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也看出她的外行,难免失望。
“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不及时治疗?”楚婕似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但孟元没再解释。
眼中有恨意,一闪而过。
这时卓一出来了。孟元神色如常,拉着他向楚婕道谢。态度谦逊,十分真诚,与从前表现截然不同。
饶是楚婕挑剔,也对孟元印象大为改观。
改观之余,又有些好奇:什么样的环境,走出这样两兄弟?
孟元伤势大好之后,去见楚铎。
楚铎贵人多事,几乎就要把孟元忘了。见他来,早没了当日的热情。
本来么,楚大佬何许人物,区区一个小弟,他委实重视不起来。要不是梁青的缘故,孟元现在有没有命在,还未可知。
想到梁青,楚铎剪雪茄的手就忽然抖了一下,他恨啊。
梁青这厮,一直在找他的麻烦,前天刚刚抢走他一单大生意。
世道不同了。如今道上混,都讲究做生意,只会打打杀杀那老一套,混不下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每想到这处,楚大佬都忍不住黯然神伤。
神伤完,更愤愤难平:他楚铎打天下厉害,最不擅的,就是做生意。连他手下,也多是些直来直往的粗脾气。
这么些年下来,楚家看似威风,实际上有些外强中干。楚大佬手下生意不少,但往往入不敷出。口袋里没钱,楚铎觉得自己腰杆子都没前两年硬了。
好在他新近招揽了胡风,这小白脸,口才了得,似乎很有一套……
孟元站在沙发前,毕恭毕敬。但楚铎好像又把他给忘了。
楚大佬神色一时怅惘,一时忿忿,精彩纷呈处,很有失黑帮大佬身份。
孟元眼观鼻,鼻观心,不欲打扰。
但是他不能阻止别人打扰。
这人是楚铎的心腹郑天。
是心腹,也是楚家元老。楚铎叫他“阿天”,底下人得叫一声“天叔”。
天叔十分特立独行。和他同辈儿的人,都已经退居二线了,有事时出出谋,划划策,太平时候便安心在家享清福。天叔就不行,天叔还把自己当年轻人,一有打打杀杀的机会,死命往前冲,九头牛拉不回来。
楚铎有时也发愁:阿天这一腔青春热血,它怎么就冷不下来呢?老胳膊老腿儿的,伤着了不好啊。
郑天冲到楚铎跟前儿,热血沸腾,“大哥,内鬼找出来了,我这就去收拾了他!”
楚铎这才回过神来,兴致勃勃,“是谁?”
“吴用。”
“杀!”楚铎杀气凛凛。敢跟梁青勾结,那没说的,杀无赦。
郑天更兴奋了,“大哥放心,我这就去!”
“慢着,”楚铎叫住他,指了指孟元,“这是阿元,新来的,你带上他。”
郑天这才打量了孟元一眼。
孟元低眉顺耳,恭敬叫了声“天叔”。从礼节上,无可挑剔。
但郑天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他性子直,因此也只喜欢直的。这种彬彬有礼型,郑天一看就别扭。
见郑天摇头,孟元也没介怀,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去。
去清理门户。
去杀人。
这是楚铎要他交投名状。
8、嫉妒
吴用本名不叫吴用,叫吴大山。
吴大山对自己的同宗智多星吴用仰慕非常,因此改了名字。
他虽改了名,却学不来智多星的本事。学不来全盘,也学了一二,凭着些机巧和小聪明,在楚铎手底下混口饭吃。
吴用知道,楚铎缺人,缺生意人、缺聪明人。吴用本以为自己可堪大用,哪知楚铎却不认同。
他怀着满腔大志投奔而来,却只得了个闲差:楚铎把他分配到了观察小组。
