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比青春流逝得还莫名,一场运动洗劫了所有。从他记事起,外公就不大画了,更多时间忙于生
活琐事。每天起早去买菜,然后送乔抑声去上学,回头做饭,每回都要把饭盛好了,摸着他的头说,
孩子,去喊妈妈出来吃饭。
有一回他像往常那样,悄悄进屋,那大概是个夏天的傍晚,天阴沉沉的,闷到极点,人就要窒息,窗
外的知了伏在树上,叫得欢快。蜘蛛网缠的丝挂在桌前,风携着股股热浪吹进来,那根丝线飘飘荡荡
,好像随时就要断掉。
妈妈枕在桌上,一动不动,乔抑声想大概是睡着了,犹豫着摇了摇她的肩膀,得不到回应。
再转到她面前,看到她毫无生气的脸,血色尽失。
乔抑声却很淡然,他将她头发上被风吹过来沾染上的蜘蛛丝掐断,替她理干净头发,然后转身关上窗
,走出去告诉外公,乃至最后送她入土,皆是波澜不惊。
第六章
那时候院子里的孩子大多比他年长一些,只有对门一家,有个和他同龄的小姑娘,红扑扑的脸,扎了
两个小辫子,一笑起来脸上的梨涡就深陷下去,很可爱。他还记得大家叫她小乐,特别招大人喜欢。
有一回他和外公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剥花生,外公看他低着头,伸出白白的小手使劲把花生壳剥开,
从来也没个玩伴,就朝对面坐在小板凳上摆弄布娃娃的小乐招招手,小姑娘跑过来,一双眼睛圆溜溜
的。外公说,你跟我们家小抑声一块玩,好不好?
小抑声常常和她呆一块儿,揣上外公给的几角钱,绕几条小巷去前门楼子买少见的奶油棒冰,或者是
街边红得泛着光亮的冰糖葫芦,新买了小人书,总是先给她看,在一边瞧她用五彩的蜡笔一点点把书
上的小人涂成凌乱的彩色。
后来渐渐入了学,他很少说话,两个人还是一路来回。
二年级那时候,期末考试前一天,他做完了作业,想起自己的一本课外辅导还在她那里,冬天的晚上
,庭院里很深的积雪,又没有灯,他挨着人家窗台,借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慢慢摸过去。脚下踩着雪
,发出“嗤嗤”的声响,鞋里有些湿了,冰凉凉的很不舒服,冷意慢慢渗上来,北方的冬夜,风像刀
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他终于靠到小乐家窗台下,那时候太小,脑袋离窗台一大段距离,他伸出手,想敲他们家玻璃,让她
把书从窗户缝里递出来就行。
屋子里应当很暖和,所以窗玻璃上一片雾气,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屋里的光景,但声音却很近,穿墙而
过,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耳朵里。
“小乐,以后别和隔壁屋的小杂种一块上学放学了,那么多同学,跟谁一块不好,听到没有。”屋里
电视的声响随着“啪”一声电源切断戛然而止,尖锐的女音分外刺耳,他认得这个声音,是小乐的妈
妈。
“小孩子家,来回路上做个伴,你烦什么。”小乐爸爸这时候开了口,伴着清脆的杯盖落展声,窗外
头的风越刮越厉害,小抑声快要站不稳。
“你这话什么意思,护着那个小杂种?他是你什么人,啊?也难怪,他妈那股子狐媚劲儿,哪个男的
不直勾勾地看哪!你当初只怕都要把那贱货看出个洞来了吧?”
小乐父亲不再言语,径自走出里屋,去了客厅。小乐妈妈继续跟小乐说:
“妈妈讲的你记住没有,不准跟他在一块玩儿了,他外公最近三天两头跑医院,谁知道老头子得了什
么病啊,传染回来不得了。”
小乐不懂,只是说:
“妈妈,不和他玩就没人给我看小人书了。”
“妈给你买,明天就带你去。”
“真的吗,太好了。他在我们班不爱说话,同学也不愿意和他玩。他们还问我怎么他长得这么怪,尤
其是眼睛,颜色也不一样。我告诉他们,我妈妈说了,他叫做,叫做杂种!”
