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惟朝笑着随意敷衍几句,心里却掂量着吴鸾的分量。
刚中了状元就给封了个御史下放东南,靖远对他的器重和信任自然非同一般。只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启用毫无宦场经验之人,不免操之过急了些。
上回凌启羽进宫行刺,倒是给吴鸾个机会博取靖远的信赖。只不过那一刀扎的不轻,想必吴鸾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倾尽朝野之人,靖远也只能信任他一个敢于以命相护之人,可想而知他对臣子的猜忌疑虑已经到了极致。
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想必很是煎熬。
38.投毒
韶玉从没想过进宫之后,等待着他的是日复一日站桩的炼狱。
他的仇人毫无防备地盘膝坐在老君像前,闭目打坐悟道,久久不发一言。韶玉在靖远身边近身伺候。为修道而营造的灵虚殿里空无一人,连打扇的宫女都被靖远撵了出去,韶玉却不得不留在他身边。不需要打扇,不需要端茶送水,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像摆设一样站在这个孤独的君王身边。他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就像桌案上摆着的那只销金香炉,只需要若有若无的活人气息散发在他的身旁,就能使靖远自欺欺人地认定自己并不孤独。
韶玉无数次站到恍惚时,都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握着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他后心。鲜血溅满他的双手,溅满道袍和蒲团。然而若有若无的小风吹来把他唤醒,使他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满手粘腻的不是靖远的鲜血,而是自己的汗水。
他小时候曾经跟着祖父到内阁去玩,多半是没什么事务的日子祖父才准他跟堂兄去撒个欢,带着炫耀天真可爱的孙儿的心态,也有些熏陶激励的意思。
那时候的韶玉自然不能理解祖父的苦心,大多时候在内阁的暖炕上睡着,半睡半醒时听见朝廷要员们为了事务争得面红耳赤,不然就是看见个个埋头票拟的身影。祖父曾说过,内阁代天子秉笔议事,上承浩荡皇恩下负黎民厚望,切不可草草敷衍误国误民。他统领内阁期间,可说得上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可就连这样的臣子,靖远都容不下。
他不信任任何人,他的将和相都太优秀,使他这个君主成了没用的摆设。
他要收回皇权,他的一生都致力于做这一件事。他铲除了西北军,软禁了亲兄弟,把皇权紧抓在手里。却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又想千秋万代永葆这些,他开始修道求仙。
韶玉想起幼时在内阁感受过的温暖和墨香气息,不由得可怜起这个毕生都在追求绝对权利的男人。
靖远霍然睁开眼,长长舒出口气,结束了每日例行的静思。他站起来,向韶玉伸出手。
他总习惯在这时饮茶,韶玉捧起桌案上的茶杯送过去。靖远接过去饮了一口,撇着茶沫,若有所思地瞧着空荡荡的大殿。
韶玉原本站麻了的腿脚一活动,立时觉得又疼又酸,几乎都要站不住。靖远撂下茶杯,看着一脸苦相的韶玉,忽地笑了。
“你累了?”
韶玉立刻摇头:“皇上悟道冥思都不累,奴才哪敢嫌累。”
靖远脸色沉了一沉:“你这是怨朕呢?”
韶玉苦着脸道:“奴才不敢。”
靖远伸展着腿脚信步走了几步,停在韶玉面前低头瞧着他。
韶玉站直了也就到他肩膀那么高,眼下低着头也就到他胸口,站得近了像偎在他怀里一般,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靖远慢悠悠道:“前几日让你学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御前伺候要你这么哭丧着脸的模样?”
