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35.山贼
车声辚辚,龟裂的路上扬起漫卷黄尘,一队商旅的车队渐渐行来。
头顶的烈日烤得人大汗淋漓。田里的庄稼焉头搭脑,蹲在路旁的黄狗吐着舌头气喘吁吁。
王惟朝勒住马缰,拔开水囊塞子,仰起头倒了倒,只溅出几滴水星。
罗宝掀开车帘子探头出来,哑着嗓子道:“主子爷,这附近有人家,我去讨些水来吧。”
王惟朝点头道:“好,停在前头树荫里歇歇吧,马也乏了。”
罗宝从棚车里跳出来,怀里抱了十来个皮囊,隔着篱笆冲院子里招呼:“有人没有,老乡给借几瓢水喝——”
一个农妇挑开竹帘探出头来,打量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一番,点了点头。伸手指着桂花树旁边的水井道:“自己打去。”她看着罗宝提出一桶水潵半桶,心疼地嘱咐了一句,“省着点儿!”
王惟朝翻身下马,靠在树下面坐了片刻。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天热得人昏昏沉沉。
罗宝绕开看门狗,小步跑出院子,把水囊分给众人。
“先喝饱了,等会儿再盛满上路。”
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王惟朝睁开眼,锦袖坐在他身旁,将一只灌满水的皮囊送到他面前。
“喝口水吧。”
王惟朝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又倒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长舒了口气。
凌启羽不知热似的,站在树荫外头,眯着细挑眼看焉倒的麦田。
王惟朝把水囊递给锦袖,示意他给凌启羽送过去。
锦袖会意一笑,捧着水囊走了过去。
罗宝喝了几口水,缓过些精神,蹲在破旧的上马石上跟一旁抽旱烟的老头闲聊。
“老丈,这都多久没下雨了,地裂怎么成这样?”
老头喷了口烟,皱眉看麦田,慢吞吞道:“愁人呵……一进了四月份就没见过一丝雨星,别说庄稼要枯了,连家里的井都快干了,人这就干死在庄稼前头了。”
拉车的马匹和几人的坐骑在树荫下烦躁地喷着气,在裂纹的土地上刨着蹄子。祁东捋着马鬃,转脸道:“这马也渴得厉害,在这么下去可就没法上路了。”
老头在地上磕了磕烟袋,摇头道:“连人喝的都不够,牲口再可怜都得靠后。”
王惟朝问道:“老丈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河水能饮马的?”
老头摇了摇头,倒背着手往院里走,到了房前停了停,哑声道:“从这里往前走二里地,出了村往山谷里走,那里有条河,不过你们还是让牲口渴着的好。”
祁东笑道:“老丈这是说什么话,那河水难道饮不得?”
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怜悯:“我跟你们这些外乡人说了,听不听是你们的事。那山上有土匪,一般人哪敢靠近。”他说着打量着车队,“啧啧,特别是你们这种商队最招贼眼热,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虽说靖远下了圣旨,准王惟朝调两千兵马,只是兵部有意为难他们,迟迟不给拨人。王惟朝索性先行一步赴任,留下十封奏折参兵部尚书,一天一道往上递,看靖远能指使兵部撑到什么时候。
当初圣旨下来的时候,锦袖就问了个精辟的问题:“两千人能够么?”
王惟朝笑而不语,不够是毋庸置疑的,就这点人什么时候能到位也是个问题。王府众人打点好了行装准备南下赴任,东西都已装到车上了,兵部给的回复还是边防战事吃紧,兵马一时抽调不出。
王惟朝跟他耽误不起,带着圣旨上了路。
随行的只有必要的人和几个心腹侍卫,鸣锣开道地赴任显然不太现实,索性都穿着普通衣衫,权做普通大户人家出游。一路走官道,入夜再亮出身份住驿站。
走到第六天上,到了福州地界,却眼看着天气越加反常。都说江南水乡,烟雨蒙蒙,这一路上却不见半分雨水,反而干得要命。
都说君主无道,社稷必有异相,如今看来,靖远这江山社稷当真是动荡不安。西北西南有外族虎视眈眈,东南有寇乱愈演愈烈。再加上天灾大旱,当真是让身为人君的靖远焦头烂额。
老人家还在絮絮叨叨:“你们趁天还没黑赶紧赶路,绕着那山走,别让那山寨里的土匪当肥羊劫了!”
