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启羽笑笑,又踢起一片瓦,声响在静夜里仿佛一道雷落在人耳中,守夜的侍卫即便是打了瞌睡,这会儿也醒过来了。火光纷纷亮起来,凌乱的脚步声渐近了。
“什么人!”
那人怒道:“你还是不是条汉子,怕打不过我就叫帮手来吗!”
凌启羽笑道:“是汉子所以能智取的就不强攻,对付你这等莽夫,何用我动手,下头那帮饭桶足矣!”
说话声中,祁东已带着人冲进院子。十来个人见了屋顶上的生人,纷纷抽刀拔剑,一拥而上。
那人四下环顾,见自己被人包围了,怒道:“你们这伙当官的,一个赛一个不是东西,老子算是领教了!”
王惟朝见他转过头来,身上披着的衣服大敞着,露出怀里一身威风凛凛的麒麟花绣。他忽地想起了那人姓名,脱口而出:“花聘?”
那人闻声向下望去,见王惟朝笑吟吟地瞧着他,他这便张嘴又要再骂。
凌启羽哪容他张口,趁他不备,出手如风点了他几处穴道,一脚兜起来踹下去,扬声道:“下头的接着,别让他摔死了就行。”
祁东几人将他接了个满怀,架不住那一坠之力,都跌坐在地上。
花聘瞪着一双怒目盯着周围的人,却恨手脚口舌的穴道都被封了,莫说反抗,便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王惟朝看这场面一片混乱,只觉得棘手的很,先抬头问凌启羽。
“他来干什么?”
凌启羽从房上跃下来,笑道:“他说上回跟我比试不分胜负,这回想来定个输赢。”
王惟朝笑道:“那你怎么不跟他比试?他跟你讲江湖规矩,你却跟他讲官贼不两立么?”
凌启羽冷笑一声:“还不是上回你一见他跟丢了魂似的,叹他是个将才,奈何作了草寇。今回他好不容易送上门来了,我就顺手把他留下来,偿你个心愿。”
王惟朝讪讪一笑,转头去看花聘时,他正怒目圆睁着,恨不得把押着他的祁东一口吞了。祁东见他不服,长剑拔出半截,白晃晃的寒光映着跳动的火光照在花聘脸上,低叱一声:“老实点!”
王惟朝喝一声:“祁东不得无礼,”说着上前解了花聘穴道,含笑道,“难得花头领亲自上门,请随我来饮几杯水酒,小王也有几句话想同花头领聊聊。”
花聘一口啐在地上:“呸!谁要跟你这狗官聊!你有本事就杀了老子,我自有数千兄弟涌下凤梁寨踏平你这狗官府宅!”
王惟朝早料到他这反应,也不着恼,反而笑呵呵道:“你若不愿跟我聊就罢了。不过小王要同你说的话还是先提一句,我派人探听过,知道花当家的做的是劫富济贫的义举,端的是条汉子。只是你那些手下却多是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现如今天灾人祸不断,要想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还是要走正路。你打家劫舍劫一家富人能周济得了几个穷户?更何况你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得一世。除非这世道真的太平了,人人有田耕有饭吃,这才算真的安稳。你一身好武艺,又兼着胆略见识都不凡,如何参不破这个道理?”
花聘听他说了片刻,只冷笑道:“你兜这么大圈子想做什么,直说罢。”
王惟朝道:“抗击倭寇,先平外乱再定内患,这才是真英雄好汉该做的事业。小王渴慕良才,能否请花兄弟在我帐下出力?”
花聘大笑道:“你这话冠冕堂皇谁都会说,历届往这边上任的官儿们都曾说过这话,可哪个当真剿过倭寇定过边疆。若说没钱养兵造军械,可每年的税赋都不少收,钱都去哪儿了!我那凤梁寨上不少兄弟就是沿海的采珠人,官府一边收着重税,一边说是怕渔民私自勾结倭寇,不仅不让采珠,连鱼都不让打,硬生生断了他们生计,逼人上山来当草寇。你们官府说的话,还有几句能信!老子就算是自己揭竿而起打到京城去,也不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驱使!”
