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铎没交给他什么事情做,就让他跟着郑天打打杂。混黑道,也要有个实习期不是。
孟元很有眼力,郑天对他印象早已扭转,此时怎么看怎么顺眼。
所以孟元要借场地练枪时,郑天不带丝毫犹豫,就把钥匙借给了他。
孟元瞄准枪靶,眼睛有些泛红。
吴用临死前的哀嚎似乎总在他耳边徘徊不散。
孟元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的眼里,先有生存,后有道义。他也不是没杀过人,可是,对吴用那是屠戮——子弹穿过毫不设防的肉体,弱者的哀呼无人怜悯。
孟元觉得自己该下地狱。
他踏在这条血腥之路上,无法回头。四下张望,漆黑一片。
这样血腥的一面,卓一若是知道,怕更会嫌恶自己吧?
那就永远别让他知道。孟元咬了咬牙,手指搭上扳机,“乒乒”连射几枪。
枪响的声音盖过他的心跳,那一刻,孟元觉得自己爱上了这种冰冷肃杀的感觉。
他血渐渐冷,身体渐渐笔直,全世界都抛在脑后了,包括卓一。全世界只有孟元和枪,他如此孤单,又如此自在……
孟元枪法进境一日千里,可惜,没什么表现机会。只有楚铎最信任亲近的几人,才可以佩枪。孟元只能像所有最基层的小弟一样,打打杂、巡巡场子、收收保护费。幸而,郑天对他十分赏识,没少往楚铎跟前儿带。
这一天带的不是时候。楚铎正烦躁。
楚铎烦躁是因为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不巧正在和他吵架。
楚铎二十多岁坐上大佬位置,一坐二十余年,那气势威仪,非常人可比,但他这个女儿偏偏不怕。
不仅不怕,还处处与他针锋相对。比如现在:
“请你召回你那些走狗,我不需要什么保护。你知不知道院里的同事怎么议论我?!”
“阿婕,爸爸是为你好,外面人情险恶,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岔子。要我说,你就不该去上班,我楚铎的女儿,用得着去伺候别人吗?”
“你住嘴!我是医生!不是‘伺候’人的老妈子。还有,你生怕全世界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是吧?告诉你,我恨不得不姓楚!”
“你!你——”楚铎指着她,堂堂大佬,被呕得说不出话来。
“阿婕,怎么这样跟大哥说话?谁给你委屈受了?跟天叔说说,天叔给你出气!”郑天带着孟元,正巧走到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孟元也有些呆滞。他没想到,楚铎的女儿竟是楚婕,楚婕居然是楚铎的女儿……
楚婕并不买郑天这个面子,她头也没回,直视着楚铎,“收回你的人,不要再跟着我,不要来影响我的生活。”
她说完,不看楚铎脸色,拾起桌上坤包,转身往外走。
才一转身,就怔住了。
她没想到,楚铎的这些“走狗”里还有孟元,没想到,孟元原来是楚铎手下的“走狗”……
孟元率先反应过来,向她点了点头。楚婕脸色稍好看了一些,坦白说,遇到孟元,她意外之余,还有点惊喜。
“是你?你哥怎么样了?”
孟元愣了一下,才醒悟她问的是卓一手腕扭伤,“早就恢复了。多谢楚小姐关心。”
见他客气有礼,楚婕撇了撇嘴,有点可惜。挺好的青年,怎么就被她爸爸祸害了呢?
她自小在帮派中长大,受环境熏陶,眼力不可谓不好,早看出孟元是道上混的,只是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孟元恰恰就混在楚铎手下。
又或者,不是世界太小,而是楚铎手太大。本城这一片天,都被他遮住了。
楚铎这只遮天手,最近其实有些不牢靠。
城内几个地盘,都是老字号了,这些天竟然连番有人闹事。闹事不怕,闹起一个,楚铎就打杀一窝。问题在于,楚铎的权威,受损了。
就好像,他这个大鳄,竟不被满湖的小鱼小虾畏惧了。受了许多年敬畏的楚铎,很有些不适应。
楚婕又在这时闹一场,还是当着人,让他更郁郁。
郁郁归郁郁,他对楚婕,偏偏还怒不起来。楚婕这倔脾气,都是他亲手惯出来的。
楚婕是个特立独行的千金小姐。她是楚家的一朵奇葩,用“出淤泥而不染”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
她生在黑帮世家,偏偏从小成绩优异,一路念到大学,做了医生。
她骨头里流着楚铎的血,偏偏嫉恶如仇,正义感极强,以有个黑帮大佬的父亲为耻。
最要紧的一点,即使楚婕如此,楚铎还是很疼这个女儿。据说是因为她那个命薄的妈妈——堂堂楚氏当家人,原来也曾情痴。
所以,哪怕楚婕恨不能和他划清界限,楚铎还是死皮赖脸要派人保护她。
黑帮头子楚铎,在好人楚婕面前,实在良善可欺。
孟元不同郑天,他无意参与楚铎家事。他就是有意,也参与不起啊。所以楚铎扭头向他看来时,他有些忐忑。
哪知楚铎十分和善:“你认识阿婕?”
