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耀气得浑身发抖,那铁甲军士要把他押下去时,他拼命挣脱了,疾奔几步一头撞到廊柱上,鲜血淌了一地,当即没了气息,追随靖远去了。
远处的宫室湮没在火海当中,火舌猎猎舔着富丽的亭台,大火袭卷之势已然遏制不住,烈焰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远处一座高楼坍塌下去,那一瞬间,王惟朝恍惚看见楼中有个身影遥遥地回转过身,虚空的目光向这边投来。王惟朝再定睛看时,一切都被烟雾笼罩着,看不分明了。
众军士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那场大火扑灭,四下一片狼藉,焦土遍地。屋檐角上的青石望兽都被烧得焦黑崩裂,至于木梁琉璃瓦,更是俱烧化了,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那一片废墟中,有座烧焦的木楼,楼身在火中坍塌了大半,剩下的部分也摇摇欲坠。王惟朝看着那楼的残余,依稀可见其完好时的奢华精巧,停下来问:“怎么这楼以前不曾见过?”
随行有来投他的臣子,上前道:“这楼是新建的,叫临仙楼,内藏珍玩异宝无数。靖远养了个娈宠,让他在后宫里住着不方便,便在御花园旁边起了个楼,昼夜同起同宿,后来为了那个娈宠连朝政都废了。”
王惟朝莫名想起隔着火海的那一瞥,忽地问道:“那人叫什么?”
那臣子回话:“那人叫韶玉。”
王惟朝怔了半晌,嘴唇翕动着好似要说什么,却久久未发一言。
祁东看他脸色苍白,上前道:“王爷?”
王惟朝被他叫得回了神,如梦方醒:“你带几个精细人替我找寻韶玉下落,找到了即来回话。”
祁东听得方才的话,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忍不住道:“王爷,这场火如此之大,即便是鸟生着翅怕也难飞得出冲天的火海,韶玉他……他怕是——”
王惟朝打断他:“不必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要再见他一面。”
政权更迭花了比预计更快的时间,靖远的臣子都急不可耐地向宣王表达忠心,劝进者众,礼部众臣甚至联名上疏,劝宣王早日登基。
王惟朝却并不如他们这般着急。他把登基的日子定在月底,在此之前,他先装殓了靖远,招来了他供养已久的道士,给他做了个体面的道场。众臣十分尴尬,他们与理应为君父辞世而痛哭一场,却碍着王惟朝,不敢显得过于悲切,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多少眼泪流给靖远。
祁东等人颇花了几天,把烧毁的皇城遗迹翻了个底朝天,唯一的收获是一枚挂在银链子上残破的翠玉扳指。
王惟朝接过那枚扳指,听祁东说,这是从那座木楼的遗迹里找出来的,攥着这枚戒指的人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王惟朝摩挲着那枚扳指,一晃之间,仿佛又看到它在那个少年的胸前跳跃出一抹翠绿。
他问道:“那扳指的主人呢?”
祁东犹豫片刻,低声道:“小人们将它殓了,等候王爷吩咐。”
王惟朝把那枚戒指慢慢攥紧,收拢在袖里。
“带我去看看。”
棺材停在残败的遗迹前,突如其来的大雨倾泻下来,天地之间被雨声填满,充耳的只有淅淅沥沥的声音。
王惟朝慢慢走到棺木前,手触着棺盖,沾到上面冰凉的雨水,手指慢慢蜷起来。
祁东高举着伞遮在他头顶,犹豫道:“主子,兴许不是他呢。”
王惟朝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手搭在棺木上,慢慢推开棺盖。沉闷的摩擦声仿佛天空中的闷雷,不紧不慢地响过。王惟朝审视着棺材里的躯体,一言不发,死一般的静默。
他把那枚扳指放进棺里,轻轻合上棺木。
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靖远的梓宫还没下葬?”
