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间,夕阳的余晖在大殿里慢慢游移。
靖远从案间抬起头,看韶玉紧捏着那串念珠,他淡淡道:“你可知朕为何把这串珠子给你?”
韶玉神色平静无澜:“皇上是为了给奴才提个醒。”
“喔?”
韶玉道:“皇上是要提醒奴才切莫恃宠而骄,再大的恩宠也是皇上给的。要是一时昏了头忘了奴才的本分做了错事,下场就跟徐兆一样。”
靖远一时没有说话,却无预兆地问道:“五弟对你如何?”
韶玉直言不讳:“王爷对奴才很好。兴许是缘分,当初奴才在酒席间伺候王爷,有幸被王爷相中了,便被赎回了王府跳出了火坑。”
靖远眉头微蹙:“你是说,你出身……”
韶玉自嘲地笑道:“不敢隐瞒皇上,奴才自小就被人卖进娼门,出身低贱,不堪伺候皇上。”
靖远并没流露出厌恶,只是道:“你走近些让朕看看。”
韶玉垂着头走到靖远身边,眼睛规规矩矩地盯着鞋尖。靖远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略用了些力让他抬起头。
他想退缩,然而靖远的力气不容他回避。他被迫抬起头,露出他一直不想让人看见的伤疤。
那是条旧伤痕,约有一指长,卡在下颌拐角处。不注意去看不会发现。只有眼尖的仔细瞧,才看得出那处皮肤的颜色跟别处稍微有些不同。
这是他当初拿绳子上吊时勒破的伤口,虽然被救过来了,脖子上却鲜血淋漓,疼得他足足有三天咽不下东西。当时天热,老鸨也舍不得花钱给他好生治伤,只是把半死不活的他扔在柴房里,没过多久伤口化了脓,再烂得深了就能要了他的命。老鸨怕出人命,这才找郎中来给他把伤口处理了。
伤口变成了疤痕,一直留在他身上,提醒着他当初有多么愚蠢。
活着起码还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靖远的手指落在他的伤疤上,轻轻摩挲。韶玉没想到如此养尊处优的人,手上也会有薄茧。略微粗糙的感觉带着几分温暖。
靖远没有问伤是怎么落下的,他把韶玉拉到怀里,下颌顶着他的头顶,手臂护着他僵硬的身体,许久都未发一语。
暖融融的余晖流水一般漫过大殿的地面,染红一切,眨眼间却又变成吞没一切的鲜血。
韶玉麻木地倚在靖远怀里,目光落在桌案上反扣着的奏章上。
精裱的折子上落款清秀端丽,带出其人春风化雨般的风骨神韵。督察院御史,吴鸾。
他无神的双眼终于被唤醒一般,眼波流转,漾起微笑。
吴鸾,你且尽量春风得意,到时候莫说我不顾念兄弟情份对你狠心。
我迟早把你送上徐兆的路。
39.沉沦
十九沉沦
福州知府乔辰在巡抚衙门准备下宴席给王惟朝接风。一并迎的,还有皇上钦点的御史吴鸾,以及一个他没想到的人。
吴鸾身旁跟着的人见了王惟朝,施施然行了个礼,慢条斯理道:“微臣见过王爷。”
王惟朝一怔,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索太医怎么也来了?”