小抑声转身,一步步照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雪还飘着,偶尔落在他的头发眉睫上,都被他轻轻擦了
。回到家,他自己往盆里倒了热水,却不兑冷水,只是在一边慢慢等,等到白雾渐渐四散开,才把冻
得紫红的一双小脚放进去,扑腾了两下,不动了,静静温着脚。
再上学,小乐说要等妈妈来接她,叫他先走。
他把外公给的零用钱一分分聚着,许多天后,到商场里买了用精致锡纸包裹的巧克力,还有西街排上
好久的队才能等到的奶酪和鸡油烧饼,他看到小乐的时候,像以前那样微笑,问她:
“你要吗?”
结果小乐又和他一块儿上学放学,小抑声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静静地走着。
那时候快到夏天,他们每天放学路上都去买冰棍。
那天走到路口小店的时候,他说,你等着,我去买冷饮。
他去了很长时间,附近是一个建筑工地,他知道每天下午这个时候,大卡车司机都会来倒沙,小乐站
的地方,背后是一座由黄沙堆起的小山,太高了,没人会在意是不是有个孩子在后头。
卡车从反方向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店里,回头望着小乐笑了笑。车停稳了,隔着一堆黄沙,随后是震
天的沙粒倾泻而下的声响。
他想起一个多月前,外公翻报纸,他也凑过去看,结果看到了那则新闻,卡车同轿车相碰,卡车上的
黄沙发生侧翻,将汽车淹没,车身被压得塌陷,里头的人也受了重伤。
坚硬的钢铁外壳都会被压得变形,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小孩子?
后来他回了家,直到暑假结束小乐才从医院里搬回来。据说发现的早,偏僻的路口,路人看见的时候
整个肩膀都被黄沙埋了,扒拉出来的时候,一身的血,及时送了医院,医生还关照父母好好照看孩子
,不要因为工作忙就疏忽了,尤其是暑期,最容易出事。
听说卡车司机赔了不少钱,但小乐妈妈不满足,女儿的脚伤到骨头,走起来一跛一跛的,她只能在家
里拿老公出气,骂他没用,要求赔偿的时候也不吱声,说好了让他一起唱双簧,他却要在一边看她说
单口相声。
第七章
后来他略大一些,周末常常去离家很远的文化馆学画画,外公在家教他国画,但身体越发不好,讲一
点内容,就要休息很久再继续,他有个相熟的退休老师,研究油画的,国画也不错,闲来无事,在文
化馆里开了个培训班,教孩子画画。他就同人家联系,老同事倒也热心,很多年的交情,就定了下来
,周末两个半天,让乔抑声呆在馆里跟他学画。
乔抑声更喜欢中国山水画,常常坐在家里的小桌上,不声不响,一画就是一个上午,小小年纪定力特
别好,很难被外界干扰动容。
文化馆里的孩子他几乎不认识,来自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大部分时间孩子们都在安心学画,不像在
学校,大家早已经知根知底,总能发现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甚至指桑骂槐言辞侮辱。
画室在三楼,老先生讲课很慢,不仅讲绘画技巧,有时候高兴了,画界名人们的奇闻异事也要拿出来
说一说。乔抑声听得很认真,经常拿了小本子出来记一记,画到周围人都走光了才回家。
老先生看他勤恳,又同他外公是故交,很喜欢他,指导的时候也更细致一些。
有时候会让他到楼上去取些画具带回家用,都是外面难买到的好东西。
有一回经过四楼,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人也都散了,他把画稿送上去,看看时间,怕外公久等着急,
