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纵身跃上屋顶。
“真珠。”他咳嗽了一声,道,“好久不见。”
“谁想和你见?”意料之中的激烈回应,一如往昔,“人家说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我看你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无耻无聊无能!”
“呃你也和三年一样,粗鲁蛮横暴躁。”
“呸!翡翠喜欢你这油腔滑调,我就最讨厌你这一点!”
果然……明息在心里叹气:“你是为了翡翠……”
“不然你以为我很喜欢见到你吗?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没用的男人!竟然需要女人舍命相救!明息,你不觉得丢脸吗?一晃三年,难道你竟然一点也没有长进还在混吃等死?别让那群老太婆嘲笑翡翠喜欢错了人丢翡翠的脸啊!不对!连我的脸也跟着被丢尽了!”
辛辣的指责毫无反驳的余地,明息只能低头苦笑。
“喂!你骂够了没有?你们治水神宫的女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惹人讨厌!”说话的却是明玥,他不会轻功上不了屋顶,却不知着人从哪里搬来张梯子爬上来,却是爬的急了,这话说完,趴在房瓦边直喘气。
钟坚锐不禁哑然,原来这个外表凶悍的少年竟是个女孩子。
那个酷似男孩的少女抬起下巴傲慢地睨了明玥一眼,冷冷地道:“我骂他是因为觉得他还有希望成为一个男人,至于你……哼!求着我骂还不能呢!”
“你!”明玥因她这赤裸裸的蔑视气的发抖,偏又在屋顶之上不敢乱动,只恨得牙齿咬的咯咯作响,那少女紧接着又道:“你最好能在二十岁之前成长为我认同的男人,否则你不要指望我会出现在我俩的婚礼上!不过看你这三年同样毫无长进,估计连我的话也听不懂吧。”说完披风一甩便欲离开,突听得下方屋内明逊慢吞吞地道:“真珠啊,说完了吗?说完了进来让我看看。”
那被唤作真珠的少女身形滞了一滞,随即披风旋转,宛如一只大鸟般自屋顶翩然而下,昂首步入室内。
明逊仍坐在饭桌上,挑着菜喝着小酒,看见她,放下筷子,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三年不见,长高了。”
少女直直地看着他,叫:“明叔叔。”
“吃过饭了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明逊道,“一个女孩子家行走江湖要小心,事情办完了就赶紧回家,不要让姥姥们担心。”
不是通常少女会有的羞涩点头,而是男子般英烈的大声回答:“是!”
明逊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疼惜的神情,含笑点了点头,道:“去吧。”
少女稍稍顿了一顿,然后移步上前,弯下腰,给了他一个亲密却率真的拥抱。
“明叔叔。”她说,“您会身强体健,长命百岁。”
然后她就离开了。只在掠过某处黑暗的时候,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身姿,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明玥此时已被明息从屋顶上带了下来,他似是余怒未消,呼吸仍有些急促,明逊叫他进屋吃饭,他气呼呼地甩下一句:“不吃了!”扭头就走。
钟坚锐有些困惑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听到身边的明逊叹了口气,叹息着道:“年纪相差只有一岁,但这孩子比起真珠真是差的太远了……”
“他会长大的。”明息淡淡地道,“他不会永远都是小孩子。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必须长大。”
钟坚锐知道,明息说的不止是明玥,他也在说自己。而如果明玥是他眼中的小孩子,那他又何尝不是墨让眼中的小孩子?只是,被当做小孩子的人真的是小孩子吗?
想到这一点,钟坚锐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事实上从刚刚明玥离开时他就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到底缘于何处,答案要在不久之后才会浮现在他面前。
她并不喜欢住宿客栈。行走江湖的时候,她更喜欢在郊外过夜。没有人声的嘈杂,也没有虚伪的繁华,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打心眼里由衷的热爱。半夜里降下的露水,小动物在树上爬行跳跃,偶尔有大型动物趁着夜色外出觅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天赋异能,
让她从不担心会与它们发生冲突。事实上,偶尔逗弄吃饱后抚摸肚子打嗝的猛兽是她从小到大最爱干的事。就连墨让那么大胆子的人,第一次见到年幼的她与母豹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那个人吃惊的表情真好看。真珠托着下巴,将手肘放在膝盖上,歪着头想:可惜后来就不大容易看到了。
虽然震惊,但墨让并没有像其它初见面的人一样赶过来妄图救她,也没有大声呼喊,只是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那目光并不凌厉也不热烈,但不知怎么的,小小的女孩子突然觉得有点心跳加速,她和母豹示意等下再玩,母豹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尾巴,找了个树荫趴下去睡觉。
她走了两步,低头,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就破成了一条一条。
一件黑色的外衣将她裹了起来,她抬起头,看到那双笑吟吟的眼睛。
“你好,最美丽的小宫主。”他有这世界上最迷人的眼睛,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我是墨让。”
“你好墨让。”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个人让她有一种同类的安心感,那是生物对自己天生的诚实,“我是真珠。”
“嗯,梅姥姥让我过来的。”
“做什么?”
