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干了一个下午的活之后,他的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手指上的冻疮竟然有了复发的迹象,又红又肿。外婆一边骂他
娇生惯养,一边煮了一大锅辣椒水让他泡手,疼得他龇牙咧嘴,两只手都辣得通红通红。
除了院子里的鸡和鸭之外,外婆还养着一条狗,她叫它阿福。向日第一眼看见阿福的时候就发现它是一只犬妖,后来才
知道它是外公生前的役灵。外公去世后它遵守他的遗言,一直留在外婆身边。
外婆当然不知道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阿福的真实身份。在向日的记忆中,自从外公去世后,阿福也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那一阵子外婆还以为它很快会追随外公而去,没想到它一直活到现在。外婆已经不只一次向他惊叹它的长寿了,每次他
都是听着,笑笑什么也不说。
这次他回来并没有见到阿福。问起外婆,才知道她把它安置在旧柴房里。自从入冬以来,阿福就一天天衰弱下去,如今
已经奄奄一息,恐怕是熬不到来年春天了。
“这就是命啊。”外婆喃喃道。
他们就着腌菜简单地吃了一顿晚饭。帮忙洗完碗之后,向日去柴房里探望了阿福。它趴在角落的垫子上,无精打采的样
子,看来确实活不久了。他蹲下,把外婆准备的满满的一碗食物放在面前。它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向日,过了好久才认
出他来。
“小少爷……”连声音听起来都这么苍老。
他伸出手慢慢地抚摸它的脑袋和耳朵。
第二天一大早向日就被外婆叫醒,等他梳洗好走出屋子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把祭祀用的桌子准备好了。桌子上照例放
着烛台、酒杯、茶杯、鱼、鸡和各类糕点。他按照吩咐去点烛台上的红蜡烛——每年这个工作外婆都让他来做,因为据
说点红蜡烛可以给人带来一整年的好运。
接下来便是烧香,对着天地拜三下,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拜三下,最后把香插在烛台上。在祷告的时候,向日听见外婆
喃喃地求祖宗保佑他能顺利考上大学。
接下来便是焚烧衣纸,她把昨晚分好类的衣纸按照顺序放进锅炉里,化作灰烬。他不知道焚烧衣纸的风俗如何流传下来
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反正他从来没有见过有鬼魂前来领东西。
向日跟着外婆虔诚而谨慎地完成这一道道程序。整个过程除了在烧香祷告的时候,外婆什么也没说——她本来就不是爱
说话的人,常年的独自生活让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下午的时候向日陪外婆去集市买年夜饭的食材。老家的模样好像跟他记忆中的有所不同了。田间的小径上被雪满满地覆
盖着。道路两边的田地大多已经弃耕,土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在一片白色的天地里,半空中的电线格外显眼,架在
瘦弱、甚至已经歪斜的电线杆上,从天边延伸过来,底下是一幢幢已经废弃的深灰色的民房。再远一些,光秃秃的山下
有连片弃置的煤渣堆,黑压压的,隐约有难闻的气味。听外婆说,这几年村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少了。他们的老家正在被
遗弃。
“阿婆,等我赚钱了,我也把您接到城里去住。”在路上向日对她说。
外婆把手搭在他的手上,笑咯咯地说:“囡儿呀,我老啦,走不动咯……”
在家乡,不管孩子是男是女,老人们都喜欢叫做“囡儿”。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他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好久都说不
话来。
今年的这顿年夜饭是向日做的,不算豪华,但至少菜色丰盛、色香味俱全。开饭的时候,外婆问他中间那盘白色的是豆
腐还是鸡肉,他愣了愣,告诉她那是鱼丸。他知道这几年外婆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但没想到原来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
了。
他们从来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因为外婆听不懂普通话。厅子里的DVD机在外公去世后成为外婆唯一的娱乐,向日知道她收
藏了十几张戏曲的影碟,一年到头来回反复地听。
那天吃完晚饭之后他陪外婆听了一个晚上咿咿呀呀的戏曲。
******
大年初一,除了几位邻居顺道过来拜年之外,他们家几乎没有客人,接下来两天也是这样。就在向日以为今年也是个冷
清的新年的时候,初四那天却来了两名意外的客人。
那两名客人很是面生,不像是村子里的人。一进门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就一脸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说:“哎呀,这不是
向日吗?都长这么大了啊?”