祁东听他满口狂妄之词,不由喝道:“住口!你这贼寇满口胡言乱语,反了天么!”
王惟朝却好似没听见,只笑道:“小王这一趟就是为剿倭而来,你一时不肯相信,我亦能理解。待我剿了那帮倭寇平了海患,咱们再慢慢谈。”
花聘冷笑道:“我今日也不平白骂你,要是你真能剿了那帮倭寇还大伙儿一个清静,我负荆到你府上请罪,任你处置便是!”
王惟朝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说着伸出手,欲与他击掌为盟。花聘看看他的手,嫌肮脏似的皱起眉头。
王惟朝笑道:“花头领话刚说出口就已经后悔了么,为何不敢与我定誓?”
花聘冷笑道:“怎么不敢。劳烦你记着今天晚上的话,切勿食言!”
说着伸手与他击掌定约,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肯在气势上输了半分。
王惟朝当真放了花聘,凌启羽见他大摇大摆地出了府,忍不住道:“真就这么放了他?”
王惟朝笑道:“还能假放不成。”
凌启羽道:“这人是条驯不熟的狼,你若想靠欲擒故纵来留他只怕是错了。”
王惟朝沉吟道:“这倒是,不过要对付他强留也留不得,而且我也没指望他真能履行诺言,除非……”
凌启羽道:“除非什么?”
王惟朝笑道:“除非他无处可去,连凤梁寨也栖身不得,那时候他才能一心一意跟着咱们。”
凌启羽怔了一怔,才道:“你是要……离间?”
王惟朝笑道:“启羽果然聪明,这事就交给你来办。你明天挑几个人扮做灾民,假意投奔凤梁寨落草为寇。我叫人探听过了,他那凤梁寨原本有个老寨主,本是要把头把交椅留给他儿子,没想半路杀出个花聘。老寨主那个儿子不争气,只做了二当家,也时运不
济,撞上咱们被杀了。二当家一死,大面上就没人同花聘争了,只是暗涌仍然不断。老寨主还有些心腹弟兄总不服花聘,他这头把交椅坐的也不稳。这时候若是有人从中挑拨,定然能将他逼下凤梁寨。”
凌启羽笑道:“你说的是,我明天就找几个机灵的打发上凤梁寨,定然搅得他山上鸡犬不宁!”
43.掣肘
那之后一连几天安然无事,王惟朝每日与乔辰研试火炮,吴鸾也不再去看,只是暗地里叫了个心腹小厮去瞧瞧,回来汇报每日进境。他则每日捡些不紧要的报上去,让靖远安心罢了。
这一日王惟朝直到下午也没回府,索檀过来送药时顺便问吴鸾可曾见着王惟朝了。吴鸾一直不见他,暗自纳罕。一早派去看海事的小厮也不曾回来。他这便有几分忧虑,索性叫人备轿,往城东去了。
到了城东见家家闭户人人自危,一派森严戒备。吴鸾叫人去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士兵匆匆走过,沙哑着嗓子道:“倭寇又来抢掠,正赶上咱们的战船试航,王爷和知府都在船上,正好拿他们试咱们的神威大炮!”
吴鸾一听王惟朝和乔辰都在船上,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赶忙叫人开城门,要亲自在岸上督战。
守城士兵长戈一挡:“王爷吩咐了,战事时期,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吴鸾掏出腰牌,在士兵面前晃了一晃。
“我是御史,海上起了战事,我必须去督战。”
士兵笑笑说:“王爷特别吩咐了,吴大人来了也不准出城。他说了,您笔杆子利索,打仗却是外行,外头炮火横飞的,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家都不好跟皇上交代。”
吴鸾听他话中轻视于己,不由得也涌起几分火气,皱眉道:“叫你们长官来说话。”
那士兵叫来了伍长,伍长见是吴鸾,陪笑道:“御史大人也请体谅我们,王爷的话是军令,不从军令是要掉脑袋的。御史大人若真要督战,请往城头上来,一样高瞻远瞩看的一清二楚。”
吴鸾忍下一口气,跟着伍长登上城头。放眼望去,一片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伍长指着一艘红漆大船道:“那艘是咱们的船,王爷和知府大人本是要试航,却没想碰上了倭寇来袭,正好打场遭遇战!正愁找不到倭寇据点,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咱们船坚炮利,正好拿他们试试火力,又有两位大人亲自指挥,管教他有来无回!”