祁东应道:“是,已停灵数日,只等后天吉日良辰下葬。”
王惟朝道:“把这具尸首火葬了,骨殖置于靖远梓宫内,合葬了罢。”
靖远在世时就已为自己造好了地宫。下葬当日,王惟朝使僧道千余人为靖远送葬。及至地宫深处,着人关闭机关,将那一众僧道尽数关在陵墓当中,给靖远帝做了陪葬。
之后新帝登基,次年改元觉熙。万国来朝,百姓臣服。
万里如画江山,终于易主。
王惟朝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为凌啸平反,恢复其官禄世荫,赐谥号忠烈公。又于其家乡余杭建起忠烈公祠堂,以汉白玉塑起像来,使之受百姓香火供奉。
凌启羽却始终不曾出现。
那日于战场上一别,他便在乱军中失了凌启羽的消息。
楚寅一身本事只为报国,不拘效忠哪个主子,已然归附了新帝,提起当日的事,说凌启羽听闻赵悦雍已死的消息,面如死灰,杀了郑效拨马离去,此后便无人见他踪迹了。
王惟朝心知他多半是回了余杭,亲自写了一封书信,叫祁东回余航监管修建祠堂,顺便寻访凌启羽下落,务必要把书信送到他手中。
祁东一去就是大半年,等到祠堂修缮完毕方才回来。百姓记着凌啸当年的功勋,纷纷前去祭拜,香火供奉不断。至于凌启羽,确实回了余杭。他看了信,并不和祁东一起回朝,却让祁东带话给王惟朝——
“做个好皇帝,别让百姓失望。什么时候海清河偃天下太平了,就来余杭,我在这里等你。”
王惟朝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半晌又笑出来。
“好,就依他,等万民安居天下太平了,朕亲自去接他。”
当时边疆战事方定,百姓不堪战祸之扰,新帝实行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安民之策。靖远在位时,赋税过重致使失去田地流离失所的百姓,一律归还土地。此外还使人重新丈量土地按户稽核实,将豪强手中多余土地归还百姓。自上而下推行,手段和缓而稳健,几年下来颇具成效。此外裁并冗繁官职,削减军队,使边疆镇守军队屯田戍边,减轻军饷负担。又令心腹将领花聘和楚寅,一个往东南训练水师;一个派往北疆,训练出一支精锐的虎狼之师,其声势赫赫,令敌闻风丧胆,足与当年的镇北铁骑比肩。
花聘临行前,王惟朝亲自为他把盏送行。花聘接过酒樽一饮而尽,低头看看战甲下空荡荡的一臂,笑道:“承蒙陛下不嫌弃我是个残废之身,将东南门户交给我把守。我一定为陛下操练出一支铜锤铁打的水师!”
王惟朝道:“花将军有这志气朕就放心了。这水师要操练,东南门户要把守,却不是让你守一辈子。海寇之患,其实缘起于海禁。若是能开放互市,那些流寇也就不必再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花聘大喜道:“皇上这话说得极是,那些海贼原本也大多是些商人,只因有海禁不得通商,这才勾结倭寇作乱。硬缴也只能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除之不尽,除非开了海禁者才是从源头上解决了此患。”
王惟朝笑道:“朕琢磨着明年先在福建,你眼皮子底下开个通商口。你好生操练出水师来,朕才能有底气力排众议,开了海禁。”
花聘依稀几分匪气不改,大手一挥:“皇上的意思,他们也敢违抗?”
王惟朝瞥一眼后头列阵送行的文武官员,略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那帮酸腐穷儒不晓事,迂腐的紧。朕还得慢慢对付他们。”说着与花聘相视而笑,抬手拍他肩膀,“好兄弟,一路顺风。”
花聘也并未行臣子之礼,抬手抱拳,上马勒缰回头道:“保重!”
53.余音
这一日,天乍寒起来,灰蒙蒙的天上压了层铅色的云,过了午便飘起这年里头一遭雪。王惟朝搁下奏章朱笔,信步往连廊上站了,看远处层层叠叠的飞檐上落了一层薄雪,琉璃瓦衬着莹白的雪,射出莹润的光彩来。
伺候他的太监李忠跟上来,给王惟朝披上貂皮大氅,随着他立在连廊下头。他眯着眼看远处的屋檐,忽地欢喜道:“祥瑞!陛下,五彩神光斑斓,是祥瑞啊!”