刚打算下楼,听到一阵器乐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他却忍不住循着声音追过去。
寻到走廊的尽头,室内灯亮着,朱红色的大门也敞开,他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朝里看,琴房里只有
一个小孩,坐在钢琴后头,脸被遮住,从他这个方向望过去,只能看到琴键依次沦陷,又迅速恢复。
他在门口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孩子一曲结束,倏地合上琴盖,手撑在上面微微喘息,他才惊觉,转
身离开。
后来很多回,他常常经过这里,下意识朝门内看过去,他觉得那些从这间房里流淌出去的曲子很好听
,他第一回见识到钢琴,浑厚清亮的声音也足够震撼,还有那个认真练琴,偶尔也会合起琴盖偷偷趴
在上面小睡片刻的孩子,都让他流连。
那天下午,他从楼上拿了画具,走到四楼走廊边上,还没站定,就看到学校隔壁班一个爱闹事的大个
头,这几周刚来文化馆,学的书法,隔着几米的距离定定看着他,眼神不善。
那种神情他已经领略过太多,只得捧好手上的画具,转身打算离开。
大个头却快他一步,绕到他面前,拦住了:
“诶,你等等,这是要上哪去呢,走得这么急。真是好学生,周末还来陶冶情操学画画啊。”
乔抑声不理他,他又道:
“这不是馆里的东西吗,好啊,被我逮着了吧,把东西偷回家,省那点儿钱,杂种都这么手贱吗?你
这样的人,怎么周一还能在升旗仪式上露脸呢,成绩好算啥,你就是个杂种,纯种的中国人都不是,
也配去当小旗手?”
“啪”地一声,乔抑声手里的画具被抢过来摔的粉碎,手臂也被他尖锐的指甲划到,破了个大口子,
大个子左一句“杂种”,右一句“野货”,没完没了。
突然琴房里爆发出“砰”的一声,万马齐喑一般,震了一震,是琴键被大面积用力按压产生的,接着
就是琴盖瞬间被猛地合上,脚步声靠近,一张孩子的脸渐渐露出来:
“什么事?”
大个子不说话了,他认得这孩子,家里似乎条件特别好,每回上下课都有司机开车接送,也不怎么和
周围人亲近。
“刚才叫嚷的是你吧?你怎么乱骂人?”大个子不说话了,瞪了乔抑声一眼,悻悻走了。
那孩子望了望乔抑声的手臂,把门又敞开了些:
“进来吧,你手伤到了。”
是他看了好多回的人。乔抑声忽然有些难受,从来没有过的。
他从前看着母亲每天痛苦浑噩,直到她死,他也伤心,但觉得相对死亡,她终于解脱,不必再煎熬受
苦,也有安慰。
他被人指指点点,被小乐一家随意糟践谩骂,他只觉得愤怒,隐隐有股恨意,并没有一丁点难过。
但是现在,他却因为一个不熟悉的孩子,听了别人骂他的话,不知道怎么看自己而难受。
乔抑声跟着他进了琴房,那孩子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下。
“我这里只有纸巾,先给你止止血,你记着回去之后把伤口好好清洗一下,我妈在医院工作,天天念
叨,伤口流血不消毒很容易发炎的。”
乔抑声望着他,不说话。
“对了,待会儿你爸妈会来接你吗?你得把这事告诉他们,看以后大块头还敢不敢欺负人。”
乔抑声摇摇头:
“我自己会解决的,谢谢你。”
“你真好看。”那孩子忽然坐下,凑近他的脸仔细打量。
乔抑声疑惑地看着他。
“不,不,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像女孩子,总之就是,就是特别好看。你别听刚才那个大块头胡说
,什么杂种,才不是呢。我以前跟爷爷到大使馆去,看到很多洋人呢,你是混血吧,混血的孩子又聪
明又漂亮,我妈妈说,有利于,有利于那个什么基因的。”
乔抑声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他见识过的,只有明里背地的谩骂侮辱,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真是