王惟朝站起身,眺着老头指的那座山,心里琢磨着什么,转脸问老者道:“避开那山走,要多久才能有河水饮马?”
老头咳了一阵,摇头道:“你们出了村往官道上岔,赶得及的话入夜前兴许能到驿站。咱们小户人家,没地方容你们这些贵客。刚才那些水够我们全家人用一天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们有一份力尽一份力,没法帮的地方,还请包涵了。”
王惟朝知道这老者怕留下一队车旅过夜招来山贼惦记,也不以为忤,从怀里掏出块碎银,让祁东交给那老者道:“多谢老丈,这些是水钱,您收着吧。”
他说着翻身上马,下令道:“继续上路,天黑之前赶到驿站再好好休息。”
罗宝拍了拍套车的马,心疼地说:“兄弟再使把劲儿,等会儿太阳下去了就不那么难熬了。知道你渴,到了驿站喝水管饱,再给你弄桶水刷刷,让你清爽清爽。”
枣红马不耐烦地喷着气,马鬃贴在脖子上,被汗湿透了。
随行的人纷纷上马,驾车的马夫手里的鞭子响亮地打了一下地,溅起一片黄尘。
“走喽——”
锦袖掀起布帘,看着马车前面的王惟朝,他挺直的脊背沾满了尘沙,身子随着坐骑轻轻地晃着,不经意透出疲惫。凌启羽策马跟在他稍后些的位置,微微侧过脸看村外的远山,有些出神。
自从王惟朝捉拿刺客受伤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不太自然,虽然一如既往的若即若离,却各自流露出些心事,彼此躲着对方,一旦见了面,不是无话可说就是大打出手。锦袖想起祁东说他早些年就跟着王惟朝,早就看惯了两个人这样僵持。
祁东一时借着酒劲感慨了些想当年的事,锦袖听得断断续续,渐渐地才整理出来一条脉络。
难怪这两人上下不分,当侍卫的敢跟王爷叫板。也难怪王惟朝总是一副亏欠凌启羽的神情。他们之间说不上谁在退让,一直以来都在相互隐忍,相同的伤口时刻都会痛楚,看见对方就会想起当年的张扬肆恣,更觉得如今的自己如此不堪。于是宁可不相见,却又不忍远离,只能在若即若离之中重复着对彼此的伤害。
米酒里撒着往年晒炒出来的桂花粒,有种陈旧的芳香,怀念的味道微醺。
祁东把玩着酒杯,狠狠吸一口酒香,叹息道:“凌头儿……是凌啸将军的儿子,当初让鞑子闻风丧胆的堂堂镇北铁骑,就是他和咱们王爷一起练出来的兵。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气,一身银盔一匹白马,枪花儿抖得让人眼花缭乱,迎着阳光看更是能多出几重影来,让人还看着发怔呢,那枪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人捅了个对穿。”
他笑着摇头:“那时候他就傲的没天没地,连咱们王爷也被他话里的刺儿戏弄得惯了,却没法跟他生气。他就是带着那么一股堂堂正正的傲气,骂人的时候嘴上刻薄眼里带着笑,不一会儿他自己也不记得说过什么了,笑嘻嘻地拉着人跟他一块去喝酒,让人就是想记恨也记不起他的坏来。”
“咱们王爷跟他一道长起来的。王爷的脾气你也知道,不到真事上不动怒,就是遇到什么坏事,也能笑着想法子对付过去。那时候凌啸将军带着他们俩守着西北,凌将军为人端方,只是有些火爆脾气。有时候军营里有弟兄有什么事都去求王爷,当然不是为违反军纪求情的事——犯了事该打多少军棍王爷从来不心软。一般求他的都是些过年节想偷个闲,清明时候想给故去的老人烧些体面物件之类的事。王爷能批就批,批不了的就笑嘻嘻地去跟凌将军说,将军最疼他,他说的话将军大多都能准了。那时候在西北当兵的弟兄,最敬的是凌将军,最服的是少将军,最喜欢的是王爷。”
祁东喝了一口米酒,半闭着微熏的醉眼回味,仿佛又回到当年似的,露出些恍惚的笑。