时代不同了,帮派也得与时俱进,引进现代管理模式。楚铎手底下,不仅有观察小组,还有谈判小组、安保小组、内务组、外联组……如此种种。
做个观察员,按说没什么不好。不是楚铎信任的,还真不会轻易放到这个位置。何况,吴用也挺好这一口,无事打打小报告,看哪个不顺眼,参上一本,多么惬意……
问题是,吴用这个观察员被架空了。
他提交的观察报告,楚铎从来不当回事。渐渐的,其他人也不再把他当回事。
长此以往,郁郁不得志的吴用愤怒了。
一怒之下,他反了。
他是偷偷反的。偷偷联络了梁青那边,偷偷泄露了楚铎好不容易抓来的外国单子,泄露的挺彻底,连价格底线也透得清清楚楚。
这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这一次有点过火。这单生意,有点大。
无间了这么久,都未被发现,可见吴用不是全无用处,楚铎的确委屈了人家。
梁青就不同了,礼贤下士啊。要钱给钱,要地位给地位……梁青承诺,这单生意挖过来,保吴用荣华富贵。
有一点吴用没想清楚:空头承诺是很好许的。
特别是许给一个没命要的人。
单子丢了,楚铎虽然不说,底下人都能感觉出老大压抑着怒火。
于是加紧追查。于是查出了吴用。
查出来也不算稀罕事,吴用行事本来就不是滴水不漏。他这次急功近利,在协助谈判的翻译身上做了手脚,顺藤摸瓜,很快就把他理了出来。
郑天去向楚铎报告时,吴用尚不知情。郑天带着孟元赶来时,吴用却已经跑了。
他毕竟有点小聪明,消息很灵通——信息时代了,要活下去,你得有信息。
吴用自己驾车,一路疾驰。
郑天带着人一路追赶。
一溜儿黑色汽车,在城中拉成一道线,风驰电掣,嚣张至极。
本是仓皇奔命的吴用,听着风声呼啸,忽然不合时宜地有了些英雄的感觉。
不知是否太兴奋了,吴用车技猛然飙升,片刻间把孟元他们抛开一截儿。
郑天大怒,一把刀子抵到司机腰腹,“追不上他,你替他死。”
开车的小弟霎时出了一脑门汗。速度飙升。
孟元就坐在后排,此时不为所动,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吴用的车。
出城的高速入口处,排着长长车队,他们再心急,还是被迫停下来。而吴用,已经过去了。
郑天急得破口大骂。
孟元左右看了看,忽然开车门跳了下去。路边恰停着辆摩托车。
身后的郑天似乎喊了声什么,孟元没有听清。
风声呼呼作响,他将车速提到了极致。
吴用正得意之际,一把砍刀就砸在了他的车门上。
车门立时半吊下来,玻璃碎片贴着吴用的脸和脖子飞过去。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半片血红——他额头上插着玻璃碎片,正血流如注。
吴用没顾上疼。他咬咬牙,狠狠去踩脚下油门,可惜,踩空了。
因为电光火石间,吴用被拽下了车。
孟元让他见识到了,人的反应速度可以这样快。
吴用被揪下车,在地上滚了两滚,险些跌散一身老骨头。但是他哼都没哼一身,利索爬起来,顾不得辨方向,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丧家之犬,也就是这模样了。郑天暗道。
他们这时已经跟了上来。
孟元大步踏出两步,从背后揪住吴用衣领,将他拖到路边野地里,按倒在郑天跟前儿。
“天叔,请您处置。”
郑天不看吴用,只看着孟元。没想到这年轻人如此悍勇,先前竟是他看走眼了。
孟元一脸坦然,好像感觉不到郑天灼灼目光,吴用在他手底下挣扎叫唤,却如何也挣不脱他铁掌钳制。
郑天收回了目光,从腰间摸出枪来,冲着孟元晃了晃,“会用吗?”
