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令我有些犹豫的是,该不该跟楚长歌和司徒庭宇告别。在洛淮,我真正熟识的人并不多,我很珍惜这样的朋友,可是现在的处境,却令我为难。
因为是我突然提出要离开的,我们的行程定得很匆忙,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我思考或是犹豫,只是,在我想好之前,司徒庭宇就已经出现了。
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大哥这里,他轻推开门,慢慢走到我身边坐下:“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是吗……?”
“嗯……”
司徒庭宇给我的感觉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些不太一样,他的玩味,不正经,他的潇洒风流,并不是因为轻浮,纨!,只是他太聪明,太明白,自己的锋芒该何时掩何时放,他太懂得人心,所以总能轻易自如地穿梭流连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间。
我本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待在他身边却很放松,或许只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最最简单,朋友,友人,所以才没有太多芥蒂,隔阂,所以才不会那么疲惫,伤神。
并肩坐了很久,司徒庭宇站起身,欲言又止,他并不是如此吞吞吐吐之人,我正奇怪,门前就印出了淡淡的黑影,来人迟疑了片刻,慢慢推开门扇,走了进来。
我微颤了一下,那天之后,我虽不怪他,可是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从最初遇见时的小小防备,到两人成为朋友,再到后来的尴尬,我和他认识也不过数月,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司徒庭宇看见楚长歌之后,望着我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
“溟儿,保重。”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保重”,并不比前一次轻松多少。
楚长歌慢慢走近,坐在了刚才司徒庭宇坐的那张椅子上。
屋外的风呼啸着,屋内是一片寂静,静得连树枝摇曳的响动都那么清晰。
换做是之前的话,这样和楚长歌共处,我应该会坐立不安,心中忐忑,甚至还会有些战栗发寒,想要退缩。但是此刻,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总之心境是不同的,不会害怕,不会慌张,淡漠了,也平和了。
“你来……有事吗……?”我轻轻地问道,虽然我不太介意这样安静的氛围,但也不能就这样坐上一夜吧?
我的双眼一直望着门扇上斑驳晃动的影子,只是,没有侧头,我也能够感受到楚长歌凝视的目光,微微灼热的,深沉的,有些哀伤、落寞。
许久,他缓缓地说:“真的要走?”
我点点头:“我没有理由留下,不是吗?”
楚长歌顿了一下,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不会成为我的理由,而能够让我留下的理由,也已经不存在了。
“是吗?”楚长歌轻叹了一声,“在你的心中,我就如此没有分量吗?”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令我莫名的哀伤,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在我心中,他和庭宇都是重要的朋友,只是,这个分量……始终是与怀瑾不同的。
楚长歌轻笑了一声,低沉的笑声透着淡淡的无奈:“溟儿,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可是你,偏偏是个例外。我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将你留在我身边,但是我一个都没有用……”
楚长歌停顿了片刻,异常的静谧令我不自觉地侧过头,他眼中不加掩饰的专注与认真让我有一瞬的失神,想起了怀瑾平日里注视我时的目光,心中不由地有些难过。
下一秒,一只苍劲的大手抚上我的脸颊,我一惊,正想逃走,却忽地对上楚长歌的视线,鹰眸依旧犀利,眼光却很柔和。所以我没有动,楚长歌虽然有时会让人害怕,但我知道,他并不会真的伤害我。
手掌上微微凸起的茧子,粗糙却温暖的触感,让我想起了儿时父亲的大手,竟有些想哭的感觉。
缓缓的,慢慢的,楚长歌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耳边:“溟儿,只有你,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
然后他轻轻俯下身子,浅浅的,在我额上印上一吻,抚抚我的发,静静地走了。
冰凉的泪从两颊滑下,对不起……我的心已经给了怀瑾,所以不要再对我那么温柔,不要再等……
72.
真正离开的时候,才发觉早已是物是人非。
来时一行三人,去时也是一行三人,只是,除了我,其他的,全变了。
没有人来送行,我们要离开的消息并没有告诉太多的人,而那些知道的,都不会出现。
上车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恢宏秀丽的御园,没有鼎沸的人声,没有喧闹的笑语,!紫嫣红的绚丽都已褪去了色彩,素白淡黄的菊花开满了花苑,庄严肃穆,冷清寂寥。
别了,御园。
别了,弄影山庄。
别了,洛淮。
别了,长歌,庭宇。
别了,我的瑾……
马车颠簸,漫漫的归途,静谧无音,微摇微晃,让人越发地困倦。
半睡半醒,朦胧间,大哥拍拍我的肩,关切地询问着:“小溟,不舒服吗?”