韶玉仍然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徐公公教过,一进大殿就得带出股精气神来,要笑又不能太露,得抿着嘴角显得喜滋滋的,就跟家里有大喜事似的。”
靖远失笑道:“徐兆倒是有心人。你怎么不跟他学着些。”
韶玉依然故我地拉着小脸:“奴才从小就是孤儿,从没有过家,更没有喜事。”
靖远的笑意凝在脸上,片刻没说什么。
韶玉觉得冷汗顺着脊梁淌了下去,他有些后悔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顶撞靖远,可他从来不是吃了亏就咽得下去的性子,就算他是九五至尊,韶玉也忍不了。
靖远却又朗声笑了起来。
“你倒是有脾气,不错。有脾气才像个活人。朕这整个皇城是死的,没一丝活人气。就缺你这么个会使性子敢闹脾气的活人陪着。好得很。”
韶玉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知错了,请皇上责罚。”
靖远摇头,垂着眼瞧着他:“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把你带进宫?”
“奴才愚钝。”
“你一点也不愚钝。当初朕就是看你精得像只猴儿,皮的不知天高地厚,才带你进宫陪着朕。”他苦笑着摇头,“只是没想到这皇城着实打磨人,再机灵的人进来,也变成根木头。”
韶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站麻了的腿脚跪在冰凉的地上,那感觉比多年的老寒腿泡到冰水里还刺骨难熬,简直能要了人的命。
靖远叹了口气道:“你再跟着徐兆学规矩,灵气儿就没了。今儿个起就不用去找他了。”
韶玉睁大眼抬头看靖远,以为自己听错了。
靖远扬眉:“不愿意?”
不用再跟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学规矩,简直是莫大的喜事,韶玉顿时精神起来,连忙叩头谢恩:“谢皇上恩典!”
靖远淡淡道:“起来罢。起来跟朕出去转转,这大殿里着实气闷。”
韶玉如蒙大赦,扶着地板强撑着两条麻木的腿站起来,跟在靖远身后。
靖远喜欢吃梅子,身边总带着只荷包盛盐渍梅子,方才他解了荷包扔在桌上。韶玉回去拿了荷包,紧赶几步追上靖远。
他进宫没几天,路还没认熟。一路跟在靖远后头东张西望,靖远总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小桥流水扶疏花木过眼立即忘,他人留连在园林之中,心却仍然在他的灵虚殿中。
头顶上鸟雀啁啾,靖远抬起头,往树荫里寻那鸟的身影。
韶玉踮着脚探头往枝杈间找,瞧见只黑羽的小鸟站在枝头蹦来跳去,他指着道:“在那儿呢!”
靖远笑道:“你大声别惊了它,看看这会儿不叫了。”
韶玉这才压低声音道:“忘了忘了!……这是画眉吧,瞧见人了也不飞,倒不怕生,偏巧是外头飞进来的。”
靖远道:“哪是野的,分明见惯了人。上虞处的人养了特地放在这园子里的。”
韶玉道:“上虞处是管什么的?”
靖远苦笑道:“是管园林的差事,养闲人的地方。”
韶玉龇出两颗小虎牙,看着不远处低头吃草的白鹿道:“这些珍奇兽儿也归那儿管?”
靖远笑道:“这白鹿还是五弟进献的祥瑞,机灵俏皮,极惹人爱。”
韶玉听说是王惟朝献来的,心中一动,见白鹿抬起头四下环顾,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想摸一摸,笑嘻嘻地哄它:“你乖你乖,让我摸摸,我给你好东西吃。”
白鹿湿漉漉的大眼里映着他轻手轻脚的动作,韶玉心满意足地给白鹿顺了顺毛,随手从荷包里摸出颗梅子,献宝似的放在手心里递到白鹿鼻尖前。
“你吃不吃这个?”
白鹿鼻尖耸了耸,舔了舔盐渍梅子。韶玉被它舔的有点痒,嘻嘻笑着要往回缩手,小鹿已经用舌头把梅子卷到嘴里,大嚼起来。
韶玉瞪大了眼,手舞足蹈地有点不知所措:“里面还有核呢,别把牙咯了!”