孟元摇摇头。他第一次见枪时,枪顶在他头上。这才是第二次。
郑天也不意外,“这玩意儿不难,我教你。”
“是,天叔。”
“看好了!”郑天侧对着孟元,把手上的枪指向吴用。
吴用哆哆嗦嗦,“天,天哥,误会,这肯定有误会……”
乒的一声,枪响了。吴用哀嚎一声,瘫软在地上。枪打在他肩膀上,不是要害,他神智尚在,嘴巴里不停念叨:“饶命……饶命……”
孟元瞳孔急剧一缩,他离吴用最近,那子弹若偏一点,就要射在他身上。
“怎样,学会了没有?”郑天似笑非笑看着孟元。“学不会也没关系,整好有现成的靶子在,你好好练练。”
听完这话,孟元还没反应,吴用已经抖得筛糠一样。世上若有后悔药卖,他砸锅卖铁也要买上一颗。如今,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孟元顺从地接过枪。保险已开,他要做的只是瞄准,扣扳机。
他缓缓抬起手。
吴用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乒!”
枪响。命中了,但很有些偏,只是命中了吴用的大腿。吴用连连哀嚎,大腿处鲜血汩汩流出来,红得刺眼。
孟元手有些哆嗦。
吴用现在只求一死,痛快的死。他看向孟元的视线里,已经满含乞求。
孟元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举起枪。
枪连响四、五声,孟元攥枪的手有些青白,却再没抖。
吴用终于咽气了。
郑天走上前,从孟元手里抠出枪,塞回自己腰间。孟元脸色白得有些难看,郑天一掌拍在他肩膀,“好小子,不是个孬种!别急,慢慢适应,哈哈。天叔看好你!”
“多谢天叔。”
……
晚上回家,卓一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在房间一角。
房间也有些不一样。干净了一点,整齐了一点,宽敞了一点。
卓一做好了饭,他越来越像个正常人。
他想让孟元安心。安心了,他就可以不再拼命、不再受伤。
饭桌前,他拿出一张纸,给孟元看。
纸上画了几幅简笔画。第一幅是一个提刀的小人,卓一在旁边打了叉。第二幅是一本书,第三幅,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人。
孟元看完,抬眼看向卓一,“哥,你想让我读书?”
卓一眼中饱含期冀,手指点了点那个西装革履的小人。
孟元嘴角一勾,“呵呵”笑出声,“你想让我干嘛?读书、工作,做社会精英吗?”
他笑得有点悲凉,有点嘲讽,“晚了,哥。”
笑完,孟元猛然闭紧眼睛,眼前又出现白天那一幕——吴用蜷缩在血泊里抽搐的身体。胃里止不住一阵翻搅,他霍地起身,往洗手间冲去。
卓一不懂。
他不懂,孟元的世界有多残酷。
入了这行,岂有轻易抽身的道理?
孟元能做的,无非是力争上游,尽力往前走。
从洗手间出来,孟元眼神有些躲闪。他没接卓一递过来的热水,也没再吃饭,沉默地走向床边。
卓一很焦虑,他拽住孟元一只手,哪知孟元像被电到一样匆匆甩开。
卓一手落在空处,眼神不由一黯。
孟元并没注意到,孟元狠命地搓了搓手,这只手似乎还有血腥的味道……
卓一在背后看着他动作,眼中光芒更加黯淡。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又仿佛自我厌弃一般,蜷起五指,把手缩进袖子里。
孟元自顾自走到床边,欲翻身躺倒的时候,他又怔住了。
床边放着一只小箱子。看到那只箱子,孟元本来就难看的脸色更加看不得。
他从心底涌起来一股火。
火起了,就怎么也压不住,他手一扬,“啪”的一声把那箱子掀翻在地上。
卓一被声响惊回了神。
抬眼看到地上的箱子和零零散散的画纸,眼皮急剧一跳。
孟元看着他冲过来,看着他趴伏在地上将那些纸一张张捡起抚平。看着那纸上的男人,阳光健美,脸上带着宠溺的笑。
孟元心中邪火,烧得愈来愈盛。
他冷笑一声,夺过卓一手上的画,“咔嚓”撕作两半。
卓一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那画纸散碎。他抬起头来看着孟元,嘴唇有些哆嗦,却没有发出音来。
头一次,看着卓一脸上痛惜的神情,孟元却觉得畅快。
“你心疼了?”他望着卓一质问。卓一听不懂他说什么,却能看懂他一脸不屑的表情。
卓一眼中划过一抹痛苦,低下头去捡画。
但孟元一脚把几张画纸踩住,踩得牢牢,“为什么还要留着?你还想着他?”
