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单解释了其中原理,然后将部分试剂倒入试管,再将一小团从坑中采得的粘土放进去。用打火机稍稍加热之后,原
本黄绿色的试剂自下而上变成了紫红。
「果然是这样,」夏寒毫不惊讶地说出这个结果,「人形所用的粘土和坑里的粘土成分大致相同。」
而伏唯也凑过来确认道:「这粘土和从青石板上冒出来的那堆泥沼也有点像。难道人形会发出绿光就是粘土在作怪?」
「应该关系很大。」龙淼点头,「那泥沼里有很重的戾气,若不是我们主动离开,我很可能支持不下去。它们的数量非
常庞大,也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
「会不会和柳生有关系?」伏唯问。
夏寒客观地做出分析:「唯一能确定的是,柳生将这些有问题的粘土做进了人形里,至于有心还是无心,目前还不能确
定。」
「但他至少知道山里的晚上很危险。」龙淼补充,「所以我倾向于他知道山里存在着戾气,却未必知道戾气已经依附进
了粘土中。」
他们的分析很有道理,然而伏唯还是默默地希望柳生和这事无关,要不然柳涵子就实在太可怜了。
所以他辩解道:「柳生不是也说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搬走了么?如果他是有心想要利用这里的戾气,又怎么可能舍近求远
,搬去别的地方住?」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门外的空地里出现了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滋哒、滋哒……
难道是那个难缠的东西追进了乐云宫?
就在三个人一齐警惕起来之前,柳生的声音平静地传了进来。
「还没休息么?早点睡吧。」
说完这句话,那脚步声就轻轻地继续向前,很快消失在了一阵木门的开启声音之中。
在乐云宫里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在惊悚和猜想之中慢慢结束。
第二天清晨,夏寒是被一阵轻轻的摇晃弄醒的。
睁开眼睛,他看见龙淼坐在身旁,用手比了一个「悄声」的动作。因为在火炕的另一边,伏唯依旧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让他休息吧,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出去再说。」
压低声音简短交谈过后,龙淼等夏寒迅速穿好衣服,两人推门而出。
早晨的生活区空气清新,常绿的树枝间跳跃着并不刺眼的阳光。客房隔壁哑伯的窗帘已经整齐地分开,屋里没人。
「想不想再去一次昨晚的出事地点?」龙淼对夏寒提议,「昨晚太黑,恐怕会漏掉什么线索。而且我在变身的时候撞坏
了不少泥像,想去收拾一下。」
「昨天我们是迷路了,现在应该怎么找回去?」
「山人自有妙计。」
半神的少年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放在齿间用力一咬。
从龙淼指尖的血液中诞生的有翼蛊虫,循着龙淼昨夜种下的路标快速飞行。在它的指引下,龙淼和夏寒快速地走出乐云
宫,进入了湖边的矮树林。
在昨晚的大雾中,他们自以为走的一直是直线,而事实上他们却跟着飞蛊在林间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居然径直往山下
走去。
很快地,那条恶魔般的青石台阶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确实是一条下山的路,却比大红棺材走的那条窄了将近一半。
两边排列着高矮造型不一的泥像。夏寒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泥像的眼眶中似乎镶嵌了一种折射率很高的晶状体,因此
能够在黑夜中反射出手电筒的光芒。
将飞蛊收回,龙淼与夏寒沿着台阶走下去。很快又看见了昨天夜里的出事地点。
四下里确实如龙淼想象的那样,乱草丛中泥像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然而更令他们惊讶的是:有一个灰白色的苍老背影
正蹲在青石台阶上,将那些断裂的泥像肢体分作几堆聚拢起来。
「是哑伯?」夏寒皱起眉头,「他怎么发现的这里?这又是在干什么?」
这时候站在他前面的龙淼,忽然将目光集中在远处的某一点焦点上。
「你注意看他手上的那块东西!」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嫌恶而有些发抖,「快看那条胳膊里露出的东西!」
正如他所说,哑伯手上拿着的正是一条泥像的手臂。但重点并不是那泥塑的外壳,而是断臂中央露出的一截青白色的棍
状物。
树枝?