吴鸾笑道:“让索太医过来是皇上的恩典。前些日子臣受了些皮外伤,多亏索太医精心调养才好的差不离了。这回南下,是皇上顾念微臣的身体,特地让索太医跟来照看微臣的。”
索檀不慌不忙地自谦自己除了给人看病治伤外也没什么长处,能跟着吴御史是皇上信得过,他受宠若惊云云。
一番客套下来,王惟朝左右逢源,与众人言谈甚欢。凌启羽作为侍卫揣着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吴鸾。看他举箸奉酒之间,动作多有不便,想必上次被刺的地方至今尚未痊愈。
果然接风酒喝过,索檀就夺了吴鸾的酒杯,笑道:“吴大人病体初愈,不宜饮酒,换茶罢。”
吴鸾脾气也好,一切听索檀的。知府乔辰行伍出身,开他玩笑也开的肆无忌惮,说他堂堂御史竟怕了个太医,吴鸾也只是淡然一笑,举起茶水轻描淡写地化解:“情谊在,茶浓于酒。吴某不胜酒力,这杯茶水敬席间诸位,日后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包含。”
乔辰满面红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吴御史客气了,这回有王爷和吴御史相助,势必能一举平息寇乱。”
吴鸾似乎不甚共鸣,只是带着浅笑,却并未应和。
酒过三巡,乔辰并没有意思在席间谈论正经事务。吴鸾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索檀也随着起身。
乔辰讶然道:“可是这酒菜不合吴大人胃口?我这就叫人去换。”
索檀笑着打圆场道:“御史身体尚未痊愈,今日一时高兴饮了几杯,回去又该有他好受。乔大人饶了他罢。”
王惟朝也道:“既是如此,今日的酒且记在帐上,等平了寇乱再一醉方休——到时候索太医可不准再拦着,我非将吴御史灌醉不可。”
索檀笑道:“那是自然。”
吴鸾也含笑道:“臣欠王爷一醉,日后必当酩酊以报。今日且告辞了,诸位尽兴。”
吴鸾与索檀离席之后,乔辰拈着酒杯啐了一声:“穷酸文人,端着清高架子败兴!”
王惟朝只做没听见,挟起醋鱼鳃下一块肉,细细品尝,随即赞道:“这鱼烧得地道,厨子手艺当真不错。”
乔辰笑道:“王爷口味没变就好。臣还记得王爷的偏好,特地挑了这么个厨子,就让他留在巡抚衙门里住着,专门伺候王爷和少将军。”
凌启羽听他忽而提及自己,微微动容。乔辰已经起身,整好衣冠,跪了下去。
王惟朝忙起身扶他:“乔大人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乔辰道:“臣不仅跪王爷,也是跪少将军。当初若不是凌老将军栽培,臣不可能有今日风光。方才少将军站在一旁,臣坐立难安,这一跪是向少将军赔罪。”
凌启羽双手去搀他:“乔大人请起,凌某现在不过一介草民,当不起如此大礼。”
乔辰顺势起身,拉着凌启羽落座。
“少将军请就坐,容臣为王爷和您好生接风。”
他扬声道:“来人,把这些残羹剩饭撤了,换好酒菜来!”
几个家仆将饭菜逐一撤下,紧随着几人捧着碗碟鱼贯而入,菜式比起先前更加精美,山珍海味满目琳琅,可谓极尽精巧奢华之能事。
凌启羽眉头微蹙,只是寻常接风就如此排场。光这一席少不得百十两银子,只靠当官那点俸禄可摆不起这排场,由此可见乔辰这知府做得不怎么干净。
东南大旱匪寇横行,连官府的驿站伶仃凋落都没有修缮费用,这一席却如此奢侈,倒不似报偿当年知遇之恩,却像是在展示自己如今非昔日可比,充满炫耀卖弄之意。
当年乔辰跟在凌啸身边做云骑尉,因为通文墨常替凌啸草拟文件,后来在战场上伤了腿脚,无法继续从军。凌啸念着旧情,举荐他回朝谋职。一别多年,再见面时他已成了福建知府,其钻营能力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只是这作态,却不怎么让人入眼。
乔辰殷勤劝侑,筵席间夸夸其谈,将这些年的经历一一述说。王惟朝含笑应和,凌启羽则全然没兴趣听他吹侃。熬到宴毕,乔辰终于告辞。
他临走前却又提起,福建名吃不少,王爷和少将军公务为重,怕是没空出去品尝地道风味。他特地找了精于做细点的厨子做了两盒点心,请两位尝尝。
他说着击掌,两名家丁模样的男子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
凌启羽见那两个男子提着轻巧食盒似是有些费劲,食盒搁在桌子上的动静过于沉闷。他觉得有些不对劲,随手掀起食盒盖子一瞧,却不禁怔住了。
盒子里装的哪是什么点心,却是一块块雕成糕饼状的金砖。那一块块砖成色十足,灯火映得金光流转,炫的人眼晕。
一只手覆上来,将盒盖扣上。王惟朝按着凌启羽的手指,仿佛没瞧见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一般,神情泰然自若。他含笑道:“刘大人有心了,久闻当地糕点精美,我定要好生尝尝这地道风味。”
乔辰对王惟朝的态度十分满意,不怕他推辞,只怕他不识抬举。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他一个落魄王爷就算还有几分余威又能震得住什么人。他这福建知府的地位得来不易,自然也不允许其他人分了他的权利。哪怕是皇上亲封的巡抚,也最好收了钱老实收敛着,莫给他生出枝节。对于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他也只好动用对付不识抬举的人的手段。
比如那个浑身透着股清高气的吴鸾。
目送着乔辰的轿子消失在夜色之中,凌启羽冷笑:“当真是小人得志了。你这个巡抚当在他眼皮子底下,想有所伸展怕是难了。”
王惟朝眯着眼看柳梢头上一抹弯月,悠然道:“启羽这话说得有几分酸味,莫不是看昔日马前卒风光,心气不顺了?”