吴鸾狭着眼远眺那海上的两艘战船,硝烟弥漫中看不清人影,有士兵送了千里眼上来,吴鸾一把抓在手里,往船上望去。
船上士兵个个忙碌,却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乱。操船之人牢牢把舵,四门舷炮各有人负责装填点火,船舷下埋伏着四排弓兵,前排放完箭就退下,后排补上,以保证箭矢不绝。王惟朝和乔辰在炮火密集的甲板上指挥,神情泰然自若,全然不畏炮火硝烟。
那倭寇的船被轰得千疮百孔,眼看已无法挽回颓势,竟生出了狗急跳墙之心,载着滚滚硝烟直往红漆大船上撞去,欲拼个同归于尽!
吴鸾心蓦然一惊,城头上众守卫士兵也皆是哗然一片,一时间惊呼咒骂之声不绝。吴鸾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那船上众人慌了一时,皆是手足无措。王惟朝扬声说了些什么,众兵士都诧异地望向他,王惟朝神情凌厉起来,断喝一声,众人齐声响应。那声音传越隆隆炮火,即使远在城墙之上,也隐隐听得见那一声怒吼般的“得令”。
红漆木船并没有后撤,弓箭手挽弓如满月,千箭万矢如飞蝗一般密密地压了下去。火炮手往舷炮里装填了两倍火药,炮手将那尊熟铁火炮对准倭寇的船,火力一时密集如雨,冲天烈焰犹如流星火雨。
那艘倭船发疯一般地冒着炮火驶来,却还未到近前就狠狠一晃。那倭船身连中了几发炮弹,黑烟滚滚,船上倭寇鬼哭狼嚎,争相逃窜。一会儿功夫,已有数十人弃船逃生而去。
红漆船上一片叫好,众兵士欢呼雀跃声中,那艘倭船如一只遍体鳞伤的海兽,呻吟挣扎着,渐渐没入波涛之中。
吴鸾忍不住赞一声好,城头观战士兵也皆是欢呼雀跃,纵声高喊大旭万岁!宣王万岁!
吴鸾亲眼看了一场漂亮的海战,本是一腔激情满心骄傲,听得那一片欢呼之声,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
王惟朝刚站稳脚跟就打了一场漂亮仗,威信自然如潮水一般在军民中涨起来。甚至被赞颂万岁,这大不敬之辞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又难免生出些猜忌。这一场战功该如何报才能安得了靖远的心,却是个难题。
那艘红漆船上抛下几只羊皮筏子,弃船逃生的倭寇个个会水,只是在那一片茫茫大海上即便会水也游不了多远,不得已,一个个扒住皮筏子做了俘虏。有几个不甘心被俘的,想趁人不备夺了皮筏子划走,皆被大船上的箭矢射成了刺猬。其余倭寇见反抗者死相凄惨,也就不敢再动逃跑之心,被红漆船拖回了岸上。
王惟朝刚下船就被一群士兵一拥而上,众人争相把他抢起来,喊着号子往天上抛。凑不上前的也不甘心,在外围纵声高喊宣王万岁。吴鸾在一旁望着,也不由得被首战大捷的喜悦感染了,脸上带着笑容。
乔辰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吴鸾这边走过来。
“这一仗御史大人都看见了?”
吴鸾笑道:“看的一清二楚!两位指挥若定,这一仗打得漂亮,大震我大旭国威,着实痛快!”
乔辰向天一拱手,眉眼间带着得意。
“全仗我皇天威浩荡,我大旭朝,岂是那些倭寇能犯的!今回只是小试牛刀,等向那几个俘虏问出他们的老巢和部署,咱们把他一锅端了,还百姓一个太平!”