他心里觉得莫名其妙,脸上勉强赔笑着。
“怎么不认识我啦?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咧!”那人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红包,“你还在读书对吧?来,叔叔给你压
岁钱。”
他看着眼前这个努力露出和蔼笑容的陌生男人,犹豫着不敢接,然后转头看向外婆。
“囡儿,你去倒茶。”
他接到命令后赶紧溜进了厨房。
看外婆脸色不善的样子,看来那两个人是不速之客啊……听刚才那个中年人的口气,似乎跟是亲戚?不过那一副故意讨
好的口气真是让人不舒服……
向日把泡好茶的端进客厅的时候,只见那中年男人一脸谄笑地跟外婆说话,“婶子”“婶子”地叫得很是亲热,外婆却
沉着脸,并不领情的样子。跟中年男人一起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穿着白色西装的青年,他并没有参与话题,倒是好奇
地打量着屋子,见向日端着茶进来,立即把目光投在他身上,毫不掩饰眼神中探寻的意味。
向日被他盯得发窘,端茶的时候险些把茶杯摔在地上,他眼疾手快地扶正茶杯,然后似笑非笑地说了声谢谢。
倒完了茶,外婆又叫向日去厨房看火,说别让锅里的年糕烧焦了。他领会外婆的意思,转身走开,看来她是不想让他插
手这件事。
他不知道他们跟外婆聊了什么,只隐约地听见那中年男人不停地提起“那盒子”,而外婆几乎是两三分钟才说一句话。
他趴在厨房的窗边,回想起小时候就是透过这扇窗户第一次遇见小雪,开始发呆,直到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窗外。
向日吓得差点往后倒去,然后才认出那是刚才客厅里的那个青年,他什么时候溜到院子里去了?
对方用手指扣了扣窗玻璃,微微一笑,示意让他到外面去。
他照做了,只见那青年站在庭院里,身边堆着一个白色的雪人。向日看着那歪瓜裂枣般的雪人正纳闷着,就听见对方说
:
“我刚才做的,还不错吧,小少爷?”
他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才反应过来——
“你干嘛这么叫我?”
“哦?我叫错了?”青年歪歪脑袋,“可是屋子里的那只犬妖不就是这么叫你的吗?你听——”
向日愣愣地盯着他,然后照他说的竖起耳朵,才勉强听到夹杂风中的微弱声音:“小少爷……小少爷,危险……”
确实是阿福的声音。
他听清之后连忙向后退了几步。
这个男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听见妖怪的声音?……为什么阿福说他危险?
“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
这种标准的坏人台词让向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到向日面前,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邪气:
“我叫慕锦,这是我的名片,很高兴认识你。”
向日愣愣地接过名片之后,慕锦没再跟他说话,摘下自己脖子上深色的围巾围在身边的雪人身上,就回屋子里去了。
他们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走。走的时候那中年男人灰头土脸的,看来是在外婆那里碰了钉子;慕锦倒是一脸轻松,事
不关己的模样。向日送他们出门之后,一直站在院子里的雪人旁边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身后的目光,在走出几十米远之后,慕锦忽然回过头来,暧昧一笑,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送去一个飞
吻。
******
那两位不速之客离开之后,外婆一整天都阴沉着脸,向日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吃晚饭的时候再详细告诉他。
结果到吃晚饭的时候外婆还是什么都没说。直到向日洗好了碗,她才把他带到屋子的旧仓库里。这个仓库自从外公去世
后就一直锁着,百魅集就是小时候他偷偷地溜进那里无意中找到的。外婆打开旧仓库的门,一股阴湿封闭的气息立即涌
了出来,看来这几年来她没有再进来过。
那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堆满了各种杂物,跟向日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外婆眼睛虽然不好使了,但用手四周摸索着,很快
就启动某个机关,打开了墙上的暗格。他纳闷着藏得这么严密会是什么东西,难道是电视剧里常出现的传家之宝?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外婆已经从里面捧出一只小小的木盒子。他这才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名中年男子念叨的东西,
连忙从外婆手中接过。
是一只陈旧、漆黑的木盒子,说不上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只觉得沉甸甸的。盒子打不开,上面有一个锁孔,看来需要
钥匙。
外婆告诉向日这是外公留下的最重要的遗物,她没有钥匙,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自从他去世之后,家族里就不
停有人来出钱买这盒子,而且出的都是匪夷所思的天价,但外婆始终遵循他的遗愿,一直小心保管着。
“囡儿啊,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东西,就由你保管吧。”
外婆交待了这一句,就没再说话。
******
当晚他把木盒子抱回房间,仔细地研究了一番,除了发现表面镌刻着的复杂花纹之外,没有任何新发现,也没能找到打
开盒子的方法。不过这只盒子的出现重新勾起了他对外公的好奇。
外公去世得很早,向日对他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不过既然他有役灵,就说明他生前应该是从事除魅活动,我的“鬼眼”
也应该是遗传自他……不知道外婆知不知道?他的父母呢?还有他的家族……
