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上——金千秋

白茫茫的雾气在他面前腾起来，把他那张清俊的脸衬得就像青山下的一汪水潭，宁静而动人。

程潜心脏沉沉地跳动起来，有一股感情在他心里不断地膨胀起来，充斥着他的整个胸腔。他情不自禁地走到方路杰身后，伸出手，深深感叹地闭着眼睛，把面前的人包围在自己的怀抱中。这片浩瀚的雪原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似乎天地间都变得宁静，充满所有能令人感动和叹息的美好。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还疼吗？”

“好多了，就是晚上睡觉不小心苛着了还会疼。”程潜怀抱很温暖，像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春天。方路杰闭上眼，头微微向后靠着，闻着程潜身上的气息。“你身上没什么烟味儿了，最近不抽了？”

“我觉得你一定不喜欢，最近抽的少。”

“不用，我也不讨厌那个味儿。”他知道程潜事情忙，烦躁起来时总要靠抽烟来缓解压力。

程潜也闭了眼睛，双手把方路杰抱得紧了一些。方路杰心里小小地吃惊了一下，程潜这样的力道是微微给他带来了痛感的，可是也能感受到程潜那里蜂拥而起的情意。方路杰稍微地回过脸，程潜就埋头在他颈窝里，陶醉般的，吮吸着他的味道。方路杰小小的心慌了一瞬，声音颤抖的：“程潜……”

“你愿意接受我吗？”

“嗯？……”

“你——愿意接受我吗？”

程潜的声音也在颤，瑟瑟地飘忽着，像池塘里被风吹皱的浪花，一波波拍在方路杰温热的心岸上。方路杰了然了程潜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全身被那种扑面而来的感觉淹没般的，微微地僵硬了。“我……”方路杰喉咙一阵阵地发紧，要说出口的话给噎在喉咙里。他挺起胸腔用力喘了口气，尽力地回头望着近在眼前的，程潜的脸。

程潜也望着方路杰，他的眼睛黑的就像一块跨越了千万年，永恒明亮的黑宝石，深深地汲取着方路杰的存在。“你不要怕，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适应，等到你真的能够接受我的时候。”

“潜……”如此深情而露骨的话令方路杰全身一阵战栗，反过身来用劲拥住程潜。他低着头，闭着眼睛，脸孔深深地埋在程潜宽厚温暖的胸膛之中。他听着程潜的心跳，感到自己就像一条漂泊在浪涛中的小舟，给程潜那轰鸣着的心跳高高地抛上了涛顶浪尖。“我……我……”

程潜感到无法呼吸，心脏中澎湃着浩瀚的回音。他并不焦急，他用双手拥住怀里的身体，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决心到来的那一刻。

“程潜。我……我——”

程潜感到方路杰的双手在他后背深深地揪紧，每一次拉扯都仿佛在用力逼迫着他自己的决心。程潜一双大手按住方路杰的后背，一用力，把他的胸膛和自己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方路杰窒息了一瞬，挣扎停顿下来，然后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程潜，我愿意。”这是一句仿佛爬过了高山，跨越了江河，从历经了千万万个国度的，世界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程潜在雪地里抱紧了方路杰，心脏深处涌出一种热泪盈眶的感动。

“小杰，我太了解你了。我明白你一旦收到别人给出的一份，一定就会要回报给别人更多。可是爱情不是价值交换，我不愿意看你在之后挣扎和难受。我爱你，更尊重你，只要是你，就算仅仅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我也甘之如饴。”

“不，我是真的愿意，而且，我也能够，能够做到……”

程潜感到方路杰的体温一路上升，澎湃的激情同他一样难以自控。他终于不再克制自己，伸出双手抱起方路杰的脸，闭上眼，深情地吻下去。方路杰一直知道程潜是一个钢铁一般坚强的人，他可以流很多的血，但是绝不流淌一滴眼泪。但是在他们亲吻的那个恍惚动荡的时刻，方路杰透过自己雾气蒙蒙的眼帘，看到程潜闭着的眼角下，潮湿的水渍。他心脏一阵发紧，全身心地回应着程潜热烈的爱意。

在程潜的公馆里，大雪已然使那里变了景色，昏暗的夜色下也依然流淌着银白色的光华。

方路杰在程潜面前站着，似乎有些紧张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指尖不时地发颤。程潜一只手托起方路杰精致的下巴，嘴唇递上去，轻轻地吮吸着他的味道。程潜的吻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令人心神荡漾。方路杰一阵恍惚，感到天地旋转，然后就已经和程潜倒在了铺满柔软被褥的床上。

程潜顾着方路杰背上的伤，一只手从他背后潜进去，确定他后背没有负担。

方路杰感到了背后贴着肌肤而来的，微微发凉的手指，他感到后背的肌肤正被程潜探索般的，一寸寸地触摸和摩擦。难耐的麻痹感从那里不断地传来，方路杰忍不住仰起头挣扎：“别摸那里……”

程潜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吻下去：“为什么？……”