“带你去见未来的夫婿。”
“他在哪里?”
“你跟我来就能见到他。”
“那他呢?”真珠指了指墨让脚边瘫倒的人形,可以看见他张大了嘴,口水流了满面。
“哦,他只是没见过真正的豹子,所以吓昏过去了。”
她睁大眼睛看他:“你见过吗?”
“我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昏过去?”
墨让笑了笑,对她说:“因为我看到了更美丽、更强大、更了不起的生物。”
她没有因“生物”这两个字感到羞恼,反而生起一种惺惺相惜的喜悦,她真诚地说:“你也是。”
墨让只是笑,道:“我们走吧。”然后他顿了一顿,又道,“在这之前,能否麻烦你帮我找个人照顾一下我弟弟?”
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找来了翡翠。
然后就在翡翠小心地为那个昏迷的倒霉蛋擦脸的时候,她牵着墨让的手,走向治水神宫的大殿。
再然后,那个突然惊醒过来的倒霉蛋一边大叫着“救命啊大哥好可怕”一边把翡翠扑倒在地,而她则在一片错愕震惊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一脚将她未来的夫婿、那个水晶玻璃一般的纤弱少年踹了个狗吃屎。
那一年,她五岁,翡翠五岁,明玥六岁,明息七岁,便是最年长的墨让,当时也不过只是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身体内警铃大作,她无声地跳起来 ,黑暗中,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冷冷地道:“别紧张,我只是有点话想问你而已。”
火光划破了黑暗,她看着他捡起几根枯枝点上火,或许是因为林中露重的关系,他身上虽披着厚厚的大氅,嘴唇却仍冻的有些发青。
火焰为他苍白的肌肤添上了几分暖意,真珠盘膝坐下来,以一种纯粹生物面对猛兽时的姿态看向火堆旁的不速之客。
她的未来夫婿。
北方的天似乎比南方亮的要早,钟坚锐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睡的是后院西边的厢房,推门而出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去敲对门明息的门。
昨夜晚饭之后,明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明息不去理他,钟坚锐也不好插手,两个人便到明息房里说话,说了半晌,他才将日前所见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理清。
据明息所说,先前出现的那个少女名叫真珠,本是治水神宫的圣女,在十三年前经由明进与治水宫主首肯与明玥定下婚约,约定明玥二十岁的时候上门迎娶,然而真珠虽是圣女,却偏是年轻一辈圣女中最桀骜不驯的人物,叛逆张扬不服管教,令得向以知书识礼严谨端正驰名的治水神宫头痛不已,原想着到了明玥二十岁的时候把她甩给宗明府了事,却不想这姑娘却似对明玥颇有些看不上眼,打从第一回见面起便屡屡将未来夫婿打成猪头,当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起因都是明玥出言不逊。
“哼!那小丫头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我!什么嫌阿玥不像男人啊、不够男子气概啊、嘴巴讨厌啊,统统都是借口!她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
离开明逊与明玥,明息便又变回了钟坚锐熟知的那个墨息,见好友一脸恨恨的表情,钟坚锐倒不由有点好奇,问:“她打什么主意?”
“当然是打我家老大的主意了!”明息不知想起什么,咬牙切齿地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用头豹子把我弄昏,然后借机就牵了老大的手,我!#¥@#%¥!等我醒了赶过去的时候,她拉着老大的手不放不说,还和一群老太婆说什么她不要嫁给阿玥要嫁给我家老大!我!#@¥@%#¥!我当时就冲上去和她打了起来……”
“结果呢?”
“我被她打昏了……”
“……”
“总之啊。”明息下结论似地总结道,“真珠那丫头武功又好脾气又倔,再加上软硬不吃,比翡翠可棘手多了!这两年我可真是没少为她忧心啊……”
“你是忧心她嫁给墨大哥吗?”
“不然怎样?难道我还忧心她嫁给我?你不知道老大有时候会发疯……啊啊,所以我对阿玥那小子真是恨铁不成钢!他但凡有点魄力把他老婆管好……”
钟坚锐提醒他:“未来的老婆。”
明息手一挥,不耐烦地道:“反正就是拜托他早点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赶紧把真珠那丫头收了就是了!”
“原来你那么希望明玥长大是因为这个啊……”
“当然!否则你以为……咳,当然也不全是……我身为当哥哥的,当然也希望弟弟有所成长……是吧……”注意到钟坚锐眼睛里的怀疑从询问变成肯定,明息越说越小声,最后垂死挣扎似地加了一句,“真的……”
“虽然你和墨大哥不是亲兄弟,但有一点你俩真的很像,就是你俩说的话都不能相信。”
“太过分了!坚锐,你怎么可以这样误解我!”明息捂着胸口,痛心得眼睛里都闪着泪花,“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每时每刻!”
