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启羽奇道:“能让你头疼的地形是什么模样,倒是说来听听。”
王惟朝叹了口气,让凌启羽到近前来。他展开一张图纸,上头画着一座岛屿的地形,图纸算得上详细,包括地势、水源、布防、兵力,每样都有标注。
王惟朝道:“这就是他们画的布防,我找了几个军中的渔家子弟瞧过,这图基本准确。你看这岛上水源众多,还有一条河横贯东西,岛上囤粮也甚丰足。若要围困他们以逸待劳,恐怕不是个办法。若要强攻,这岛四面环着礁石,极为厚实,只有岛东面有一道缺口,供他们出入,地势易守难攻。这层礁石就相当于一道天然壁垒,咱们的火炮虽厉害,却也轰不开这一道拱卫。更何况这岛周围不仅有明礁,还有暗礁。咱们的船开不到近前,便有触礁之虞。你再看这一圈标示,这是他们布置下的水雷,虽说威力不大,却是连环触发结构,一个不慎,后果便是毁灭性的。”
凌启羽倒抽了一口气道:“这帮倭寇当真歹毒,那咱们该如何对付他们?”
王惟朝道:“他们盘踞的岛屿地势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咱们若要剿倭,只能等他们自己出来。”
凌启羽道:“等他们自己出来?那帮倭寇又不是傻子,上回折损了那么多人,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他们怎么会再次出击。”
王惟朝揉着额头道:“只能暂且往岛前叫阵,还要小心别触了水雷,缚手缚脚,打这海战真不如打陆战痛快!”
凌启羽失笑道:“你这话说得不是理。当真在陆地上两军对垒时,虚虚实实诡计百出,比这海战更要变化多端。你且耐下心来,咱们再等两天看看。”
王惟朝道:“咱们已等了多日了,如今军心躁动,个个摩拳擦掌想乘胜一鼓作气,端平他的老巢。只可惜被那重重险阻隔着,咱们只能是有心无力。我思量了多日,倒是有个法子,只是找不到稳妥的人去办。”
凌启羽道:“什么法子?”
王惟朝道:“找几个水性上佳之人打先头,用物事把水雷触尽了,另几人把火药运上岛,将那礁岸炸出一道缺口,大军趁势登岸,将倭寇一网打尽。”
凌启羽脱口而出:“你要让活人去触发水雷?”
王惟朝道:“你不省得,这东南沿海一片百姓多以打渔采珠为生,官府为防止渔民私自采捞上贡的东珠珊瑚,便在珠蚌密集的海域设下水雷。游鱼灵活,自然是畅行无阻极少触发。采珠之人若是碰上了,则极难活命。时日久了,采珠之人便想了法子,下海时带一根手杖样的杆子,用以触发水雷。不仅为自己安全,也为后来人方便。”
凌启羽眼前一亮,截口道:“你是说,这帮采珠人像陆上的工兵一样,能够排除水雷?”
王惟朝点头道:“不错,而且那倭寇盘踞的岛外补制下的水雷是连环触发式的,只要引爆几个,那一片都会爆破。这任务虽然艰险,但交给有经验的采珠人来办,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希望。”
凌启羽皱眉道:“这主意倒是可行,只是上哪里去找采珠经验丰富的死士前去?”
王惟朝叹道:“我已叫各营去问了,凡是入伍前会采珠手艺的一律报个名单上来,再从这里拔擢出十来人,这一役就看他们的了。”
凌启羽道:“目前有多少人了?”
王惟朝苦笑道:“只有数十个水性好的死士愿去把堡礁炸开,至于会采珠手艺排雷之人,只有一两个,家里都有老小要供养,不能够为国捐躯。”
凌启羽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我记得花聘说他那凤梁寨中有不少人原是这海边的采珠人,何不找他试试?”
王惟朝眼前一亮,大喜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说起来,他那凤梁寨当真卧虎藏龙。而且他跟我定下的约会也该来了。当初说好我若剿了倭寇,他便上门来请罪。如今别是得了消息又不想认了,在山上装糊涂。”
凌启羽笑道:“他那人极好面子,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就算把舌头绞了也不可能不认的。你待我去激一激他,让他自己送上门来。”
王惟朝道:“你要去凤梁寨?”
