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清终于抬起头略吃惊地看着她。
“他果真没告诉你。不仅如此——他送我回酒店,并且还留下来,我们一起喝了点红酒。”
彦清又低下头。
“看来这部分内容你大概能猜到——你从前就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
“……是香水味。”
“哈~”丽莎笑得爽朗,“所以说香水是女人的领地印记,就像豹子老虎在树丛里撒尿一样——不过,我们昨晚并没有做到最后。”
彦清扭头看向窗外。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丽莎摇摇头,“你似乎对他的忠诚有信心,可是你仍旧感到不安,强烈的不安。为什么?”
“没什么,女士。”
丽莎笑着说,“我对于分析你的心理不是十分有兴趣,他家人的不满也好,Henri对自己感情的不确定也好……其实我是有所犹豫的,对于是否要出手把他抢回来。”
彦清看着外面寒冷的街道,“这是您的问题。”
“十几年来,我不曾恨过你。”丽莎定定地看着他,她用的时态很微妙,彦清对那种语言生疏到不能立刻反应出来,可是他仍旧觉出微妙的意味,微微发怔。
“我知道我和Henri之间有问题,即便没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许仍旧会分手——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我遇到一个人。”
彦清持续着看街景的姿势,甚至不敢把目光再放在对方身上,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露出的一段脖颈苍白而脆弱。
丽莎缓缓地讲述,“我在P市经营一个卖酒的店铺,你知道,为了亲自品尝那些酒窖中橡木桶里的原浆我几乎走遍了南部的每一个酒庄。去年夏天,在朗格多克的一个酒窖里我遇到一个技师,彼此聊了起来才发现他是大两届的校友。不知怎么的话题扯到了他的性向上,他说他是个同志,当年在大学里还曾经交过一个来自东方的男朋友。后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彦清突然站起来,转身要离开。丽莎说:“你是希望我在这里说完还是到Henri面前说?!”这句话像生生扼住了彦清的咽喉,他胸膛起伏着,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
萧和阿果注意到老板的表现十分反常,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额头上有汗滴下来,就像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疟疾。而他对面那位美丽的女士则毫无怜悯地说着什么。
彦清低声地哀求了句什么,那女士则完全没有停止的打算,时而摊手,像在讲什么好笑的事情。“事情就是这样。”丽莎看着他,“我那位如今是葡萄酒酿造师的朋友,也许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
彦清突然神经质地打断她,很激动而隐忍地说:“是不是只要我和他分手就好了?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分手就可以了吧。”他眼神闪躲慌乱,像极被逼入绝境的食草动物。
一只手放在彦清的肩膀上,这让他大大惊慌起来,猛然回头——是萧,阿果也凑在不远的地方担心地看着。
“老板,你没事吧?”
彦清此刻的状况非常不好,像见了鬼一样,木木怔怔的,用F语回了句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他脑中语言转换的功能也暂时瘫痪了。
那外国女人随即说了句什么,推开面前的蛋糕碟子,起身拿起外衣飘然而去。
在这个过程中彦清一直怔怔的,不说话,没反应。
阿果有点害怕地低声嘀咕:“完了完了,难道刚刚那个是外国巫婆,给老板下了蛊?越想越像,她不仅长得漂亮,还是个红头发……或者她会在半夜的时候去吸老板的血?”
萧不管这个兼职网络码字民工的癔症发作,担心地轻摇彦清的肩膀,“老板,你怎么了?”
彦清此刻的感觉仿佛身处水中央,受灭顶之灾,四周清晰而荡漾,寂静而疏离,那些水压在他的皮肤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一张嘴就好像空气从嘴里流失,他感到窒息,捂着自己的喉咙和胸口,慢慢滑到在地上。萧和阿果紧张扑过来,他们的脸也好像在水波扭曲荡漾,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彦清听不见。黑暗降临,他和世界隔绝了关系。
彦清昏死过去在小小的面包店里引起了极大的恐慌,阿果抱住他拍脸,萧冲到后面想拿点水出来,欧阳小花胖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也跟着跑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肖人说就迅速掌握了情况,从阿果手里接过人,大力掐人中,用的力气大得好像要把彦清的嘴唇按塌下去。
可是彦清还是没有立刻醒来。
小花又换了种疗法,她拿了杯水,大喊,躲开!然后吸了口水,腮帮鼓鼓的,然后气势如虹地喷出去。
萧和阿果及时躲闪开,只有留在原地的彦清弄了个狗血喷头,然而还是未醒。小花回到后厨,又拿了一大缸水,虹吸进口中,又噗了过去,彦清已经跟掸了农药的蔬菜似的,湿哒哒的了。
就在彦清彻底沦为落汤鸡之前,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如诈尸一样坐了起来,把他的伙计又吓了一跳,欧阳小花的一大口水吓得吞咽下去。
彦清的眼神懵懂涣散没有焦点,阿果战战兢兢地问:“老板,你怎么样了?刚刚那个女的对你说什么了?”