这是夏寒的第一个反应。可再仔细观察却又觉得不像:比起树枝的粗糙和多枝节,裸露在泥塑外面的部分却显得较为光
滑,上面似乎还蒙有一层类似皮革的外皮。
若是一定要形容,倒是有点像便利店中经常有售的真空酱鸡翅。
这是……
经验的火花在脑海中闪过,夏寒想到一个大胆的可能。
是……人?
他正想把这个假设告诉龙淼知道,却又看见哑伯已将这截手臂放进台阶上的第三堆碎片中央。
而就在它边上静静摆着一枚泥像的头颅。
因为解体时落地的冲撞力,泥塑的外壳已经残破不堪。泥塑的发髻脱落后,暴露出的内腔里赫然拖出了一蓬长长的黑色
絮状物。
是头发。
这些泥塑里竟然藏着人类的尸体!
不用多余的解释和沟通,夏寒与龙淼默默地交换了眼神。死寂的空气中,有一种名为「惊怖」的怪物悄悄爬上他们的脊
背。
这不是来自于一尊泥塑的恐怖。
因为他们正置身于一片山坡上,这里有着成百上千的泥像,也许每一尊里面都紧紧地裹着一具将腐而未腐的尸体!
就在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哑伯已经快要将身旁的碎片整理干净了。下一刻他就会站起身来,然后发现站立在台阶上的
两个人。
也许他们应该躲一躲。
可是要躲到什么地方去?那些很可能藏着尸体的泥像后面?
还没等夏寒和龙淼做出选择,身后的台阶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柔柔的叹息。
「果然是你们……」
脚步悄然无声的人形师柳生,穿着一身老式的青布长衫,手里提着一个用纱布盖住的红色塑料桶,站在他们身后。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没有气愤更没有狰狞,浅褐色的瞳仁静得像一泓深潭,乍看之下倒与他所捏的人形有几分相似。
听见柳生的声音,台阶下的哑伯也抬起了头。
既然无法回避,夏寒和龙淼干脆打消了躲藏的念头,转而与柳生对视。
气氛一点点凝滞,不过夏寒预想中的「危机感」却并没有出现。
红色塑料桶里似乎装着沉重的东西,柳生先将它放在台阶上,然后用左手捶了捶右肩。
「看来昨天晚上你们没有听我的劝告。」他的声音里夹着叹息,「但这也是我的疏忽——本来应该再多强调一点。」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夏寒追问他,「你知道这座山里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阻止我们晚上出门。」
「是的,我知道。」柳生并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又反问夏寒:「昨晚上,你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略一思忖之后,夏寒决定说一段半真半假的经历。在短短几分钟内,他是说了好奇出山来探险,然后将所有的责任都堆
到了那一阵诡异的大雾头上,并且隐去了发现粘土的过程和龙淼的真身。
听完他的「回忆」,柳生垂下眼帘,低声道出了一段惊人的话。
「你们不是第一群在这里遇险的人。卍村的村民绝不敢在夜晚上山;但在他们死后,却很少有不被抬上山的。死人一旦
上山,就再也不会下去了。」
听他这样说,龙淼立刻明白了。
「你们把死人做成泥像?这是为什么,难道人死后最重要的不是入土为安?」
「这是我们村世代相传的风俗,说来话长。」柳生微微停顿了一下,陷入回忆。
在古旧以前,卍村曾经是一片佛教胜地的中心。
在香火鼎盛的时期,附近山里的古刹时常有肉身坐化的高僧。那是一种相当崇高的境界,代表着逝者已经修成正果。
久而久之,村民们就认为只要能保持祖先的肉身不腐,就代表着祖上荫德。
可是凡夫俗子不能真正做到「不腐」,但很快就有人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利用药用和防腐的手段,将尸体埋进泥像里永
久封存。
而过去专为寺庙雕塑泥像的柳家,也就兼顾而成为了卍村唯一的殓尸匠。
从鲜尸到泥像的步骤繁琐,而成为泥像的尸体也不能再入土为安,于是村里的人便将它们一个个排列在山坡上,每年的
清明冬至依旧像上坟那样拜祭。
「对了,其实这座山它是有名字的……就叫坟山。」
柳生的声音透出淡淡的惆怅。
「也许这种盲目求仙的方法并不现实。等泥像积累到一定程度,怪事就开始出现。山坡上出现了夜行动物的尸体,随后
是傍晚在山坡上戏耍的孩童开始失踪。
人们终于开始警惕,乐云宫的和尚说那是鬼魂作祟,可是有谁家愿意相信自己的祖宗阴魂不散?反而怀疑是和尚们在装
神弄鬼。再加上接踵而来的战事,坟山很快就成为村子里的禁地,这乐云宫里也只剩下我和哑伯勉强看管。」
真相原来是这样?!