“真是天大的冤枉!”明息激动地冲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抓出一样东西,激动地道,“我愿以我最珍贵的宝贝发誓,我绝对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钟坚锐见他手上捏的是一卷薄薄的卷册,不由好奇,不由分说劈手夺过来,打开一看,却是薄如蝉翼的一卷,上头画着好些个赤身裸体的人。
“呃这个……哈哈……坚锐你还是不要看了……真的这个对你刺激大概太大了点喂!坚锐!坚锐你没事吧?喂……”
真是丢脸,原以为流鼻血这种事只会在明息身上发生,想不到那丝卷上的画像太过生动,冲击太大,竟让自己也……
钟坚锐脸上微微发红,他当然不好意思对明息说,昨晚看过那东西之后回到房里,他竟一夜没有睡好,倒不知明息怎样。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吱呀一声,对面厢房的门开了,一个少年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可不正是明息。
钟坚锐一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昨晚估计和自己情况差不多,二人对望一眼,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便在此时,隔壁明玥也开门出来了,他过了一夜似是怨气已消,那张绝美的脸上笑意盈盈,在晨光中明艳至极。
“息哥哥早,钟大哥早。”他似是昨夜睡的也不大好,眼窝下头有点发青,注意到这一点,明息问:“没睡好?”不待他回答又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明玥笑道:“息哥哥好不容易回来,我一时一刻也不想和息哥哥分开,这觉哪里不好睡,就怕我多睡会儿,息哥哥便又跑掉了。”
明息心头有鬼,听他这么说,只讪笑了两声,明玥笑吟吟地过来拉了他手,道:“何况你忘了?昨天叔叔不是说了,今天要开会商量对付蛮人的事,你再不赶紧吃饭,等下只怕想吃也没得吃了。”
明息“啊呀”一声,这才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不敢怠慢,急忙拉了钟坚锐,三人并肩向大厅行去。
午后,当明息将在三天后前往北疆探视蛮人动向的决定传过来的时候,钟坚锐有一瞬间不敢直视明玥的脸。
二十、
宗明府总部所在的盛州,本是位于大陆东北部的繁华之地,然而从盛州再往北,则会在黑林山脉遭遇北疆的蛮人。在官方的说法里,北疆的蛮人并不是一个稳固的种族,而是生活在北疆大陆上众多部落的合称。由于北疆苦寒,之前每到秋季,蛮人都会越过边境抢掠粮食牲口,朝廷虽在北疆布下重兵,无奈蛮人神出鬼没,时而全族出动,时而小队侵扰,有时甚至同时在数个不同的地方出现不同部族的烧杀抢掠,令得边境的守将头痛万分。直到二十年前,宗明府崛起武林,为了自己在东北方的利益也因为与当今朝廷特殊的关系,明进在北疆联合边将与蛮人激战了数十回,最终采用各种手段方与蛮人定下不成文的约定,以宗明府的名义每年派送粮食牲口给蛮人过冬,双方在边境通商,而蛮人则应允不在北疆生事。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明进去世,同年新皇登基,北疆局势开始发生微妙变化,那年冬天蛮人突然打破约定再度入侵,明逊仓促应对,虽暂时守住东北基业,却损兵折将受创惨重,之后蛮人与朝廷及宗明府之间的关系迅速恶化,整个北疆再度陷入恐慌之中。直到九年前墨让出援北疆,联同当时朝廷新任的北疆守将忻晚以雷霆手段对蛮人施以血腥报复,十数个部族在他俩联手之下成为历史,最恐怖的战绩当属一夜之间连屠四地,热血融冰,血流成河,真正的让雪白冰原化为血红地狱。当数千上万颗头颅被挂上冰川之后,蛮人终于意识到,这回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能够以武力吓倒的对象,而是比他们还要凶悍百倍的恶魔。
蛮人不怕与文明的中原人战斗,却无法不畏惧比他们更凶残的敌人,面对各部族融入冰河的鲜血,蛮人不得不提出和谈的请求,而失去先机的他们,也只能失落地吞下自己种植的苦果,被迫接纳相较之前不再优渥却也不算过分苛刻的条件。
然而时光一晃而过,就在不久之前,按照约定绝无可能进入内地的蛮人却在江南现身,这不得不引起宗明府的高度重视。
蛮人不稳。仅是这四个字便足以让当年经历过蛮人之乱的宗明府老人心头发寒,是以当明逊提出派人前往北疆一探的时候,就连墨让与孟希翰这两个死敌也没有争议一起点头同意。但在人员选择上却出现了意外。
明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毛遂自荐,墨让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断然反对,孟希翰立刻兴高采烈地与他唱起反调,两个人在大堂上吵的面红耳赤,互相问候对方家眷不下百次,最后明逊不得不叫来自己的卫队把这两位请到偏厅去喝茶休息。等到休息完毕再度回到大堂的时候,墨让从明息的表情上知道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