彦清说:“我要回家。”站起来就这样光头光脸的要出门,还是萧给他拿了外衣,送他回去。
陈建林吃饭吃到一半丽莎携安迪飘然出现,不用想,是陈京萍的“好意”。
陈建林对这个姐姐是无语了,“你心术可够歪的,这就给我找上小三了?你这是报复社会啊还是怎么的?”因为昨晚的事和刚刚陈京萍的撮合,他面对前妻略有尴尬,也无心恋战,只稍微和丽莎打了个招呼便要走。
丽莎说:“帮我和Yves道谢,刚刚我去了他的店,吃到了很不错的拿破仑。你说的对,他的手艺不错。”
陈建林就一下子定住了,转身虎视眈眈地看着丽莎,“你去找他了?说了什么?”
丽莎耸耸肩,摊开一只手:“不打算请我和安迪吃点东西吗?我饿了。”
安迪倒不客气,已经开始点起菜了。
陈建林觉得目前的状况有点复杂,他因自己不能掌控局面而稍稍有了点焦躁感,然而他这个年纪已经对困难和挫折有了一定的预期,如果将其视为生活本身的途径而不是障碍的话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当然理论上是如此。故而,他尽量平心静气地接受挑战,“好吧,我请客,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他重新坐下。
陈京萍说:“你看这多好,一家人吃个饭又没什么。”
陈建林和颜悦色说:“那么你看你是不是就不要打扰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呢?”
陈京萍吃软不吃硬,此时也大概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就笑说:“你这是过河拆桥。”收拾东西走人,临走还不放心地低声叮嘱,“对人说话客气点,大老远来的,还有孩子的面子。好容易走了。
丽莎对陈建林笑笑,“你很紧张我去找Yves说了什么?”
“那么你都说了什么?”
丽莎探过身去低声说:“放心,我告诉他昨晚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建林十分懊悔,“那还真是要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做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的!”
丽莎说:“关于昨晚你以为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和你的家人吃了饭,关系融洽,你还留在酒店和我‘恳谈’。你这样瞒着他难道他会高兴吗?”
陈建林压低的声音里隐隐有了点愤怒,“怎样做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请你不要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去刺激那个可怜而谨慎地活着的人。这些事情没必要说出来让他困扰!”
丽莎笑了,“所以说你们之间有问题吧。就算没有我,也是有很大问题的。”
陈建林泄愤地拍了下桌子,不过更让人觉得是因为这话多少触了他的痛脚。
安迪点完菜上完洗手间回来见自己父母在交谈,就大声说:“你们在讲什么?”
丽莎笑说:“我们在说如果将来爸爸也去F国,你觉得怎么样?”
安迪说:“好啊!”
如果不是因为在F语状态陈建林就要骂他“好个P”了。
丽莎得意地瞥了眼陈建林,大意是“你看孩子也是这么想的没办法”。
安迪一边吃东西一边说:“是去旅游吧?”
“如果是长期生活呢?”
安迪就有点吃不下去了,他好容易才得到自由的,紧张地说:“彦叔同意了吗?”
丽莎的笑容敛了下来,“你希望彦叔也一起来吗?”
安迪想都不想地说:“当然了,我爸到哪彦叔当然也要到哪的。”
丽莎说:“如果……你爸爸一个人来F国生活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安迪沉默下来,看着陈建林,用汉语说:“爸,咋回事?是不是我听力不太好,没理解?你和彦叔……咋了?”
陈建林有点伤感地看着儿子,“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和你彦叔分手?”
安迪傻眼了,“啥?你们分手?咋、咋回事啊?”
“没咋回事,就是问你,希不希望我们分开,刚刚你妈转弯抹角地就是问你这个意思。”
安迪看了看他因为语言障碍而略有点不安的妈,又看了看那盯着他看的爸,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瘦弱的彦叔,最后摇摇头,用F语说:“爸你还是留在国内和彦叔在一起吧。”想了想,又用汉语,补充了句,“你要是把他甩了就太不够意思了。他不是除了你什么都没有嘛。”
陈建林终于长舒一口气,长久以来第一次觉得儿子还是挺懂事的,给了个笑脸,“这才是我儿子!记得生恩没有养恩大,是谁一把屎一把尿……”
陈安迪又不耐烦他那一套了,“知道了知道了,别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么恶心的事,我又不是吃、屎长大的。”
丽莎在一旁努力维持一个笑容,有气度地说,“至少Yves把你养成一个善良的孩子——不过记得在妈妈面前尽量说F语。”
陈安迪有点苦恼,他隐隐觉得也许多个妈妈就意味着少些自由了,而不是相反。
丽莎对陈建林说:“这并不意味着我放弃了,事实上有件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她顿了顿,“关于他受到伤害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陈建林高度紧张起来,“是什么?”