凌启羽道:“你只管放心,我去走一趟便回,量他山上也没人能为难得了我。”
说定了便立刻起程,凌启羽带上封王惟朝的亲笔书信,只身匹马,当天就往凤梁寨赶去。
傍晚前到了凤梁寨山前,守寨的喽啰还记得他,见了他盘问都不利索,瞪着眼问他上山来要做什么。
凌启羽难得和颜悦色道:“我家王爷托我送封书信给你们大头领,劳烦通报一声。”
喽啰犹豫片刻,这才进寨通报,片刻出来一挥手。
“各位头领都在前厅,你自己进去罢。”
凌启羽大步走进凤梁寨,过了几道山墙,见一座大厅面朝正南,门楣上挂着块朱漆牌匾,上书“义薄云天”。凌启羽暗自好笑,心道这伙强盗倒是心气高,迈步走了进去。
那厅里透着一股阴冷气息,天刚有些暗,便燃起两排灯火。大厅正面放一把交椅,交椅后背的墙上漆着武圣关羽的壁画,武圣人捻美髯定凤目回视厅下众人,不怒自威,义字当头,端地是无数绿林英雄崇敬的好汉。
凌启羽一进大厅,感到无数双目光向自己投来,有的猜忌、有的嫌恶。凌启羽全然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举手抱拳道:“花当家的别来无恙?”
花聘站在头把交椅前,神情有些复杂,草草举手一揖。
“尚好。我们凤梁寨素不与官家来往,阁下此来有事便说,无事便请罢。”
凌启羽笑道:“花当家的好生无情,我刚来便要赶我走么?”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出去,“就算要走,也请花当家的先看完这封信,给我个答复,我才好回去交差。”
有喽啰把那封信接过去,递给花聘。
花聘看着烙着王惟朝印信的火漆封口,略皱了眉头,撕开封皮,抖出信来便看。
他的神色随着信的内容不断变换,开始还有几分防备,不消片刻便成了愠怒,再读不过几行,却又转成了心虚气短的模样,仿佛被人抓住把柄十分心亏。
凌启羽趁势道:“我家王爷说了,花当家的不记得当日之事也无妨,他原本也没指望花当家的能践约,只是花当家的也算是绿林道上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出尔反尔这种事,说出去恐怕与你名声有损。王爷不愿坏了花当家的声名,便叫在下来提醒提醒,休要因为记性不好就成了江湖上的笑柄。”
大小头领不知花聘与官府定了什么约,只听得凌启羽口气傲慢,言辞间俱是嘲讽,薄了大头领面子,便是小瞧他们凤梁寨。群情激奋,如同一锅滚开沸水,纷纷喝骂起来。
凌启羽气定神闲,只等着花聘的反应。
花聘把信捏成一团,抬眼看着凌启羽。
“你知道进寨前,我为什么没叫人收了你的兵器?”
凌启羽笑道:“花当家的自恃甚高,不怕我心怀歹意趁机行刺,更不屑占我孤身入虎穴且手无寸铁的便宜。”
花聘道:“不错。我与你家王爷不是一路人。他那些心思伎俩我使不出,也不屑使。我花聘活在世间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跟他约的事我没忘,只是这几日山寨中琐事甚多,我一时之间抽不出身。今日既然你来了,我便随你走一趟。”
他说着,一把扯开上衣,扬声道:“去取荆条来。”
喽啰不知他要做什么,应声而去,不多时抱了一大捆荆条回来。
花聘道:“给我捆在背上。”
众人一时错愕,纷纷道:“当家的何必如此!”
花聘又喝了一声,这才有几个喽啰上前来,小心给他捆在身上。
花聘背上被刺出了血,仍面不改色,双眼怒睁道:“捆结实了!”
