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当堂拂袖而去应该纯粹只是因为明逊在场,明息在兄长拒绝与自己目光相接的态度中明白他这回是真的很生气,然而对于兄长这次与他平日理性全然相背的意气用事,他只有抱以苦笑。
一边总说自己不懂事长不大,一边却又总是舍不得放手,大哥这种溺爱的方式真的很让人头痛啊……
但生气归生气,却绝对不会对他撒手不管,这一点在北疆探查小队第一分队成员报到时得到充分证实。
“墨羽堂第一队第七小队奉大人之命,听候息少爷调遣。”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组十二人的青年精锐,一色的黑衣暗弩,杀气内敛,为首的青年冲他行了单膝跪拜礼,简短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属下蓝一平。”
“来一瓶?”
“蓝一平。”
明息眨巴了两下眼睛:“你是墨羽堂第一队的?那你的顶头上司是孙晋还是周秦?”
“回息少爷,第一队归孙队长管辖。”
“可我记得墨羽堂的外出任务都是由周秦负责的啊。”
“因为周队长拒绝把他的任何一个手下交给息少爷使用,所以最后只有孙队长来牺牲了。”
这个毫不委婉的解释让明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想了一想,试探着又问:“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回息少爷。”蓝一平面无表情地回答,“孙队长做了一夜工作没有任何一个小组愿意接手这个任务,最后孙队长发火说反正总要有人去死大家抽签决定吧其余的兄弟会永远记得你们的!由于我们小组昨晚值勤到的最晚,所以最后剩一根签就被我们抽中了。”
“……”
“不过请您放心,大人已经答应如果我们有什么意外一定会厚待我们的家人,所以不管您的命令有多荒唐多无耻多异想天开,我们都会尽全力去做!在来这里之前,我们就都已有了丢命和丢脸的觉悟了!”
看看那张无表情的脸,再看看他身后那十一个悲壮的有如上刑场一般表情,脸皮厚如明息者也不觉有些尴尬,讪讪地道:“我……我真的名声有那么差吗?”
蓝一平毫不客气地表示:“大概比您想像中还差个一百倍吧。”
“呃……”
紧接着,孟希翰与明逊派过来的人也相继到达,只是相较于墨让送过来的这队精英,后来的这些人员便明显诚意欠奉了。那个叫黄枰的年轻人膀宽腰圆人高马大,站在那活像尊小铁塔,他敞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肌,带着八九个人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冲着明息喊:“息少爷好!息少爷辛苦了!”
明息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为府主效劳。黄护卫,麻烦你把你的衣服拉拉好,我们都知道你肌肉发达体魄健美,不
需要你时刻展示给我们看。等到了北疆,我会给你在蛮人面前用力展示让他们羞惭而死的机会。”
黄枰乐的合不拢嘴,也没听清楚他后面说的什么,一边拉衣服一边道:“真的真的?唉呀其实我这身肌肉真的没什么,一般一般,只是兄弟们抬爱,呵呵……咦?洪大厨,你也去?”
被他叫作洪大厨的是刚刚跨进厅里的一个胖子。他名叫洪海波,本是厨房里的厨子,府里几乎都吃过他做的菜。他生得五短身材,肚子却腆的活像怀了七八个月的孕妇,两只老鼠眼被肥肉挤的几乎看不清。胖人都怕热,这会儿他正拿了块帕子擦着满头的汗,听到黄枰问,一张脸更是苦的像吃了七八斤黄连,抽抽噎噎地说:“我和府主说我不去,府主骂我偷懒,我说我武功又差跑的又慢腿脚还不灵便,要是遇到蛮人可不给大家……给息少爷添乱吗?息少爷,要不你和府主说说?”
明息正色道:“这是什么话!府主派洪大厨来,乃是真正的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我们正需要洪大厨这样的人才!有了你,我们的生命安全才有保障啊!”