凌启羽好笑地瞧着他:“我是妒嫉了,就是看不惯他那德行。莫非他这脾气投了你的喜好?”
王惟朝苦笑道:“我中意之人的脾气确实不怎么样,乔知府跟那个人比起来,兴许还好些。”
凌启羽不跟他闲话,问得直截了当。
“那两盒金砖你打算怎么处置?”
王惟朝笑道:“当然是花了。”
凌启羽睁大眼看他:“你疯了?那一盒少说也有二百两黄金,你不怕招麻烦!”
王惟朝道:“这钱不花白不花。花了万事好商量,不花才有人找你麻烦。”
凌启羽目光流转:“你说乔辰?”
王惟朝道:“除了他还有谁。今日吴鸾薄了他面子,你就等着看他整治人的手段罢。”
凌启羽蹙眉道:“说的也是。只是你要花也别这么正大光明的,熔了重铸过再用罢。”
王惟朝噗嗤一声笑出来,却只是看着凌启羽笑得前仰后合,并没说话。
凌启羽有些恼了:“笑什么!”
王惟朝笑得上不来气:“我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干干净净的,再怎么淘洗也染不上杂色。”
凌启羽知道他惯了这种暗昧交易,自己的反应在他眼里只是笑料,不由得有些上火,却也无可奈何。他懒得跟他争长短,沉下脸来道:“我回房了。”
王惟朝忍着笑跟在他身后道:“确实不早了,该歇着了。”
凌启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王惟朝也随着停下,相顾无言片刻,凌启羽忍无可忍:“我回房你跟过来做什么。”
王惟朝恍然大悟,随即问道:“你住在哪一间?”