靖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韶玉被吓了一跳,靖远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负手站在他身后,神态悠然。
韶玉看看手里的荷包,再看看小鹿,有点心虚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不是故意的……”
正说着,听见嘎嘣一声,韶玉一下跳起来,伸手想去扳白鹿的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似的缩回来。
“把核吐了,你看看把牙咯了吧!”
白鹿似乎被硌得疼了,不断地摇着头,四蹄也跟着不安地刨着地。它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嘴角竟淌出一道血沫。
韶玉急了,壮着胆子去扳它的嘴。
“吐了吐了,都出血了你想把牙咯下来吗!”
白鹿却异常焦躁地甩着头,身上的肌肉哆嗦着,竟疯了一般,抬起前蹄狠狠地踢在韶玉身上。
韶玉哎呦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跌在靖远怀里。他肚子被踹的火烧火燎的,疼得眼冒金星。他咬牙站起来,仍然要去安抚它。靖远一把将他拉回去,沉声道:“回来,没那么简单!”
那头白鹿踢蹬的动作已经渐渐没了力气,滚倒在地,浑身抽搐着缩成一团。
韶玉倒抽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捂住嘴。
白鹿已经无力挣扎,乌黑的血从它的口鼻淌出来,它清澈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烙下死亡的印记。
韶玉拼命捂紧自己的嘴才能抑制惊呼的冲动,他缩在靖远怀里筛糠似的发抖,眼睛死死地盯着片刻前还鲜活的生命,发出残破的声音:“我……是我把它害死了。”
靖远的声音冷得像坚冰:“梅子有毒。”
韶玉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我没有,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梅子是……是……”
“是谁给你的?”
韶玉瑟瑟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靖远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不用怕,你告诉我,梅子是谁给你的?”
韶玉面无血色,拼命摇着头:“我不、不知道。”
靖远冷笑:“是不敢还是不知道?”
韶玉几乎要哭出来,哽咽道:“皇上您饶了奴才吧,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靖远扯着他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压抑着怒气道:“最后问你一遍——梅子是谁交给你的?”
韶玉崩溃一般,恐惧的眼泪淌了下来。
“……是徐公公给我的。他说您爱吃这个消暑渴,让我随身给您备着。”
靖远放开韶玉的手腕,韶玉顿时失力般的跌坐在地上。他仿佛陷入了极端的混乱当中,恐惧得什么都无法思考。
靖远一言不发,强压着怒气转身离去。
韶玉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他的脸埋在双膝之间,身体不住颤抖。
无辜的尸体倒在他的身边,血腥气悄悄蔓延。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了尸体片刻,垂着头慢慢站了起来。
林间的风悄无声息的传来,撩起他瀑布般的发丝。韶玉依然凝着泪痕的脸上,一丝笑容转瞬即逝。
宗仁府审讯很有效率,只审问了一夜,徐兆就全招了。
这案子一目了然,其实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梅子一向由选料到腌制都由徐兆一人包办,说是不放心交给御膳房那些粗人掺和,其实多半是怕别人争了他的宠。
徐兆跟随靖远十多年,期间没做过几件积德的事,朝中不怕死的清流上疏弹劾检举他的不在少数。前些日子靖远原本准备派往东南赈灾的官员被人弹劾,说是其人还未赴任,钱粮已然贪墨大半。而此人就是徐兆大力举荐之人。想来徐兆也从那人手上得了不少好处,赈东钱粮有不少落进了徐兆腰包。
靖远一怒之下将那人流放,对徐兆也冷落不少,这多半就算是让徐兆怀恨在心的由头。
再加上靖远新宠上韶玉,徐兆便把梅子交给韶玉,假他之手毒害靖远。如此可说得上一石二鸟,心肠歹毒。
宗人令连夜审问完毕,把卷宗上呈给靖远,且落井下石地在最后痛斥徐兆深受皇恩,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天理不容之事,罪当诛九族。
靖远不动声色地看完,把卷宗一扔。回头看身旁的韶玉。
“宗人令断徐兆下毒意欲谋害朕,罪当诛九族,你怎么看?”