喽啰不敢违逆,拿牛筋给他贴肉捆扎住,荆刺入肉,顿时血流如注。大厅里静了下来,一片寂静中凌启羽慢慢抚掌,击掌声在充盈着森冷空气的厅堂里回荡。他笑道:“王爷果然没看走眼,花当家的言而有信,是条汉子!”
花聘扬声道:“众位兄弟,我下山一趟,最多明日即回!”说着大步往外走去。凌启羽举手抱了个团揖,随着花聘走了出去。
大厅中众人哗然,却不知大当家为何当真与官府中人合到了一路,有的既便嘴上不说,心中也是疑窦顿生。
王惟朝刚睡下,便听有人来报,凌启羽回来了。
他心下大快,睡意全消,当即披衣出了门。一进厅堂,便见花聘赤着上身,负着数十根荆条,背上斑斑驳驳尽是血迹。他闻声转过身来,见王惟朝来了,一咬牙跪了下去。
“王爷大胜倭寇之事,我已听闻。王爷当真是为民谋福的磊落汉子,先前是花某狭隘,言语无状,冲撞了王爷。今日特地负荆前来请罪。”
王惟朝连忙抢一步将他搀起来,亲手给他把身上的荆条解下来,一边道:“花兄弟何必如此。你是条言出必行的汉子,小王敬佩万分。”
夜风微凉,王惟朝见花聘赤着上身,连忙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解下来,披在花聘身上。花聘后退一步,王惟朝笑道:“花兄弟可是嫌弃这件旧衣,我叫人去件新的来,花兄弟先披这件片刻,免得着了风寒。”
花聘连忙扯住他道:“我不是这意思,这、这件就很好。”
凌启羽在一旁瞧着,看出花聘这人吃软不吃硬,迷迷糊糊地就上了王惟朝的套,不由得抿了抿嘴,别过脸往外眺去。
王惟朝趁势握住他的手,携着他坐下。
“上回我与花兄弟说的事,不知你考虑好了没有。花当家的要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眼下便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何不暂且放下宿怨,就当是为了百姓,你好歹出山助小王一助!”
花聘蹙眉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你做的是好事,咱们敬佩。只是咱们都是些粗俗人,一则没什么能耐,二则受不了拘束。恕我不识抬举,这之类的话,咱们以后也别再说起,以免伤了和气。”
王惟朝沉吟片刻,却又笑道:“也好。花兄弟不愿受约束那便算了。只是记着,我这里的门一直给你开着,随时等着你来试展拳脚。这天色不早了,花兄弟一路劳顿还曾吃饭吧,来来来,容我做回东道,切勿推辞。”
花聘正要拒绝,凌启羽与王惟朝心有灵犀,知道他心里打什么算盘,连忙插话。
“花兄弟何必客气,我同你一路赶来,你腹中饥不饥饿我还不知道么。我也饿坏了,等不得上好菜,吩咐厨房做几道小菜先填了肚子再说。花兄弟别嫌怠慢了就好。”说着已招呼小厮过来,吩咐厨房备饭,不求精细但求快上,酒却是要上好的陈酿,越快越好。
花聘推辞不得,被这两人拉拉扯扯地落了座。不消片刻酒先上了。几样下酒小菜切成拼盘,缀着红缨绿翠十分有意趣。花聘不曾吃过这等精细菜肴,并未下箸,只是瞧着。王惟朝每样菜各尝一筷,让他放心并未下药。花聘也自觉这般小心仔细未免过于小家子气,心下有几分过意不去。这便正中了王惟朝下怀。
他斟满酒杯,又给花聘斟满酒,起身敬道:“仓促之际也没什么好招待,只有这三十年的陈酿还拿得出手。花兄弟若不嫌弃,请尽此杯。”
他说罢,先干为敬。
花聘一遇酒便生出几分豪气,仰头一饮而尽。酒一入喉,一股凛冽冷香直沁心脾。他不由叹道:“果然好酒!”
凌启羽笑道:“好酒当用大盏,这酒盅太小,喝起来忒不痛快。来人,换大碗来!”