孟元不敢隐瞒,“我住院时,恰好楚医生在,所以见过几面。”
楚铎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在他面前称楚婕为“楚医生”。不得不说,竟格外顺耳好听。
楚铎回味再三。
孟元察言观色,补充了一句:“楚医生妙手仁心,医术很好。”
这马屁拍对了地方,楚铎果然心情见好。
“你们都是年轻人,又认识,不妨多交流交流。”
孟元点头应了。楚铎见他神态认真,毫不虚浮,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起这孩子功夫很好,阿天一向眼高于顶,也数次举荐他,想来可堪一用。
楚铎想到此,不再犹豫,“以后阿婕的安保工作,就由你负责。阿天,你拨几个人手给他。”
孟元神色更加郑重,楚铎总算开始任用他了。
郑天笑嘻嘻拍了他一巴掌,“好小子,加油干!”
孟元没有笑,郑重其事,“天叔,我很多东西不懂,你多教我。”
郑天觉得他郑重得有些多余。
再坦白点,他认为,楚婕的安保工作,本身就有些多余。
楚婕早就搬出楚家住,又与楚铎疏远,很少往来。外人虽知道楚铎有个女儿,但根本想不到这个千金小姐在人民医院上班,是一位普通的外科大夫。
楚铎保镖这么一派,实在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然,这话郑天只敢闷在心里。他性子是直,可不傻。他就是有点纳闷,这么简单的道理,楚铎咋会不明白呢?或许自己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而大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楚铎不是不明白。但人除了理性,还有感性不是?楚铎的感性分量虽然轻,搁不住全压在了楚婕身上。
黑帮大佬再如何霸气四射,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
多么难能可贵的感情用事,楚婕竟然不理解。
孟元开始出现在她身边时,她还没领悟,直到他频繁出现,这才明白过来。
明白过来,就有些生气,“你回去告诉他,我不需要保护!我不是黑社会!”
孟元摇摇头,“不影响你。”
楚婕气急,指着身后一辆黑色沃尔沃,“你看看他们,黑衣黑鞋、黑墨镜,生怕自己不显眼吧?怎么可能不影响我!”
孟元顺着看过去,也笑了,“回头就让他们换。”
楚婕见他还笑得出来,颇有些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无力感。
孟元打蛇随棍上,“楚医生发发善心,放我们这些小兵小卒一条生路。完不成任务,倒霉的总是我们。”孟元挤出一副可怜相。
楚婕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调皮表情。
她忽然意识到孟元年纪不大,比自己还小好几岁。只是他以往表现得太强势太成熟了,楚婕潜意识里,就把他当做了同龄人。
想到这里,楚大夫又心软了。
“我不赶你,你也要做到不打扰、不影响我的生活。”
孟元没想到这么容易取得配合,连忙点头。
楚婕一笑,“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孟元愣住了。
10、读心术
凡事最怕“但是”。
“但是”意味着转折,转折意味着麻烦。孟元的麻烦在于,楚婕对卓一格外感兴趣——她的条件是要孟元带她去见卓一。
卖兄求荣的事,孟元自然做不出来。
楚婕对卓一显得兴致勃勃,更让他心里很不舒坦。
“楚医生,我哥不大喜欢和外人接触,你看——”
“我知道。但是你又知不知道,长久不和人接触往来,他的心理会更加封闭,很容易引发心理问题。”到底是医生,楚婕这话说得头头是道。
虽然怀疑是危言耸听,孟元还是有些动摇。
“就周末吧。周末我有空,我最近翻了几篇脑科的权威文章,正好了解一下他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楚婕趁热打铁。
话说至此,孟元再不能拒绝。
晚上回家,在家门口,孟元顿住了脚步。最近他和卓一之间有点僵。发生那天撕画的事后,孟元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卓一。
他在门口游移了一会儿,竖着耳朵听屋内动静。
没动静。
孟元皱了皱眉。
天色已经很暗了,房内还没有开灯。孟元心里一突,再忍不住,开门进了屋。
万幸,卓一好好的待在家里。
说“好好的”也不大准确。他坐在窗前,脸对着窗外昏沉朦胧的街道,眼睛里幽幽暗暗,看不出什么情绪。
孟元打开灯,他才扭回头来看了孟元一眼。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去发呆。
孟元忽然就想到楚婕那些危言耸听的话。
孟元走到他身边,有点小心翼翼,“哥,肚子饿不饿?”