韶玉瑟缩着,小心翼翼道:“诛九族……是什么意思?”
靖远挑眉道:“宗人令?”
宗人令声如洪钟,信口拈来:“九族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即堂兄弟姐妹、外甥、外孙、父母、兄弟、姐妹、儿女、外祖父、外祖母、娘舅、岳父、岳母。诛九族就是将这些相关之人全部诛杀。”
韶玉脸色煞白:“这么多人因他一个人被连累,何其无辜!”
靖远瞧着韶玉道:“那你意下如何?”
韶玉蹙眉道:“他虽然心肠歹毒,却不至于连累那么多人……请皇上把其他人赦免了罢。”
靖远淡淡道:“你是说只杀他一个?”
韶玉连忙跪下道:“奴才以为他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他上了年纪,时日不多了。皇上看在他伺候您多年的情分上,从宽处置他罢。”
靖远似笑非笑道:“你饶了他,他却不会饶了你。日后你若被他逮住什么把柄,他决不会像今日你这般下跪替你求情。你可想明白了?”
韶玉脸色有一丝微红,嗫嚅道:“奴才向来规矩本分,不会做逾矩僭越之事……况且,奴才跟在皇上身边,什么都不怕。”
靖远玩味地瞧了他片刻,目光落向殿下的宗人令。
“徐兆现在怎么样?”
宗人令思索着,谨慎地回话:“徐兆一开始不肯招认,臣只好斟酌着对他用了些手段,只是差役粗手粗脚,兴许下手重了些。但臣来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
靖远冷笑,站起来走到殿下,对宗人令道:“既然如此,你就再回去看看。他若是还活着,就传朕的旨意,打发他去看皇陵;要是已经死了,就把他葬了罢。”
宗人令自然精明,听得懂靖远话中的意思。
他想杀了徐兆,却难免顾及徐兆多年跟随他的苦劳,虽不想留着他,却也不愿落个冷酷无情的名声,于是一切交给宗人府顶着。
他若活着,就放他条生路;若是死了,就葬了了事。
这话说得似乎顾念旧情,实则却是指给他一条死路。
宗人府严刑拷打了他整整一夜,折腾掉他大半条命。让徐兆活着怀恨在心,那宗人府的人怎么办。
宗人令早揣摩到了靖远的意思,把话说的进退都有余地。这番回去,便是要定了徐兆的性命。
半个时辰后,有人送消息进宫。
“徐兆年迈体衰,受不住刑,已死在狱中了。宗人令正准备上疏向皇上请罪。”
靖远看着奏折,眼皮也不抬一下。
“知道了,叫人把徐兆葬了罢。”
“是。”
探子应了是却犹豫着没退下去,靖远抬起头瞧他。
“还有事?”
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串念珠道:“徐兆留了这么件东西,说是当初您赏给他的,求宗人府的差役给他收着,想交还给您。”
那人说着,双手托起念珠高举过头顶。韶玉下去拿过来,却见那串珠上血迹斑斑,忍不住有些作呕。
靖远打量了那串念珠片刻,对韶玉道:“这串珠你收着罢。”
韶玉心里猛地一跳,忍不住想去捕捉靖远的目光,然而毕
竟不敢。他最终也不过将串珠哗啦啦地挽在手中,强忍着毛骨悚然的感觉,不动声色道:“谢皇上赏赐。”
探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韶玉手上挂着那串念珠,颗颗触感都像徐兆的骨头般森然可怖,他手心渗出冷汗,却将那串念珠握得更紧。
活人他尚且不怕,死人又能奈他如何!
靖远神色平静如同一泓深潭,韶玉恍惚中从他眉间看到了祖父当年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温暖,有些酸楚。他想靠近那个幻影,却连眼都不敢眨。他一直怔怔地看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眼睛酸涩的充满泪水,却只能装作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