王惟朝负着手,哂笑道:“这瑞雪倒是祥瑞,你那五彩琉璃瓦反的光算哪门子祥瑞,当朕也跟先帝一个脾气,成日里找祥瑞供奉么。”
太监李忠马屁拍到马腿上,正琢磨着圆回来,却见回廊头上有人远远走来。他脸上立马堆了笑容,连忙道:“陛下,林少卿来了。”
那来人身穿从六品官服,外头披一件白狐披风,走在那漫天的鹅毛大雪里,仿佛是雪凝成的一般。他到了近前下拜道:“尚宝司少卿林程锦,参见皇上。”
李忠识得眼色,早早地退下去了。王惟朝一手扶他起来,眺眼看着远处,仿佛要越过一重重朱红的宫墙,看清世间百态。
两人在廊下站了片刻,锦袖道:“这会儿风紧了,进殿罢。”
王惟朝进了殿,锦袖帮他解了披风,自己也脱了皮裘。殿里碳烧得旺,暖的十分舒适。锦袖抱了案上的手炉来递过去,王惟朝见他手冻得通红,就着他的手拢在手炉外头,呵了一口气:“怎么冻成这样?”
锦袖有些赧然,把手炉塞给他,转身道:“臣给陛下烧茶。”
王惟朝坐在一旁,看他跪坐着烹茶,仿佛又回到当年营帐中,两人相对,一杯香茗帮他涤去了杂念,拿下了久攻不下的城池。
殿中茶香袅袅,温润清雅犹如锦袖其人。王惟朝接过茶碗,香气四溢。他深呼吸,雪香交融着茶香,扑面而来,直沁心脾。
王惟朝赏着袅袅茶烟道:“好久没喝你亲手烹的茶,当真想念。”
锦袖又斟出一碗清茶,含笑道:“皇上喜欢,臣就时常进宫来为皇上烹制。”
王惟朝将茶一饮而尽,捂着热乎乎的黄花梨茶碗拢在袖子里,慢慢把玩。
“索檀呢,这几日都不曾见他。”
锦袖苦笑道:“这几日天乍寒,城里不少百姓生了病。索先生说在太医院里干烤火闲得难受,就带上长生上医馆坐诊去了。”
王惟朝笑道:“他倒是闲不住。”
锦袖道:“这事其实索先生不让我跟皇上说,他半年前自己在城里开了间医馆,请了几个郎中,每逢沐休便自己坐诊。城里的百姓都知道他医术好,每逢他看诊的时候,队都能排到对面街上去。”
王惟朝狭起眼看廊檐前飘落的雪,起身道:“真如你说的这般,朕倒想亲自去他的医馆看看去了。”
锦袖笑道:“也好,臣陪皇上。”
王惟朝换了便服,悄悄出了宫门。踏着积雪走在皇城外的长街上,看着身边匆忙来往的百姓,虽然天寒,沿街的铺子并未打烊,都垂着层棉布帘子,偶有人进出时,掀起帘子一瞥,便见里头火炭烧得暖融融的,温暖如春。
锦袖撑着把藕荷色的纸伞,雪簌簌地打在上头,颇有听雪的意境。
两人漫步到索檀开的医馆前,天光渐暮,病人已然不多。两人抖去身上的细雪,举步踏了进去。索檀正在给人看诊,手搭在病人腕子上,垂着眼帘,略有些沉吟。
王惟朝坐在一旁看他与人看诊的专注模样,并不出声打扰他,静待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轮到他。
他上前坐了,撩起衣袖道:“近来总是心神不宁,总觉得个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惦记的厉害。先生给看看,不是得了相思病罢?”
索檀听他声音熟悉,抬起头来看时,吓了一跳,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瞥了左右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举手作了个揖,压低声音道:“五爷怎么来了?”
王惟朝道:“先生怎么也跟我拘起礼来,这才几日不见,我尚自惦记着你,你却跟我生疏了?”
索檀脸烧起来,碍着锦袖,也不好还嘴。锦袖哧地一笑:“索先生快给五爷瞧瞧,病得重不重,要怎么医才好?”