“那，有疤痕……”

方路杰背上除了那一次的枪伤，还有更多的是鞭痕和其他的伤。他知道自己后背目前是一片狼藉的摸样，摸上去沟沟壑壑，像粗糙的沙石地面。程潜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默数着，心里在轰鸣着。“我要摸，那些都是你爱我的证据。”

各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方路杰此时脆弱的神经，方路杰始终睁大着眼睛，喉咙里压制着喘息，手臂支撑着上身，在天旋地转的动荡中感受着程潜的炽热的温度。最后程潜用力抱紧他，深深叹息一般的：“我会用我的全部来爱你！”

外面不断爆炸着焰火声，新一年的开始和往一年的结束似乎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所有的焰火为他们而不断飞升。窗外面的天空四散着各种辉煌的色彩，把整个的天空都渲染得目眩神迷。属于他们的时间真正地开始了，慢慢地向前推进着，向着一个他们不能去预测，却愿意携手并肩，在风雨中前进和探索的时代。

第三十一章

正月初一的一大早上，天空蒙蒙亮的。方路杰恍恍惚惚地从一夜的昏沉中醒过来，他摸了摸手边，空荡荡的，昨晚在他身后声声说着爱的人现在不在身边。

方路杰从床上坐起来，神情木木的。他抱着腿往床头上靠住，眼睛望着头顶，失神地回忆着昨晚发生过的一切。怎么都有点恍惚，不太真实。程潜可能事情忙，早已经走了，这个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他心里慢慢地积聚，搅得他心里生疼。

这个时候外面的门突然传来推开的声音，方路杰惊了一阵，以为是这公馆里的下人，赶紧慌张地检查自己身上。衣服显然已经是程潜帮他换过了，清爽爽的，看不出什么昨晚的痕迹。他有些失神，心里的那种生疼更加的剧烈了。

“醒了啊，新年快乐！”

没有想到进来的是程潜，微笑可亲的一张脸上堆着满满的喜悦。

“你怎么，没走？”

程潜不光是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汤盅和一只碗。“我走了谁给你做饭，就你，还不得在我这儿饿死啊？”他知道方路杰从来没做过饭，一个少爷出身的人。他自己早年好歹还学过烤地瓜、叫花鸡和其他的手艺，虽然对厨艺不甚精通，但是大致原理还是知道的。

“怎么会？你这里有那么多厨子佣人，我哪那么傻会饿死。”

“嘿嘿！”程潜坏笑一声：“我前天就打发他们回家过年去了，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方路杰眼睛抬起来：“为什么？你这里不是从来不离人的吗？”

“这不就是因为你来了吗？”程潜拖了一张方凳过来，背对着方路杰，一手托着小碗，一手往碗里盛着热粥。“再说大过年的，谁不想和自己家里人一起过，在外面呆着条件再好也孤单……来，吃点东西——”程潜笑着一回头，人就怔住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于方路杰来说，家恐怕是他心里一辈子的伤痛了。

果然方路杰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失落神色，悲切切的，又故意强忍着。程潜端着碗有些心疼，走到床边坐下。“来，喝一口，看我做的好不好？”程潜脸上微笑，把心里原本要安慰的话收回了。他了解方路杰，有些事情劝也是没有用。不如说点别的，转移他的注意力。虽然是治标不治本，但是好歹能换一时的安宁。

方路杰喝了一口程潜做的粥，脸上荡开个笑容。“洪帮大哥是个居家过日子的‘贤惠’男人，不知道外边人知道了怎么想。”

“能想的早想啦！”程潜脸上摆出夸张的表情。“就长青那小子，自从跟了我就一直把我当他爹，动不动大半夜吵肚子饿，然后拉我下厨。厨子有次大半夜听见厨房里动静来看，看见我在锅里倒腾韭菜炒鸡蛋，你都不知道他那个脸就跟活见鬼一样。”

“就你那张吓死人的脸，人家能不以为见鬼吗？”

“那是，不然怎么当了洪帮老大。”

“呵呵！等你将来退休了，还可以去当厨子。”

“嘿，你别说，就那韭菜茶鸡蛋，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比我做得好。长青那个时候爱吃啊，别人做的死都说做的味儿不对。我那时还不做老大，所以总由着他。不过现在做的少了——来，再吃点儿。”

方路杰喝着程潜做的粥，心里不时地腾起一些温热的雾气。他现在看着眼前正用一双温柔的眼看他的人，心里有些虚浮，像是高高地悬在半空找不到地。他没有在自己心里的虚浮上多加停留，注意力重新转到程潜身上：“我昨天听见你说那话说的，都不像你的风格，你老实说，不会是别人帮你写的吧？”

“哪句啊？”

“就是有‘柏拉图’的那句——”方路杰坏笑着，眼睛眯起来看着程潜。

“噢，你以为就你知道柏拉图啊？别忘啦，你有英国留学的同学，我也有英国留学的大嫂！”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是帮里规矩，新人入会，所有背景人际都会仔细查清楚的，我可不是故意背地调查你哦。”

