，只有程洛言听见，他惊讶地看向罗逸。

罗逸不相信，他当初在京城外看到的泪人儿，那个哭着说自己做错事的人，又怎么可能这么狠心？

好吧，他现在明白当初邱夏生为什么会哭成那样，但他还是有会悔改之心，代表他还存在着良知。

他完全不相信，没有人能在杀了人、做下违背良心伤天害理的事后，气质还能如此剔透无瑕的！

「是谁在帮你？」方玄低吼，他没问为什么，因为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是谁帮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拿毛笔的

户部侍郎，是哪个鬼有这种能力！

邱夏生低头不语，方玄一个箭步准备上前，却被一股冷风定住，而他手中的符咒光芒也越变越强。

「御史大夫大人，你这样会吓到人家的。」

语调带分轻佻，这是罗逸熟悉的声音。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浮现在邱夏生旁边的鬼影。

「游鬼！」

不可能！那个会帮他挡茶的轻佻男，和他相处百年有余的灵丘鬼，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又怎么可能是让五百人失踪、

甚至可能杀了他们的鬼！

「哈呀，小逸，几日不见了，当初察觉是你还真不敢相信，自闭出名的土地神居然会离开自己的范围，真让人、让鬼意

外。」游鬼打哈哈地说，不过他封住方玄的力道却越加越强，伸出手做了渐渐收紧的动作。

「呜！」方玄发现自己连话都没办法说，一股力量掐紧了他整个身子。

罗逸注意到了，连忙冲上前去挡在游鬼和方玄中间。

「游鬼，你居然对方玄动手！」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逸来不及思考，只能凭着本能行动，他像扯丝线一样扯断了游鬼和方玄之间的鬼力，然后将方玄护

在身后。

方玄的眼神变深了，看的不是他要追查的人，而是眼前义无反顾的罗逸。

肋骨非断即裂，痛却不是最主要的感受。

「哈哈，小逸长大了，我当初看到你和后边那个的互动就知道，难怪余枒之后生了一顿闷气，连芳草都随意乱加，不过

我也间接受惠就是了。」游鬼收回手，哈哈大笑了两声，阳光的笑容和此刻的阴沉紧张相当突兀，同时又不着痕迹地将

邱夏生拢至身后，他可没忽略邱夏生看清罗逸时一闪而过的惊讶。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聊天。」

罗逸咬了咬下唇，他可不会被游鬼转移注意力，就算眼前的鬼还是游鬼，是他在灵丘所认识的，那个爽朗又爱耍嘴皮子

的鬼，他也不能放下戒心！

「那还真是可惜，原本想请小逸放过我们的……」游鬼讪笑并耸耸肩，又在下一瞬间丢出一张符咒笔直的往程洛言身上

飞去。

顾全方玄的罗逸护不了程洛言，而武功不错的程洛言居然分神望向后方，完全没料到自己是被攻击的对象。

一声惨叫后程洛言倒在地上，方玄和罗逸同时赶去。

方玄扶起程洛言，听到自己的骨头喀喀响，吞下涌到嘴边的血，此刻是程洛言的伤比较要紧。

他发现符咒硬如铁，像小刀一样插进程洛言腹部，只露出半截，诡异的是没见血，方玄将发烫的符咒拔出，伤口颇深，

周围泛起黑紫色，冒出些许黑烟，偌大的伤口还是不见血。

罗逸双手捂上程洛言的伤口，想帮他疗伤，却发现自己的神力无法治疗他的伤口。

「游鬼，你对他做了什么！」

「唉唉，当神还真麻烦。小逸，这你可不能干预，出了碧湖村就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了，贸然出手要是影响了天命，可就

不是受到轻轻的责罚而已哪！」

游鬼当鬼许久，跟余枒和罗逸的交情都不错，对神的事情可是比罗逸更清楚，除了阻止他，罗逸无法改变今夜发生的任

何事。

「职责、职责，什么职责、什么范围！你要我眼睁睁的看你伤害方玄，畏罪潜逃，危害数万生命，你跟我谈什么天命，

说什么职责问题！」罗逸瞥到方玄开始泛白的脸色，他现在是满肚子火气。

「呵呵，方玄是人，他旁边的那个就不是人了？小逸啊小逸，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动心了。」

游鬼还是笑着，好似今夜天气多晴朗，出手重伤两人的鬼根本不是他。

「动什么心，游鬼，我不会放过你的！」罗逸很生气，气游鬼的背叛，也气自己的无力，更气那些职责范围、见鬼的天

命。

「那我等你。」

游鬼双手一张，黑影涌起吞没他的身影。

罗逸死瞪着游鬼，没看漏游鬼身后的人霎时而去的串串泪珠，也没遗忘游鬼眼神里深深的哀伤。

他以为他了解认识百年、嬉皮笑脸的鬼，他以为他知道哭成一团的泪人儿是本质善良的男子。

要那些钱财、米粮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说已经杀了那些人？

到底为什么？许多的疑问让罗逸忘了生气。

黑影散去，邱夏生和游鬼连块渣子也没留下。

第八章

「他的伤不要紧，只是被吸走一些生气而已。」半夜被叫起的小黑懒懒地说。

「都泛黑气了，真的不要紧？」罗逸有有些担心的问，说归说，但泰半的视线还是停在坐在一旁的方玄身上，程洛言已

经昏过去的脸还没他惨白。都痛到冒冷汗，还硬要小黑先看程洛言的伤……罗逸不知是该尊敬还是该生气。

「不要紧，连滴血都没流，黑气是吸收他的生气送给符咒的主人，睡一睡没事了。」小黑用狗掌遮嘴打了个大哈欠，「

那边那个也没事，不过是用鬼气掐住胸口，痛归痛，但没真受伤，那气半个时辰就散了。」

「真不要紧吗？小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方玄脸都惨白泛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