我轻摇摇头,淡淡地笑笑,又把视线转回车窗外。
微微撩起的车幔,映出马车外的风光,和来时一样的山水人家,只是,翠绿蜕变为金黄,枯脆的落叶铺满了道路,车轮碾过,发出细细的脆响。
“要是有一日,你我也能隐居于这山野之中,晨有山水田园,鸟语花香,夜有星光璀璨,萤火漫天,从此不闻世间烦心事,只求快活自在,相伴终老,那该多好。”
当时说过的话,我依旧清晰地记着,怀瑾为我构筑的山间田野,溪水茅舍,也依然是我向往的仙境,我的心愿始终没有变过,只是,那嫋嫋缥缈的炊烟,不知被秋风吹向了何处,飘散无踪。
其实,比起马车,我更愿意骑马,这不大不小的空间,不快不慢的速度,总是让我想起之前和怀瑾独处时的情景,但路,却是相反的方向,一点一点的前行,就仿佛昨日正一丝一丝地从身后溜走。
现在想来,怀瑾当初说的不会骑马,或许也不是真的吧,可是,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我实在是猜不透。虽然不明白,但我还是很庆幸,特别的回忆,即便想起来的时候,心会痛,可那也是我们曾经的记忆,点点滴滴,过往的一切,不会再有将来,所以,过去的,多一些,也好。
浅州,池州,路过了,却没有停留,因为再不需要带怀瑾走走逛逛,再不用领他见识风土人情,心下微酸,或许之前,也不用的,他早已见过太多,只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御香阁的名气果然是很大的,二哥停下马车询问我们要不要吃饭,大哥看看我,而我,摇摇头,最后我们只是备了些干粮上路,没再停留片刻。
异邦的风情别有风韵,我却不想再与琼玉楼有何瓜葛,怀瑾,琰哥,嫣然姑娘,无论想起哪一个,心里都不会好受,我有何必自寻烦恼,触景伤怀呢?
可是,我能避得了其他,却始终还是要回到尉迟府的,那是我的家,也是我和怀瑾相伴了十多年的地方。
回到家,一切都与往日无异,人多热闹,欢乐的气氛之下,多多少少也让我忘却了一些烦恼,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或许是怕勾起我的伤怀,没有人提过怀瑾或是琰哥,就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凭空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生活中,唯一留下的,就只有两间空空荡荡的屋子,还有那座再无人打理的后院。
秋日的颓败并不明显,琼花凋谢,余下累累缨红的果实,触目明艳,只是树下,湿泥微涸,杂乱的野草零星地生长着,却有些枯黄。无人照料的枝叶微垂,了无生气的模样令人心生怜惜。
院中的石墩上铺上了一层浅灰,手指划过,留下弯弯曲折的痕迹,宛如离人清泪,微缺微残。
以前的时候,怀瑾常常坐于院中,石桌上是一壶清茶,静静的,一坐就是一整天,这个习惯似乎是从小就有的,只是儿时,他的静被孩子们唤作是呆,是楞,但是之后,他的静却总会让人看得出神,发愣。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曾变过,为何旁人的心思,竟会变了这么多?
有时,我会和他一同静坐,赏花,品茶,但是那时,他对我而言,起初更多的是五叔临逝前的一个吩咐。只是渐渐地,他的清雅淡然,让我觉得静逸,那是与别人都不相同的一种气质,宛若仙人一般,不入世俗,不理凡事,十分特别的存在。
和他相处的时光,常常会让人忘却很多,心是莫名的安静的,没有言语,没有时间流逝,似乎连自己都是淡淡的,与周围的一切慢慢交融,模糊了存在的界限。
这一切都令我觉得不可思议,却总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即便怀瑾给我的感觉,永远都隔着一层淡淡的薄纱,无法真正走近,但我还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安逸与悠闲。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越发地希望远离凡尘世俗,归隐山野田间,享受着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那时,我竟不曾发觉,原来自己的心愿中,早已有了怀瑾的身影,如果可以早一些发现我的心意,现在的我们,会有所不同吗?
我微叹一声,轻轻在石墩上坐下,一个月的光阴一晃而过,几乎每天,我都是在这个后院里度过的,单调而乏味的日子,却让我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昔日怀瑾的那些习惯,渐渐地,都变成了我的习惯,安静的,清淡的,少了许多话语,也变得不爱热闹与欢笑。
家人担心的神色,我看得出来,也让我难过,所以学会了强颜欢笑,即使只是表象,多少可以令他们安心一些。
只有这个后院,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怀瑾的过往,和我今后的追忆。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我并不清楚,只是现在,我还想这样下去。
身上渐渐增加的衣裳,一件一件,似枷锁一般,锁住了我的一切,困在了过去的回忆之中,再没有将来,因为今后的,也就是往昔的记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还是禁锢了自己,我从来不知道,之前那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对我会有如此大的影响,以至于少了怀瑾,我的生活,也就跟着空了。
偶尔,我会怀疑,自己当初决定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回到了一个全是关于我们回忆的地方,也就意味着,我再忘不了他。
可是,不回来,我还能去哪里呢?