“我问你,是不是还想着他?!”孟元一把拽起蹲在地上的卓一,紧紧逼问。
卓一眼中流露出几分惊惶,他从没见过孟元这样一面,像匹野狼,撕去了和善温柔的外衣,眼中闪着灼灼凶光。
卓一被那凶光所慑,一时只能呆呆看着。
只刹那功夫,孟元就醒过神来,颓然松开卓一。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卓一胡乱捡起地上的纸张,通通塞进箱子里,又把箱子推到床底下。
他今日清扫房间,才拿出了这只箱子,一时忘了收回去。
忘了,孟元该有多恨。
忘了,自己错得多离谱。
收拾好,卓一坐回饭桌前,默默吃饭。
孟元神情一阵动荡挣扎,还是走到饭桌对面坐下,“哥,对不起。”
卓一筷子一顿,抬头冲他笑了笑。笑容温和,但隐约可看出一丝勉强。
孟元脸上神情不变,手指却在桌下攥紧,“哥,你不知道,我嫉妒。”
卓一还是温和看着他,似乎还打算抬手摸摸他的头,手举到一半,却又放下了。
孟元心一沉。似乎刚刚和他走近的卓一,又离他远了。
他眼中不由露出一点哀戚,“哥,凭什么?我连嫉妒也不行吗……”
9、我不是黑社会
孟元的嫉恨源远流长。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十二岁那年,躲在哥哥画室外偷窥到的情景。
他同样忘不了的,还有苏平。
苏平是卓一的同学。孟元记得那年卓一刚刚考入美院,孟元也记得,那一年卓一最是光彩四射,仿佛每天都很开心。孟元还记得,那时他和苏平形影不离。
孟元对苏平印象深,是因为卓一性格内向,此前并没有如此要好的朋友。
那时孟元就觉得苏平是个掠夺者。
他虽然年纪小小,直觉却精准到可怕。
苏平常常给卓一做人体模特。
但孟元在那天之前并不知道,模特,原来是不穿衣服的。
卓一那间所谓的“画室”,其实是个废弃的小仓库。四处透风,条件简陋。
就是在那里,苏平无耻地扒光了衣服,让卓一作画。
苏平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完美如同雕塑的肌肉骨骼,让门外刚开始发育的孟元隐隐羡慕。
卓一眼中光彩湛湛,画得投入。
苏平也看得投入。看卓一。
孟元记得那时是下午,少许阳光洒在他们那间画室。正在做模特的苏平忽然动了。
他走到卓一身旁,俯下腰亲吻,从手吻到脖子,从脖子又吻到唇。吻的自然是卓一。卓一起初还有挣动,后来脸上红潮涨起,挣动声息就渐渐低了。
孟元趴在外面偷看,看得面红耳热,心脏噗噗急跳。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发现卓一身上衣服少了一件,接着,又少了一件……
很快,卓一也脱光了。
年少的孟元觉得身体一阵阵发热。他不知道那是觉醒的欲望在不安骚动。他只知道,他朝夕相处的哥哥,那样美!美得让人喘不来气……
苏平的手一寸一寸在卓一身上抚过,孟元的眼便也跟着,一寸一寸流连,一寸一寸痴迷……
从那一刻起,孟元不同了。
孟元再回不到纯真懵懂。
孟元永远都会嫉恨苏平。
……
孟元交过投名状,算是成了正式在编的楚氏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