卓一向他笑了笑。温和疏离,眼中没什么神采。
孟元灵机一动,拿过纸和笔来,嗖嗖画了几道,递给卓一看。
卓一笑了,这次笑容多了烟火气。孟元画了一个手捧肚子的小人,旁边是一只鸡腿。
卓一指指桌上,那里有饭菜,两菜一汤,用盘子扣住,还保有余温。
孟元咧开大嘴,有些夸张地笑了笑,他拽起卓一,“哥,一起吃。”
卓一没有挣脱。
孟元让自己五指在他手背上停留了一会儿。真的只有一会儿。
只是一会儿,孟元心跳就有些急了,他趁着自己没有失态,赶忙放开。
卓一心跳也快了一瞬,孟元的皮肤粗粝,但触感温暖,暖得让人不想放。
可是,他得放。他不配,也不能。
孟元没看到,卓一的脸有瞬间苍白。
周末,楚婕果然来到饺子街。饺子街拥堵的盛况叫楚婕大开眼界,但到了孟元家里,楚婕才知道什么叫做“挤”:四十来平米的小房间,居然住下了两个大男人。
楚婕难以想象。
她更难想象,卓一这样天使一般的人,竟住在这么破败的地方。
卓一不知道这女人把他比作天使。他眼神有点畏缩,到底还是不爱与外人接触。何况这女人刚才的眼神,直勾勾,火辣辣。
卓一如坐针毡。
好在楚婕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她在房中转了一圈,神情数次变化,很丰富精彩。
这房间里,角角落落,都有卓一的随手涂鸦。楚婕一处一处看过去,眼神从好奇渐渐变作欣赏,从欣赏,又变作叹服。
她在大学时,旁听过三年美术系的课。
这墙上的涂鸦,每一幅都灵气四射,不输那些名家摹本。
“这都是谁画的?”楚婕激动地看向孟元。
“我哥。他以前读的美院——”
“天才!”孟元话说了一半,就被楚婕尖叫着打断。
卓一被她猛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有些迷惑地看向她和孟元。
孟元冲他笑了笑,示意没事。
楚婕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不能断言他是天才,但是他的绘画天赋真的很好。”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过。”孟元没有如何在意。
读美院之前,卓一就曾拿到许多奖,得到过很多赞许。何况,卓一画画天赋出众,在孟元心里,根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楚婕被他无谓的态度刺激到了,“你既然知道,怎么能让他这么荒废了呢?以他的天分,完全不该埋没在这窄窄一间屋子里!”
楚婕莫名激愤。
孟元选择沉默。是啊,他做的永远不够,卓一永远值得更好……
楚婕激愤完,也有些后悔。她想做什么,发现和拯救一个梵高吗?
她看了一眼两人简陋的家,看了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而迷茫失措的卓一,最后看了一眼沉默的孟元。她不知道这两兄弟身上曾发生什么,但她能看出孟元的努力和负责,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指手画脚。
楚婕尴尬地喝了口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绝不承认,有一瞬间,孟元的沉默竟让她心疼。
她试探着和卓一交流,很困难。卓一的问题不仅仅在听不懂话、看不懂字,他的思维和心理,似乎都已经受到影响。
他嘴巴里时而会重复念叨些莫名其妙的简单词句,每到这时,楚婕甚至不能确定,他神智是正常、清醒的……
楚婕眉头渐渐皱紧,“有没有让他接受语言恢复治疗?”
孟元点了点头,“不久前刚开始。效果不太好,医生说他的情况太严重,又错过了恢复的黄金期。”
这都是实情,而且,卓一对这种治疗很抵触。
一个成年人,像幼童一样学习“啊”“哦”发音,还学得无比困难,实在是件没面子的事。
何况,治疗费还很高昂。
楚婕不由叹息。卓一的脸恰好笼罩在日光下,干净雅致,有种让人不忍出声惊动的美。
对美丽的东西,上帝是否都格外残忍?
楚婕为卓一叹息的时候,卓一也在想着她。想着她和孟元的关系。
——她是孟元唯一带回家的客人。
孟元长大了。卓一忽然意识到。
楚婕走后,卓一还有些恍惚。
孟元走到现在不容易,自己已经拖累他太多。
孟元看出卓一神思不属,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时候,孟元真想学一门读心术。
……
楚铎也很想学一门读心术。
读一读梁青心里在想些什么,怎么就卯上了自己呢?
一个做井水,一个做河水,互不相犯,不是挺好嘛!
楚大佬还没意识到,自己心态已经有些不对了。人能靠的,只有自己,他怎么能指望着梁青去觉悟呢?
他这把宝刀久未出鞘,看来已经有点钝、有点老了。
他和梁青的势力交界处,最近烽火连连。半个月功夫,楚铎已经被砸了一个洗脚城、两家饭店。这是明火执仗的欺辱挑衅。
梁青这是当着两市的道上兄弟,打他楚铎的脸啊。
楚铎百思不得其解。
梁青就是有野心、想侵吞地盘,也不该如此嚣张才对。
梁青如此,就仿佛在逼他出手一样。
逼他出手,他就得出吗?楚铎犹疑了。
照他年轻时的性子,早就出手了。如今不行,如今楚铎不是意气用事的年纪了。
如今的楚铎,更偏向阴谋论。
他认为,梁青如此明目张胆,一定是有阴谋,有暗招。
这是个陷阱,不能跳。
楚铎决定忍气吞声,按兵不动。
郑天气急败坏。
他不懂什么阴谋、阳谋,他只知道,自打十几岁起跟着大哥混,还没见大哥吃这样的亏。瞧楚铎现在这意思,颇有你打了我左脸,我还把右脸伸出去给你打的阵仗。
他就纳闷了,也没见楚铎修身礼佛啊?怎么就如此大度了呢?大度得不像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