听完了柳生的描述,夏寒与龙淼默然无语。
尚且不提什么「可信不可信」,至少这个伤感的故事就很让情感丰富的人有所感叹。
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夏寒清了清嗓子,提出了疑惑:「你既然知道这些泥像有问题,又为什么还要帮助村民们处
理尸体,让他们死后成为泥像?」
「这也由不得我,一切都是梦的催促。」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柳生的表情忽然肃穆。
「据说每当有人要死之前,他的亲人就会梦见泥像裂开,祖先从泥像里走出来,站在屋外招手要那个人跟自己走。当人
死后,如果不将尸体送上山,这种梦就不会消失,直到做梦的人发疯。」
龙淼问:「那你住在这山顶上,难道不会害怕?」
柳生摇头:「乐云宫的和尚曾经在寺庙周围划下结界,所以那些东西进不来。」
说着,他就俯身再次提起那红桶,绕过夏寒和龙淼走到了哑伯身边,掀开桶上的纱布。
桶里装着满满的金刚土,上面平放着一些工具。
「你是要修补它们?」夏寒蹙眉,「这些害人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复原?」
柳生解释:「这是柳家创造的泥像,再怎么害人都不会对我出手。但是一旦有所损坏,尸骨的本家就会灾祸不断。所以
每年村里人都会给钱让我们维护泥像;而哑伯每天早晨都会在这山坡上巡视一圈。」
夏寒顿时将这番话和之前的某件事联系起来。
「可你不是决定了要搬家?你走了之后谁来看顾这些泥像?那它们还不是迟早都会毁坏?」
这个问题切入核心。柳生微一怔忡,脸上露出了为难而矛盾的神色。
「我和哑伯也就罢了,可是涵子的这一生,总不能再被这座坟山困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沉默着开始了泥像的修补。将哑伯已经分拣完毕的尸骨一点点拼装回去,不一会儿就又还原成为一尊
沉默的泥像。
谈话虽然中断,但夏寒和龙淼并没有离开。
过了大约四十多分钟,修补工作完成了大半。柳生这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刚才的话,无论你们信不信,都请为卍村、乐云宫保守这个秘密。就像我曾说过的,这是隐私,就算是为了他人考虑
,也不应该引来什么猎奇的人来冒险。」
「这点你可以放心。」
夏寒点了点头,趁机开始缓和气氛,「其实我们没有立场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当事人的感觉,旁观者恐怕永远不会明
白,你就当我们没有来过这里吧。」
龙淼也点头同意他的决定。
「谢谢你们。」柳生脸上这才有了一些笑意。
完成了所有的修补工作,四人沿着小路走回乐云宫。
放下了工具,哑伯去做早餐,柳生去屋里看涵子,而夏寒和龙淼则依旧回到客房。
客房的窗帘依旧是放下的,可伏唯却已经清醒了。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正半跪在地上,表情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你怎么了!」
夏寒吃了一惊,急忙走过去将他扶回炕上。低头看见那苍白的额头上挂满了冰冷的汗滴。
「疼疼疼……」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压出来的,伏唯指着自己的右脚踝,「那里感觉像要裂开了!」