当即有人来撤了酒盅,换了巴掌大的海碗上来。王惟朝把酒斟满,递到花聘面前。
“用大碗痛饮才是男儿本色,花兄弟,干了!”
花聘看着递到面前的酒碗,咧嘴一笑:“好,干!”
说罢仰头痛饮,一碗烈酒下去,竟面不改色。
王惟朝与凌启羽对视一眼,各自有些意外,没想倒花聘竟如此海量。小厮陆续端了几道热菜上来。王惟朝和凌启羽只是劝酒,再过两三碗下肚,花聘脸上这才燥了起来。
他空着肚子连喝几碗陈酿,便是酒量再好也当不起。果然不多时,他便眼热耳跳起来,就连胸口上的麒麟都染上了一抹红色。
再劝几碗,花聘连连摇手,不能再喝。伸出去的手推到一半便垂了下来,整个人晃了几晃伏倒在桌上。
凌启羽轻拍他肩膀,他也不醒。王惟朝这才绽了一抹笑,扬声道:“来人,把花头领送到客房休息。”
凌启羽看着他被人扛出去走的远了,这才问道:“你要怎么办?只留他这一夜,明天便放回去?”
王惟朝道:“前些日子你派上山的细作报了消息回来,说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安稳。上任寨主的旧部总与他为难,多次明嘲暗讽他与官府勾结。这一回他当着众人面跟你来我府上,回去已够他为难了,更何况他还在这王府中过了一晚。这一晚中发生了什么,他如何说得清。”
凌启羽皱眉道:“若是他即便被所有人猜忌,也不肯离开凤梁寨怎么办?”
王惟朝笑道:“他性烈如火,不是那种能忍辱负重的人,最受不了冤屈。你只管放心,他已然入了彀,再无脱身之理。”
凌启羽皱眉道
:“你有耐心。若换作是我,今晚我便派人去攻了他凤梁寨。让他手下之人皆以为他已经投靠官府,出卖弟兄,如此一来他百口莫辩,还能去哪儿!”
王惟朝挑眉道:“你这法子我也想过,只是你别忘了,咱们要的是他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为抗倭出力,却不是要用强逼的手段把他束缚在这里。若照你说的做了,他的确绝无退路,却难免心怀怨愤,又怎能跟咱们一条心?”
凌启羽笑笑,站起来道:“你说的倒也不错,要掳得他人不难,难的是让他死心塌地为咱们效力。我今日去那一趟已经把戏作足了,留在凤梁寨中的细作想必此时正在散布他私通官府的谣言。他这一趟回去,在众人心中定然已成了叛徒,在凤梁寨中的地位定然是长久不了了。”
王惟朝笑道:“若要就这么放他回去未免不够火候,咱们还有一夜时间,再给他煽些风,这把火才能烧起来。”
凌启羽道:“喔,你还有什么主意?”
王惟朝笑了笑,叫人趁夜找几名技艺高超的绣工来。又叫人从库房中拿了套质料上好的暗灰衣衫。吩咐道:“叫那几名绣工用暗银线在衣服各处绣上宣王府的纹样,务必饰在花纹里,要让那花样在暗室中不显,阳光下才瞧得出来。”
凌启羽笑了出来,摇头道:“你这当真是要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连他身上的穿着都烙上咱们的记号。他这一趟回去,即便说与官府毫无瓜葛,只怕也没人信了。”
王惟朝笑道:“局已经布好,他早已一头撞了进来,咱们剩下要做的,只是等了。”
45.算计
花聘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觉得头疼得厉害,坐在床上回了半天神才想起来,昨夜他在官府的地盘歇下了。小丫鬟听见他起来了,捧着洗脸水进来,笑吟吟道:“公子醒了,来洗把脸罢。饭一会儿就上。”
花聘掀了被子要起身,见自己赤着身子,又捂回被子里,张口结舌道:“我的衣服呢!”
小丫鬟掩着口笑:“昨晚公子喝醉了,吐的满身都是。奴婢给您把衣服洗了。”
花聘捂着被子道:“那我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