索檀苦笑道:“林大人高抬贵手,休拿我取笑了。”
锦袖笑道:“怎么是取笑,皇……五爷一听说你在外头坐诊,就特地来瞧你,这情分也是假的么。”
王惟朝见他窘迫,也不让他为难,转而问道:“怎么不见你那小徒弟,没跟来么?”
索檀笑着说:“长生念书去了。那孩子早先说识字,原来也是托大。他只识些简单的,药名难写时便认不得,要东常给我抓西来。如今太平了,不比在军营中权且应付,我便给他找了个先生,让他跟着学些学问。”
王惟朝笑道:“这是个长久打算,让他多读些书也好,将来不跟你当太医,考个状元也好。”
索檀道:“那可要看他自己有没有这能耐了。”
王惟朝在医馆里闲坐片刻,本说着要找间酒楼吃顿便饭,却又来了几个病人。索檀一时分不出身来,便打发个小药僮去叫扈长生早回来些,又嘱咐他最好连同教书先生一并请来小聚。
王惟朝向火坐着,不过片刻,便见棉布帘子掀了起来。扈长生一头钻进来,四下打量一圈,见了王惟朝,眼睛滴溜溜地转,笑嘻嘻地说:“果然下了场好雪,连五爷都让这雪钩来了。”
他说着回头冲着街上催促:“先生快来,贵客来了!”
那人带着笑的声音近了,随即一只手将布帘掀起来,一个青衣书生踏进医馆,含笑道:“哪里的贵客,我可认得?”
王惟朝回过头来,看到那人时,眉心微微一跳。那人也似是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时,躬身行了个礼,淡淡道:“草民吴鸾,见过大人。”
那医馆里几个病人听他口称大人,纷纷回过头来,不知是遇上了哪个贵人。
王惟朝笑道:“先生客气了,在外头不必这么称呼。”
扈长生插嘴道:“先生不知道,师父他们在外头都叫他五爷。”
吴鸾微微颔首:“见过五爷。”
王惟朝见他淡淡的模样,知道他心里还结着疙瘩。当初吴鸾兵败,王惟朝将他押解回京,本有意让他官复原职辅弼自己。吴鸾却一力推辞,说王惟朝治下能臣甚多,他经这一番动荡,已萌生归隐之心,请王惟朝准他做个平民百姓。
王惟朝劝他不动,只得顺了他的意。后来听人探知,他在京城落了户,深居简出,教些学生度日,过得很是恬然。
虽是如此,却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惋惜。
当初他令人将韶玉遗体火葬,吴鸾赶去时,那一把冲天大火已然把他的遗体化成灰烬。他亲手把骨殖收拢起来,颤着手将骨灰匣子放进靖远的梓宫里。
王惟朝站在稍远处,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蓦然间,当初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吴鸾高中状元披红游街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韶玉含泪的眼里恨意还不曾消弭,如今却物事人非。
吴鸾从那之后,再不曾见过王惟朝,直到今日。
王惟朝知道他不愿提及当年之事,也就避而不谈。他叫过扈长生来,问他今天跟吴先生学了些什么,书读了多少。扈长生按捺不住要卖弄,摇头晃脑地背给众人听。吴鸾站在一旁,看扈长生诵的熟练,也不觉露出些许笑意。
索檀叫伙计打了烊。王惟朝早打发人在酒楼定好了宴,请众人一聚。
席上众人尽欢,吴鸾也难得饮了几杯酒。扈长生得了索檀的准,讨了两杯果酒喝,不一会儿酒劲上来,趴在桌上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
眼看天色不早,王惟朝几人拜别了吴鸾,准备回宫。
几人踏着雪走在长街上,夜色中万家灯火交相辉映,更显得雪夜静谧。众人衣衫外都披着宫中制的皮裘,吴鸾只穿一件青布袄子,撑起柄油纸伞挡雪,向着灯火阑珊处踽踽独行。
王惟朝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皱起眉头。他解下自己披着的紫貂披风,交给扈长生。
“把这个给吴先生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