吴鸾笑道:“如此最好,我也准备好生拟一道折子,将知府与王爷的战功报于圣上,为众多辛苦多日的官兵争些犒赏。”
乔辰大笑道:“那就有劳吴御史了!”
身后欢呼震天,两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见王惟朝被高高地抛了起来,不由相视而笑。
晚上大摆庆功宴,众官军痛饮至入夜方休。王惟朝喝了几杯便躲出来,留乔辰在里头挡酒,他自往营中查看布防,见各处防卫有序,丝毫不放松警惕,这才放下心来。
他往回走时,见有人被盘查住,那人慢悠悠地说:“我来请吴御史和王爷回府。”
王惟朝见是索檀,扬声道:“让他进来。”
索檀扶一扶眼镜,走到近前笑道:“听说王爷今天打了胜仗?”
王惟朝笑道:“不错,今日咱们的战船一出海就遇上了倭寇,正好打了个遭遇战。顺便活捉了十来个俘虏,明日找几个通他们语言的人来问问,查出他们的兵力据点以及布防,就能一举把这多年的海患除了!”
索檀只是笑笑望着他:“好久没看你这么痛快了。”
王惟朝一怔,笑道:“确实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十多年没打仗,那种身体里的血都在沸腾感觉又回来了,这才痛快!”
索檀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欣赏道:“这些年我头一次见你如此神采奕奕,跟从前判若两人,这才该当是你真正的模样。”
王惟朝笑道:“怎么,看上我了?”
索檀摇头笑道:“早已看上了,不在于这一时之间。”
王惟朝伸手去揽他的腰,轻声道:“那今晚不犒赏犒赏我?”
索檀脸有些烧,抵开他凑过来的身体道:“还在军中,胡说些什么。”
王惟朝笑道:“好,在军中不说,回去咱们再细细地说。”
索檀只作没听见,望着灯火通明的营帐道:“吴御史可在里头饮宴?我琢磨着今晚若是不来,他八成就要被你们灌的人事不省,我辛辛苦苦给他调理的身子刚有些起色,不能就这么搭进去了。还有你,上回的刀伤还没完全收口罢?也不知道爱惜身体,闻你一身酒气就知道你也没少喝。”
王惟朝只笑着听他唠叨,索檀被他注视着,眼睛没处瞧,渐渐地就把目光落下去盯着自个儿脚尖,直到没话可说,这才有些恼了。
“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王惟朝笑道:“自然因为你好看。”
索檀往后退一步,紧盯着他道:“你、你想干什么……吴鸾那边我还没去看呢。”
王惟朝扬声道:“来人。”
几个巡夜的卫兵应声而至,王惟朝道:“吴御史体弱不宜多饮酒,你们几个弄顶轿子来,把他送回府里去。里头那些官兵要是喝上劲了不放人,就说是我让他回去的。记住,你们几个就算是抢,也要给我把他抢回去。”
几人应下了,往营帐去接吴鸾。
王惟朝笑道:“还有事么?”
索檀别开眼,声音低了下去。
“没了。”
王惟朝突然一把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往营房深处走去。
索檀低呼道:“你干什么!”
王惟朝道:“等不及回府了,这里也有我的营帐,就在这军中犒赏了我罢。”
说话声中,已然大步走进营帐。千帐灯火悠悠,帐帘落了下来,在夜风中不住起伏。
44.算计
那场胜仗如一道春雷,撕破了阴霾多日的天空。首战大捷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全城,人人喜气洋洋,提起皇上派来平定海患的宣王,都赞他有勇有谋,是个贤德之王。
凌启羽听人人夸赞宣王,心中也有几分快意。回府跟王惟朝提起来,他却揉着额头道:“不过才打了一场胜仗,硬仗还在后头。”
凌启羽见他有几分忧虑之色,却不知他被何事忧心,问道:“打了胜仗该高兴才是,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王惟朝苦笑道:“你不晓得,我盘问过那几个俘虏,查清了它们的据点,还让他们画了份布防图,到这儿还算顺利。只是我一瞧他们盘踞的那岛便头疼起来,要剿了他们只怕还要费一番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