异于常人的,他已经不渴求别人的尊重,似乎骨子里的血早就冷透了,心也给冰镇冷藏起来不见天日
。
那孩子抬起他的手,把纸巾慢慢覆上去,暗红的血很快渲染开来,他皱了皱眉,把纸巾扔掉,又抽出
一张,一点点把血轻轻擦干净。
从乔抑声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他脖子里的红线,细细的缠了一圈,轻巧地坠下去,他站起来,俯
下头用纸巾最后给他把伤口处理干净。
红线从领口跳出来,乔抑声感觉手上微凉,垂下眼去看,是一块碧绿的玉,边角处有一个月牙状的小
缺口,可能是不小心跌破了,玉上的图案也很特别,不是生肖,也不是观音佛祖,只是一颗青菜和一
根萝卜,雕刻的极其精致,配了上等的玉料,更加栩栩如生,可爱得很。
玉的质感很好,同他手臂接触了很长时间,夏天高温,依旧微凉,贴在手上很舒服。
那孩子缓一口气,站直了身体,注意到露出来的玉,笑了一下,伸手把它扔进衣领里,拿过桌上刚给
乔抑声倒的水,问他:
“你怎么不喝?那我喝了,这天好热。”
喝完又去倒了一杯,很快仰头灌下了。
“你也是周末来上课的吧?以后常上来玩,我要回去了,一起走?”
乔抑声同他走到文化馆门口,看他上了车,朝他挥挥手。
后来那个大个子在期末考试中作弊被抓,记过处分,又因为数次偷窃被发现,名声渐渐很坏。
但乔抑声再没去过文化馆,再没听过四楼的琴声,也再没见过那个人。
秋天的时候,外公病重,他每天守在床头,没过多久,父亲那头就派人过来,要接他走。他一再坚持
,终于又熬了一年多,一直陪外公走完最后一程,才离开中国。在隆隆的飞机声中,回望故土,一片
是非。
前方是美国。
第八章
乔抑声到了美国,十多年,过得同十多天一样快。
那年冬天,并没有往常那样冷,户外阳光大好,斜斜洒在田间。他要同英国的BILL家族谈合作事宜,
一行人去了郊外的农庄。因为和他们相识多年,彼此往来很多,所以谈生意也很随意。
快中饭的时候,助理走过来,告诉他那个中国人又来了,他微微皱了眉。
这些天他一直在忙手上这宗生意,并没有回加利福尼亚,但是听说,中皇集团的总监一直在公司等他
,希望他能同意电力合作的议案。
他看过对方拟定的议案,并不满意。所以不想再浪费时间。
“告诉他,不要再等了,叫他回去。”
但是一连几天,对方依旧每天都来,非要见到他才罢休。
乔抑声这头刚忙完了同英国人合作的议案,那头家族里还有事情要处理,中皇的电力合作在他看来很
没有价值,虽然短期来看,他的赢面比较大,但实际上,站在长远的角度看,有些遏制发展了。
喝了一口咖啡,他转头对助理说:
“既然他要来,那就随他。”
林新来到加利福尼亚十多天,觉得非常挫败,今天又听说爷爷腿疾犯了,更加郁闷。
进了酒店,就开始拨电话,占线好几回才拨通了,转身进了电梯,电话那头一顿叫骂,林新把电话拿
远一些,还能清楚地听到里头一字一句,下意识看了看电梯里的人,都是清一色的洋人,只有最边上
一位,隐约有些东方人的特质,大概是个混血。不过也不大可能听得懂孙尉在那头拿腔拿调的京骂。
看他骂得差不多了,林新才开口:
“你骂完了吧,大冷天的,怎么火气那么大?”
“出外景呢,一幕戏快成了,你这电话跟催命一样,我能不接吗?全组的演员就穿了夏天的衣衫,我
倒是穿了厚棉袄,忙的浑身都湿透了,马上就能结成冰你信不信。你这一通电话倒好,2小时的戏,
重来。这还是国际长途,我怎么着你了啊,这么害我。”
林新想起他夏天那时候出去导戏也常抱怨,说是电风扇都成了电吹风,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低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