“你心虚什么，我又没多想。”

一碗粥喝完，程潜把碗放下了，漆黑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方路杰。“其实，我是故意仔细研究过你的背景的。因为我想更多更多地了解你。对我而言，你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我总担心，一不小心，我就失去和你站在一起的资格了。”

方路杰心里猛然动荡了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潜伸出手，把方路杰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有过这种把握不住的感觉。可是我又难以放手。那天你受了重伤昏迷时，我听见斋藤健一说要救你，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以为他对你有不良企图，我甚至一瞬间在想，将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他叹息一声：“你太出色了。”

方路杰脸腾地红了，不知名的情绪在心里东突西窜。“我没你说的那么出色。”他盯着程潜，眼神跳跃了一下，变得认真，和不安。“如果，如果将来你发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出色怎么办？如果将来是我失去和你站在一起的资格怎么办？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

“傻瓜，胡思乱想什么啊？”程潜忍不住笑出声。他感觉到方路杰的手在他掌心里翻过来，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程潜伸出另一只手，把方路杰的头揽到自己胸前，深深的，深深的，汲取着属于这个人的气息。他心脏中充满了一种温暖而充实的满足感，还有深感上天恩赐的幸运。“我程潜认定的人，不会有错的！”

因为是大年初一，程潜带着方路杰回去大哥程清的住处。方路杰伤还需要静养，而且正好需要给大哥拜年。

卢丽丝今天穿了中国传统的旗袍，大红的一件，喜庆又曼妙。她把头发梳成比较传统的中国发式，看上去平添了一份端庄贤淑，和昨晚那个有些活跃的气质不太一样。

“进来，外边儿冷。”卢丽丝欢快地把他们迎进门。

程清就坐在大厅里，正喝着茶。见他们进来很高兴地：“阿潜，路杰。”他从桌上拿起两个红包。“一人一个，长命百岁！”

方路杰手里拿着程清大哥给的压岁钱，脸上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的。程潜把红包放进口袋里，对他笑一笑，“我和我哥很小就是孤儿，没人给压岁钱。长兄如父，所以我年年都拿我哥的压岁钱。”他回头对程清道谢：“谢哥！”

“路杰还要在这边多住些日子吧？这儿安静，也适合你修养。”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程潜高兴地笑着。在他哥面前他笑得特别多，有时候甚至有点孩子气。方路杰虽然已经不以为奇了，但是还是深感到程潜这个人的内心，其实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他只是比一般人肩上多一份责任和权势，表面上必须比别人更加坚硬。但是到了私下里，他还是会有温柔轻松的一面。

中午卢丽丝做了相当丰盛的一桌菜，叫了季长青来一起吃。桌子上很热闹，方路杰也在这样温暖的气氛中渐渐感到一种不同以往的温馨。那种家的感觉似乎已经离得他很远很远，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去怀念的东西。是自从认识程潜之后才渐渐找回这种感觉。

吃饭时，程潜总是给方路杰夹菜，同昨晚的年夜饭一样。卢丽丝也已然为自己丈夫服务，长青依旧给晾在了一边。但是这次奇怪的，他没有像昨晚那样的叫闹，也没有嚷着不公平，而是很安静地吃着他自己的饭。这种安静有些过了头，专注得就像天底下只剩下吃饭这么一件事。他表面上很自在地不停夹菜，埋头苦干。程潜却放下了筷子。

“长青，你又怎么了？”

“吃饭啊，能怎么？”他不停地夹菜，嘴里塞得满满。

他这么说，程潜越知道不对劲。“我是你大哥我能不了解你？到底怎么了？”

“真没事儿！”他继续吃饭，但是方路杰注意到了，长青的眼睛不经意地看了一下他的方向。于是放下筷子站起来。

“我去厨房看看汤炖好没有，你们先吃。”他笑一笑，起身去了厨房。

看方路杰离开，程潜眉毛皱了，不快地看着长青：“路杰已经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当着他说的？你还当他是外人？”

直到这时季长青才停止了他的埋头苦干，眼睛抬起来，淡淡地盯着程潜：“你听我说完了再怪我行么？”他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沉重：“这事跟他有关系，不让他知道是为他好。”

第三十二章

不久后方路杰就从程潜大哥程清那里搬出来了，自己在程潜公馆的那条路上租了间不大的房子，行李同过去那几次一样，不多，就一只藤箱。

程潜不断地让人带东西过来，从衣食到住行，每一样东西都仿佛要挑出全上海最好的。可是程潜却始终没有露过面，季长青也没有出现过。每次来送东西的人几乎也不说话，匆匆交代完就走。那个人方路杰还认识，原来经常见到他给程潜开车，挺沉稳的一个年轻人，看上去硬朗，而且朝气。

等到他第五次来送东西时，方路杰手指了指后面：“麻烦你放到里面一些。”那是一张折叠式的躺椅，附带的还有舒适的棉垫靠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