丽莎摇摇头,“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你还是亲口去问Yves吧——虽然不知道他会告诉你怎样一个版本,不过你要知道我并不想做一个卑鄙的人。我是无法拆散你们的,拆散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第43章
陈建林接到萧的电话时正在车上发呆了不知道多久。
萧说彦清身体不舒服,已经送他回家休息了,不过还是不放心所以给他打电话,希望他方便的时候早点回去照顾一下。
陈建林沉吟了下,“他怎么了?”
萧说:“除了最开始突然昏过去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本来想说不行就去医院看看,不过他本人坚持要回家。”
“哦。”
“陈哥,如果你方便的话还是回家照看老板一下吧。我觉得他,怎么说,好像精神上受了刺激,这个时候你如果在身边的话会比较好吧。”
然而陈建林之后并没有如萧所希望的那样直接回家,而是发动车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开了起来。
天冷路滑,路况也不是很好,然而无论是等红灯还是缓行,甚至一不留神和旁的车刮蹭陈建林皆十分耐心地接受了,蹲在路边等交警的时候一点也不急躁,和另一辆车一脸激愤地打电话不知道联系哪个能人的车主对比简直就像个安于当下的傻子了。
交警来处理完之后,陈建林开着瘪了一块车身的车去了趟4S店。可恨店里的人手快,小毛病一时半会的功夫就得了。
陈建林又继续上路,然而在二环桥上不知道怎么的就错过了下桥的路口,车围着二环一圈一圈开,最后开没油了,歪歪扭扭停在路边。
于是又打电话叫拖车,给拖到最近的加油站。
陈安迪打电话过来,在和他妈妈又玩了小半天之后他请示他爸爸,表示说想回家了。
陈建林说:“你今天别回去了,自己去你奶奶家。”
陈安迪说:“那你来车接我。”
陈建林说:“自己打车。”
“你不会是想腾出地方来和彦叔摊派吵架什么的吧……”陈安迪还嘀嘀咕咕的,陈建林已经没耐心地挂了电话。
又发了会呆,眼见太阳西下寒鸦归巢。
他最后下定决心发动车子缓缓向家的方向行进。
他掏出钥匙,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像平时那样大声喊了句:“我回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太阳已经基本消失了,屋子里光线很暗,一室清辉。
陈建林换好鞋,走进卧室,打开灯,彦清果然缩在床上,怕冷似的,呆坐着。
陈建林笑着说:“今天回来的这么早。身体不舒服吗?”他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稍微有点烫,你躺着,我给你熬点红汤姜汤,发发汗就没事了。”又转身去厨房熬姜汤。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颗姜头,因为不清楚到底用多少才合适,索性就全都洗净切成片,丢进红糖水里,开火猛煮。
他默默看着锅子里的水翻滚,厨房里很快就弥漫着氤氲的水汽和姜汤的香辣味道。
他想自己对这个味道是很熟悉的,这些年来,甚至是没同居的时候起,只要他病了彦清就会煮上一锅,然后趁热喂他喝下去,接下来给他盖上很厚的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上一大觉,等到满身大汗之后身上就会轻快不少。他感冒是极少吃药的,这就是最好的方子。
不光是这“偏方”,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温情的小细节,陈建林一样样想也想不完,彦清的好,彦清的真心付出,多少年的岁月沉淀好像和这一锅姜汤一样不停翻滚。
生活如流水,有烟波浩淼波澜不惊,有暗潮汹涌,有春江水暖,也有随波逐流。到最后是谁,陪你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湿气熏染还是被这暖姜的味道刺激到,有些不舒服,他把手按在上面,只几秒钟,放下手时便神色如常,利落地关火,把姜汤倒进一只马克杯。
当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走进卧室,彦清还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靠坐床头,唯一不同的是神色似乎更加心神不安,咬着右手拇指。陈建林见了未免心酸。
“把姜汤喝了,然后睡一觉吧,”陈建林把杯子凑过去,可是彦清不为所动,还是啃着自己的手指头,陈建林又试了试,像喂小孩子那样,彦清索性别过头去,拒绝的姿态十分明显。
陈建林无法,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边上,背对着彦清,说:“那么睡吧,睡一觉之后醒过来把不开心的都忘掉。”
沉默了一阵之后,彦清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柔和,暗哑艰涩,“我们分手吧。”
陈建林弯下腰,双肘靠在膝盖上,手指交搭,握了握,“……你现在只是病了,爱钻牛角尖,需要休息……我只当你没说过,我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