尉迟城中外界的消息较为闭塞,这是我至今为止最大的庆幸,至少现在,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琼玉楼的消息,我怕知道得太多,记忆中那个温柔似水的怀瑾就会离我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消逝的性命,流离的人家,或许他们并不会在意,却令我不能安心,深重的罪孽与血腥,总会在梦魇中折磨着我的心智,我无法不去想,无法不去介意。
只是,瑾,如果这是你决定要做的事,我不会阻止,但是那些罪就由我来背负好了,那些你漠视了的伤悲,我代替你哀伤便好。这样的折磨,我一个人受就好。
可是时间久了,连自己也会变得恍惚,有时甚至会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有过曾经。
但那些真真假假的问题,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了,你瞒我也好,骗我也好,至少我感受到的温柔与爱怜,你曾给予我的一切,为我做的一切,那些都是属于我的,对我而言,这就够了,足够了。
73.
冬去春来,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
因为我的缘故,府上变得安静了许多,大家说话谈天时都比从前更加小心,对此,我很感动,却也很无奈。
似乎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开春之后,我的生活突然被安排得忙碌起来,安排,自然是父亲母亲和哥哥们的自作主张,各式各样的事情填满了我所有的闲暇时光,常常弄得我哭笑不得,因为,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他们都没让我再有空闲去后院静思。
某日,我好不容易推脱掉了所有繁琐的杂事,可是我刚向后院的方向走出两步,就听见大哥的声音。
“小溟。”
我无奈地转过身:“大哥。”
大哥走到我跟前,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小溟又要去后院了吗?”
我点点头,可是那个“又”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吧,好久,都没有去过了。
“还是……忘不掉吗?”大哥叹了口气,“小溟,你该知道,你现在不应该再和怀瑾有什么瓜葛。怀瑾要做的事,不适合你。琼玉楼,也不适合你。”
我怔了一下,所有人都一直回避有关怀瑾的话题,怕我会伤心,可是大哥他们……应该一直都很担心吧。
其实大哥说的,我一直都懂,否则,我也不会离开。我喜欢怀瑾,可是我却不希望见到那些血腥风雨,如果留下,对怀瑾是种束缚,而对我,是种煎熬,最后只会把两人都逼上绝路。
我望着大哥,有些怅然:“我知道的,可是,忘不掉,我也没有办法啊。”
大哥无奈地看着我,疼惜地说道:“忘不掉就忘不掉吧,但是小溟,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记住,你还有我们。”
我点点头,有些哽咽:“好……”
大哥轻揉揉我的头,淡淡地笑了笑:“嗯。”
忽然,大哥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同情地看着我:“小溟,泓儿约你今天早晨去钓鱼,你没去,对吧?”
我愣了一下,悻悻地看着大哥:“……是啊……怎么了?”
大哥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他气急败坏地在到处找你。”
大哥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吼声。
“尉——迟——溟——!你不要跑!”
然后,我就看着正迅速向我奔来的五哥,不由地打了一个激灵,后背隐隐冒着冷汗。可是,我还没开始跑啊。
五哥气喘吁吁地在我身前停下,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我,满头大汗:“你……你……为什么……没去……啊?”
五哥此时狼狈而“凶狠”的形象实在是十分滑稽,我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是我这一笑,大哥和五哥都愣住了,连五哥的喘息都骤然停顿了一拍,他们的样子,反倒弄得我不知所措:“你们……怎么了?”
五哥晃晃脑袋,又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笑着说道:“溟儿,好久没有见过你笑了。”没有之前玩笑似的生气,五哥的话语中透着一丝欣然。
而我却微微一震,轻轻抬手覆上自己的嘴角,我真的……很久没有笑过了吗?一时间,心里竟不知是何滋味,我抱歉地看向大哥和五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嘶……”脸颊突然被人捏了一下,我捂着微肿的痛处,瞪了五哥一眼,“很痛诶。”
五哥不在意地笑笑,揉揉我的脸:“不用跟我们道歉,溟儿是我们大家的宝贝,只是你开心就好。”
这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不知该回应什么,五哥又补充道:“这段时间,你的表情简直比大哥二哥还要少,家里有两个面瘫就够人受的了,所以你还是赶紧恢复过来吧。刚刚那个表情就不错,哈哈……哎哟……你干嘛打我啊?”
我继续瞪着五哥:“亏我刚才还有些内疚,你居然逗着我玩?哼。”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挺开心的,真的好久了,心情都没有这样轻松过。
看着我和五哥的嬉闹,大哥无奈地摇摇头,笑容中却多了一份欣慰,然后他一把拎起五哥的衣领,对我笑笑:“小溟,这几天你也被他们折腾得累了吧?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