“那时候少将军跟王爷练兵,一般分两拨,一人领一半兵马各自练上半月,然后两队人马就碰头实战演习。我们手里拿着竹刀枪,点到为止。被打中要害的就上一边看着去,半个时辰以后锣一响,各自清点人数,哪边剩的人多就算哪边赢。这次王爷的人赢了,下回少将军的人又多出三五个赢了王爷。输的一边得集体出钱给赢的一边凑酒钱。后来有一回少将军的人喝醉了闹事,让凌啸将军知道了,把少将军和王爷狠狠罚了一顿,那以后也不准再模拟实战了。”
祁东有几分遗憾,摇着头道:“不过那两位小爷也没消停过,不让分兵演练之后,他俩还是存着个较高低的心气儿。每次练完我们都累得跟狗似的精疲力尽。他们俩倒是还精力十足,时常连话都不说一句,眼神一对上就抄真家伙打起来,从马上打到马下,枪花甩的逮都逮不着影儿。”
他顿了顿又说:“王爷长得比少将军快,懂事也早些。虽说少将军比王爷大一岁,王爷倒是早早地就让着他了。开始的时候王爷跟少将军比试还装着落下风,趁少将军放松杀个回马枪之类的。到后来他干脆就装着打不过少将军,时常差一招半式地输给他。少将军被他让久了就发火,王爷笑嘻嘻地等他发完脾气,然后拉着他去宣府闲逛,等回来的时候两人脸上又都有了笑模样。”
“只是到后来都变了,宣府那场仗打的惨烈,凌将军打了胜仗却还是被处斩了。那之后的事你该都听人说了,王爷被软禁在封地多年,少将军也性情大变,变的乖戾阴狠……唉,也怪不得他,从小一腔热血怀着雄心壮志要忠君报国,到头来父亲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死在他曾经要誓死效忠的皇帝手上,换成谁,都得跟撑着天的柱子塌了一样……”
祁东的话在锦袖耳边回荡,连带着他说那些往事时的寂寥无奈,一起萦绕不去。
凌启羽一直若有所思,寒星般的眼里映着远山荡漾,却并没有映在他心里。锦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没来由的对他有些怜悯。
他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挨过无异于行尸走肉的每一天。
一个曾经张扬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除了仇恨,他还能靠什么活下来。
凌启羽回过神来,察觉到锦袖的目光,向他投来一瞥。锦袖笑笑,放下帘子。他倚在车厢上苦笑,自己不过是一介戏子,贫贱卑微,有什么资格什么来怜悯别人。
他正靠在车里出神,却听外头马声嘶鸣,马车猛地一顿,紧接着车身一歪,车厢猛地颠歪了过去。
在车厢里的小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已经尖叫起来。锦袖也被震得撞在角落里,额角一麻,一股热辣辣的疼痛弥漫开来。
外头人喊马嘶,一片混乱,自己身处的车厢仍然被马拖着歪歪斜斜地飞速前行。
小丫鬟尖锐的叫声吵得他头疼,她扯着锦袖的衣襟,死死地攥着。
“公子,怎么了,外头出什么事了!”
锦袖抓着车窗,探出头去,一边道:“大概是马惊了,别怕,抓紧了别掉出去!”
他刚把头探出去,就听耳边风生呼呼作响。马车被惊马拖着颠簸着前行,震的人抓也抓不住。车夫嘶声嚷着:“掣不住了!这畜生,停下,吁——吁!”
惊马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马夫拼命地扯着缰绳,却无济于事。突然车厢一顿,锦袖被甩到车壁上,整个身子散了架似得疼。车帘被风掀起来,锦袖眼看着车夫惨叫着滚落下去,一头磕在路边的石头上,血立刻漫了一地。
小丫鬟被骇得嘶叫起来,一边紧紧抓住锦袖,浑身哆嗦着哭叫道:“公子,救我!我不想死!”