凌启羽难得有耐心,挑手一指小路尽头的厢房。
“王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王惟朝道:“那真是巧了,我下午刚叫人把东西安置下来,刚好在你隔壁。”
凌启羽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转身回房。
王惟朝悠悠然跟在他身后,到了房前似乎有意进去稍坐喝杯清茶,可惜主人不甚好客,哐铛一声把门板甩在他面前。
王惟朝摸摸险些被撞到的鼻尖,施施然转了个身,迈步进了隔壁房间。短短几步路中,回头数次,似乎甚是遗憾。
吴鸾是靖远派来监查王惟朝的,自然起居都跟他挨着。一早起来洗漱完了,饭菜送到房里,他认得送饭的人是王惟朝身边的人,颔首道有劳公子。
那人笑的恬淡,只说:“大人客气了,叫我锦袖就好。王爷寻思您赴任匆忙,没带家眷仆役又有伤在身,恐怕多有不便,叫我暂且侍奉您。”
他一番话说的体贴,却也掩不住吴鸾眼下窘迫。一介刚中榜的书生能有多少积蓄,有几分银子也多半拿去打发了轿夫差役,剩下的还要维持着官仪置办些体面衣衫,眼下想置办下人仆役都太过奢侈。
吴鸾笑道:“怎能委屈公子受在下驱策。我也不是大户人家长成的,身边的事都由自己料理,习惯了。”
锦袖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搁在桌上道:“王爷料想大人多半不肯,叫我来伺候大人也是眼前一时片刻的事。他刚才就叫祁东出门去给大人物色几个乖巧丫头小厮,好方便使役。大人是皇上派来的人,需要忙的公事极多,又怎么能让些琐碎小事耗了精力。”
吴鸾淡然一笑,目光里带了些和悦,称赞道:“王爷风流潇洒,身边的人也多是锦袖公子这般的体贴人,如此福气令人艳羡。”
索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打趣道:“吴大人这么快就看上锦袖,那倒是省事了。等会儿我去替你说说,看王爷舍不舍得割爱。”
锦袖笑道:“索太医莫跟着吴大人取笑我了,这里还有些点心,一道来尝尝罢。”
索檀进屋捞着水洗了把手,不客气地拈了块核桃酥尝了尝,一边撩衣坐下:“味道不错。”
吴鸾也要伸手去拿,索檀吃着嘴里的还看着碗里的,拈着筷子一敲吴鸾手背:“你先喝粥。”
锦袖笑道:“索太医说的是,早晨先喝碗粥对脾胃有好处。”说着盛了满满一碗荷叶莲子粥递给吴鸾。
索檀看着锦袖,毫不掩饰欣赏:“你跟从前大不相同了。”
从前的锦袖总是带了几分可怜,乖巧和顺却不免让人心疼。如今在王府里待久了,人渐渐大方起来,进退有度不慌不忙,心里像是总拿捏着自己的方寸,温柔亲切的让人舒服。
锦袖如今听了夸奖,也不似从前脸一红头一低,却含笑道:“索太医过奖了,锦袖跟在王爷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的多了些。只是王府的礼数总记不住学不来,倒是比着从前更不知进退了。”
索檀笑道:“看看,还会狡辩了。以前那模样你可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就把头一低,从耳根红到脖子,要是再追着他多说几句,他就能被逼哭了。”
吴鸾笑着摇头:“索太医这便嘴上不饶人了。”
王惟朝带着笑的声音传来:“就没几个好说话的,跟在我身边渐渐地都把脾气惯起来了。”他手里提着剑,头上还带着汗珠,跨了门槛进屋,扑面带来一股热气。
锦袖拿手巾给他把额头上的汗擦了,问道:“这么快就练完剑了。”
王惟朝毫不客气地扯了个凳子,凑过去坐下,也不擦手,拎起一个小汤包就往嘴里放,嚼着含含糊糊道:“原本想多练一会儿,无奈这园子太小,闻着香味儿就被馋虫勾过来了。”
他拿手巾擦了擦手上的汤汁,又道:“早饭就在这儿叨扰了,叫人再加三屉笼包,几样小菜。”
锦袖往厨房传信去了。吴鸾也不见外,喝着粥就着几根酱菜丝。
“王爷对治理寇患有何打算?”
王惟朝道:“没来之前真没曾想这边土匪闹得这么厉害,来的路上就经了一遭,心里多少有些数,若要下手整治也有些线索了。这还没算上在海边骚扰渔民的倭寇,那帮倭寇跟潮水似的来了一茬又一茬,官府带兵赶到的时候,他们早就抢得一干二净乘船走了,这才着实不好对付。”
他停了停道:“这几日刚到,先理一理头绪。对了,还没问过索太医,吴大人的身体如何了?”
索檀道:“他身子骨单薄,好的也慢些,幸好年纪轻,没大碍。也需得好生调养着,防着年纪大了落下病根。”
吴鸾笑道:“索太医言重了,伤口早已痊愈了,不必这么小心。”
索檀想说什么,蹙着眉,却只是挟了一块甜藕细嚼慢咽。
40.沉沦
饭后乔辰派人来请王惟朝去查看沿海防务,却给吴鸾扔了一叠旧案卷宗,让他一一核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