顺着他的指点看下去,夏寒也吃了一惊:伏唯的右脚踝上肿起了馒头高的一个血瘤,撑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是一团吓人
的紫红。
「别紧张,放松……」
龙淼半跪着轻触了一下患处,伏唯立刻疼得龇牙咧嘴:「昨天明明还没事,今天早上就被痛醒了!这是什么东西!」
「看来是昨晚那些东西干的。」夏寒只能想到这唯一的可能,「等我去拿茱萸汁……」
他立刻转身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的是淡粉液体。
这就是茱萸汁。与糯米能中和尸毒一样,一般只要是由灵体造成的伤口,淋上它就能够起到类似于消毒的作用。
凭借以往的经验,夏寒将伏唯的腿搁在自己膝盖上,拿起茱萸汁就要浇上去,却被龙淼一手拦住了。
「别这么做!」他提醒夏寒,「血瘤的程度太严重,万一灵气反应强烈,他的脚踝会废掉!」
听他这么说,夏寒忙又收住了动作,反问:「那应该怎么做,先把血瘤挑破再上药?」
「也许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现在也只有试试看了。」
决定之后,夏寒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多用途折刀,在打火机上消毒。
「喂,不要随便决定啊……」伏唯看着逐渐发红的刃尖哭笑不得,「我要是瘸了,你拿什么向我哥交代?」
「闭嘴。」夏寒手心也沁出了一层薄汗,但他知道这种状况不能拖延,所以还是毫不犹豫地扯了一团纸巾塞进伏唯嘴巴
里。
「咬住这个,痛也不许哭出来!」
刀子已经烧热,他就拿着它向伏唯脚踝的那个血瘤割去。
「等一等!」
就在伏唯的神经紧绷到极限时,又有一个声音跳出来叫「停」。
柳生站在忘记关上的门边,手里拿着一个小的铜盆。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对夏寒和龙淼说道,「让我来。」
他紧走几步来到炕边,只看了一眼就肯定道:「他昨天也去过山坡!这就是『那东西』弄出来的。还好只是在脚踝……
曾经有个孩子是在脖子上,还没来得及救就窒息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手上也没有停止动作。从铜盆里取出一根寸来长的鹅毛管和一碗红色的果实。
「我现在就要开始了,忍住——」
话音未落,柳生已经将鹅毛管削尖的那一段戳进了血瘤。
只听「噗」的轻微一声之后,雪白的管子内部迅速变暗,随后就有黑紫色的血液源源不绝地沿着羽毛管落入铜盆。
「这些血都受到了戾气的浸染,千万不能接触。如果用刀子剖开,血溅到别处更加麻烦。」柳生这样解释。
被刺入的瞬间,伏唯疼得头皮发麻,但随着污血的流出,脚踝上的痛楚奇迹般地迅速减轻了。他伸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苍白的嘴唇也逐渐回出了一点血色。
而放出小半碗血液之后,血瘤也完全瘪了下去,如一个透明的口袋挂在脚踝上。柳生又将红果碾碎了,敷在伤口上。最
后才让夏寒取出医用绷带将伏唯的整个脚踝包扎起来。
「已经没事了,不过你有失血,还是休息一下为好,你们帮忙照顾一下他。」说完,柳生端起那个盛着污血的铜盆,要
往门外走。
「等一等,」夏寒将他叫住,「你刚才用的好像就是湖边树林里的果子?」
柳生点头:「这是九婴果,当然这是村里人对它的俗称。这附近的山里就只有这一片九生树林,无论是枝干还是果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