锦袖也被车夫的惨状骇住了,他被恐惧紧紧摄住,身体僵硬的无法控制。
视线里车夫溅出的血花越来越远,却有一个身影越来越近。小丫鬟已经尖叫起来:“王爷,救我们——”
王惟朝骑马追了上来,大喊道:“都抓紧了,别掉下来!”
他说话声中,已驾着马追到马车旁边。他一个纵身跃上马车上,一手扯过缰绳,用尽力气勒住。那马已然疯了,缰绳几乎勒断也无法让它停下。王惟朝喊道:“都抓紧!”
锦袖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见他紧扯着缰绳,另一手成刀,向着马脖子斩了下去!
马声嘶鸣,一阵乱踏之后,拉车的疯马终于倒了下去,尘土飞扬。
车身哐然翻倒过去,只有车轮徒然飞转,却也渐渐慢了下去。令人作呕的眩晕感消失了,后知后觉的恐惧如潮水一般将人淹没,锦袖迟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在鬼门关徘徊了一遭。
王惟朝掀开车帘,一把拉过锦袖,疾声问:“哪里伤着了!”
缩在一旁的小丫鬟这才松开进抓着锦袖的手,她无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粘腻的双手,湿漉漉的不是冷汗,是血。锦袖撞在车厢里磕破了额头,血一直在淌。
小丫鬟颤抖地喘息,突然歇斯底里地嘶叫起来,像是要把心底的恐惧全部宣泄出去一般。
锦袖只觉得有些头晕,至于疼痛和恐惧,都像是远处的声音,恍恍惚惚。劫后余生的倦怠感抓住了他,让他不知不觉间坠入了无边际的昏暗当中。
36.山贼
头顶的枝叶疏疏落落,叶丛中的蝉鸣声撕心裂肺,空气里漂浮着躁动的气息。
凌启羽看着面前拿着大环刀和流星锤的土匪,微不可查地笑了一笑。
“各位有什么见教?”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嘿嘿一笑。他扛着刀背,懒洋洋地往肩膀上砍了几下,阳光照在他腰间的银镜之上,刺眼的光流过。
方才车队中的几匹马就是被这银镜泛的光惊得发了狂,马车载着锦袖飞驰出去,王惟朝立刻追了上去。那些个土匪却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打了个唿哨,从林间道旁跃了出来,将车队团团围住。
车队里的几个小丫鬟被吓得缩起来,低声哭泣。有土匪循着声音去掀车帘,从车上拖下来一个,捏着下巴涎笑道:“今儿个真遇上肥羊了,不光有银钱,连小娘都这么水灵!”
祁东正欲拔剑,凌启羽却上前一步,淡淡道:“各位有何见教?”
土匪头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见教不敢当,兄弟们不过是想跟各位借点钱花。”他看了一眼被喽罗扯住的丫鬟,咧嘴一笑,“顺便再借几个女人!”
他这么说着,车厢附近的土匪起哄似的一起大笑起来,更有人一刀劈开车厢门,把里面的女子往车下拖。
凌启羽冷眼瞧着,依然不动声色。
有喽罗大笑道:“二当家,你看看这妞儿,当真标致,这小脸一掐都能出水了。”
土匪头子扬了扬眉,大步走了过去。他经过凌启羽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眼睛死鱼一般凸了出来。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走过的地方,鲜血淋漓地溅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仔细看时,却见他腹部插着柄短剑,剑身深深没进他的身体,带着寒光的剑尖从他背后透出来。
他喉咙咯咯作响,想说什么,发出的声音却只是无意义的喘息。血沫从他嘴角流淌出来。他困难地扭过头,突出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凌启羽,扑地倒了下去。
甚至没人看清那一剑是如何刺下去的,只记得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利刃泛着耀眼的寒光一闪,短剑已经干脆利索地把他送上了路。
众喽啰一时有些畏缩,然而怒火比恐惧更迅速地蔓延,他们纷纷掏出家伙,怒吼着向凌启羽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