向日知道就算他想破脑袋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便带着这些问题去找阿福。
阿福看起来更虚弱了,听了向日的疑问之后,他说:“小少爷,本来老爷不让我告诉你的……老爷他……他生前确实是
除魅师……他年轻的时候,也正是家族的势力如日中天的时期,咳咳,可惜啊……”
向日等着后面的故事,但阿福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他低头,发现它已经地闭上眼睛,紧张地探了探
它的鼻息——还好,只是睡着了而已。
但之后向日都没有机会再听接下来的故事,因为阿福一直睡着不醒。外婆说这次它恐怕真的熬不过去了,开始给它准备
入殓的草席。
接下来他也试过向外婆打听外公生前的事,但她却没有多说,他不知道她是不清楚真相还是纯粹不想透露太多。
******
按照他们家的惯例,大年初六是上坟的日子。向日一大早就爬起来,挑着装满祭拜品的扁担跟外婆上山。外公和母亲的
坟墓都在后山,离这里并不远,不过由于一路上铺满了雪,他们去那儿还是花了不少力气。
虽然向日从小就有鬼眼的能力,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外公或者母亲的鬼魂。
外婆从来没有见过向日的父亲,据说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还没有结婚,甚至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肯说,外公在震怒之
下把她赶出了家门。几个月后有人把孩子和母亲的尸首一起带了回来。
从母亲的遗照上可以看得出他长得很像她。看着眼前的墓碑,他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无限地惆怅——她的脸对他来说是
陌生的,就像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向日对于外公的印象也不是很深,他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唯一记忆深刻的是他对他很冷淡,几乎每次一见到他就
会绷起脸。外公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去世前的日子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去世之后,那房间就变成了现在灰尘满
布的仓库。
在他们的坟前,向日跪拜着上香,求他们保佑外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天阴沉沉的,看起来很快又要下雪,为了避免被风雪困住,他和外婆拜祭完后就马上动身下
山。走到一半,他忽然觉得脖子上空空的,伸手一摸,才发现一直戴着的项链不见了!
他心里一凉,完全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弄丢的,便让外婆先回去,自己沿路上山找。山上铺满了雪,除了黑色的枯树之
外,眼前完全是白茫茫一片,要找到一条小小的项链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他不肯放弃,一边说服自己肯定是在祭拜的
时候不小心掉在坟地了,一边加快上山的步伐。
天色越来越沉,明明还是下午两三点,却感觉好像夜幕即将降临,看来很快就会有暴风雪。他再次加快步伐,走了半天
,看看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怎么还没到?
他记得他们下山时根本没有走出这么远的距离。他连忙望望四周,发现自己被一片雪白包围,看不到山路,连方向都判
断不了。
……迷路了?
这后山向日从小就上上下下数不清多少回了,对这里的山路非常熟悉,但是现在却感觉像走进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风
吹得他瑟瑟发抖,他想暂时下山,可是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救命……救命……”
就在这时,微弱的呼救声随着风传入他耳里,听起来像是个女子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找了半天才发现声音
是从一颗枯树下传来的。一只浑身纯白的猫窝在树根上,那颜色几乎跟雪地融在一起,要不是因为它腿上的伤流着血,
他根本发现不了它。
刚才是它在叫救命?……是猫妖?
向日蹲下身去稍微检查了一下,发现它已经昏了过去,右后腿上的伤口汩汩地留着血,看起来很严重。他迅速把围巾解
下来,小心翼翼地包住它的伤口,然后把它抱在怀里,继续找下山的路。
这时雪开始下了。他把连衣帽戴上,还是无法抵御寒风。脚上穿的靴子由于在雪地里走得太久,早已经被雪水渗透,现
在他的两只脚冻得简直就像冰块。
他抱着小猫在枯林里转悠,忽然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这树林里有人,不,有鬼!而且不只一只!
确认了心里的想法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而且跟上次遇到那只纵火的妖怪时的感觉很像,这次的恐怕也不是什么
好东西。
向日想要加快脚步,两只冻僵的脚反而由于跟不上大脑的指挥而害他一下扑在冰冷的雪地上。感觉不到痛,因为他浑身
上下都已经被冻透了。
就在这时,他感到周围一股巨大压力迅速来逼近,抬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被远远近近的一圈鬼魂包围了。鬼魂们都是
男人的样子,但是全部面目狰狞,难道是以前死在这座山上的人们?看他们怨气这么重的样子,恐怕死得很冤吧……
当时他扑倒在地上,僵硬的身体动弹不得,看着鬼魂们纷纷伸着扭曲的爪子向他扑来,只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偏偏这
种时候项链不见了……
等了很久,并没有想象中疼痛的感觉。他使劲全身力气抬头,惊讶地看见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白色身影正在跟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