赫然得到如此高的赞誉,别说洪海波受宠若惊,便是黄枰和蓝一平也大感意外,明息紧接着解释道:“大家都是在府里吃好喝好养尊处优惯了的,但大家都知道,外头不像府里,吃住都没那么方便舒服,但若有洪大厨这位顶级厨师跟着我们,就算睡在荒郊野外,至少我们顿顿都能吃到家里的菜不是吗?民以食为天,有吃才有体力做事,这是府主对我等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称赞府主想的周到,黄枰最爱吃喝,之前也曾嘀咕过在外头吃不上美味,如今听他一说,顿时高兴起来,连拍了洪海波好几个巴掌,拍的他嗷嗷直叫。只有蓝一平听到明息转过身去小声又说了一句:“真遇到蛮人的时候有他殿后,我们成功逃跑的机率才会更大啊……”
“……”
三天一晃而过。
明息出发的那天是个阴天。
云层翻涌风雨欲来,湿润的空气裹在肌肤上,有种粘糊糊的不适感。
明逊只简单地说了几句小心保重之类的话,明玥则是抱着他哭的两只眼睛都肿了,明息打起精神安慰了他好一阵,这才好说歹说把他劝了回去。
钟坚锐骑马送了他一程。
要说的话之前都已说了,如今再说反而显的婆妈,是以二人只是并辔而行,默默无语。
临分手的时候明息看了一眼来路,钟坚锐知他心意:墨让没有来。
事实上,自从三天前确定行程之后,墨让便似故意躲着一般避而不见,原以为好歹他会前来送行,但直到此刻却仍是不见踪影。
他不知如何安慰好友,最后只说了一句:“很快就回来了。”
明息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笑,低声道,“是啊,很快就回来了。”
“小息,你保重。”
“你也是。”明息握住他手,脸色变的很严肃,“我不在的时候,阿玥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
明息稍稍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坚锐,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不过……真走起来,还是很痛啊……”
他抬头冲钟坚锐笑了一笑,突然一鞭子抽在马上,那马吃痛,朝着北方狂奔而去。
他仰起头,任由逆风刮得肌肤生痛,在这微微的刺痛中,他在心里说:等我回来,大哥,等我回来!
百步之外,墨让静静地看着他打马而去,烟尘滚滚模糊视线,一如此刻迷惘的内心。
一旁跟随了他八年的卫队长似是测知了他的心意,小声说:“大人放心吧,蓝一平那个小队是今年的头名,保护他绝对没有问题。何况只是去探视一下,未必会发生冲突,很快就回来了。”
墨让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是啊,很快就回来了。”
钟坚锐自梦中惊醒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
他坐在床上剧烈地喘息,两手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等他稍微平静一点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了。
积蓄了一整天的雨至今没有动静,虽然开着窗,却没有一丝风,然而钟坚锐很清楚,让自己如此失态的原因并不是闷热的天气,而是刚刚那个噩梦。
可我到底梦到了什么呢?他在心里想:完全想不起来了。
然而惊醒那一刻深入骨髓的恐惧痛苦却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身体上,让他整个身体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抬起双手,却发现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打开紧握的拳头,最后他干脆跳下床躺上地板,凉意自四肢百骸涌入,激动的身体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他躺在地板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他再度抬起双手,这一回,原本不受支配的双手顺从地十指张开,又轻轻握起,再张开。
很顺利。他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听从他的指挥,刚才的失控似乎完全是他的错觉。
看来明息走后自己有点太紧张了。他苦笑了一下,想起这几日来明玥时阴时晴的脸色与他喜怒无常的行事性格。
心肠并不坏,但性格却很糟糕。钟坚锐谨慎地斟酌遣词用句,对于明玥,他虽没有明息那样的深厚感情,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天真貌美的少年再怎么骄纵,也不会让人当真厌恶到哪儿去。
“坚锐,我去北疆的这段日子,我想请你帮我照看教导一下阿玥。”临行之前,明息一反往日的嬉皮笑脸,很认真地对好友拜托。
钟坚锐觉得有些意外:“为什么要我?我和他并不熟,何况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就回家……”
“因为我实在很不放心。”明息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道,“我之前出去了那么些天,好不容易回来立刻又走,这几天你也看到了,那孩子情绪非常糟糕,虽然我是绝不会放弃前往北疆这个决定,但若是对他的心情放任不管,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他是宗明府的少府主,既不轻易出府,身边又一直跟着护卫,若是他们都不能保护他,我不认为我有胜过他人的能力。”
“不是的……”明息似乎有些迟疑,过的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么说吧,坚锐。我并不是怕他出什么意外,我是怕他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来。”
钟坚锐不解:“愚蠢的事?”
“阿玥是个聪明人,但另一方面,他又有聪明人惯有的缺点,那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这两年来,他明里暗里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但因为都是些小事没造成大的恶果所以我都替他遮掩过去了。但我怕我这回去北疆,他又……”
钟坚锐听的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明玥到底做了什么?又要做什么?”
明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握住他手诚挚地道:“坚锐,你只要答应我,在我没从北疆回来的这段日子里好好陪着他,不要让他有任何参与进府里行动的机会就行了。拜托你,坚锐。”
好友说到这份上,钟坚锐再是困惑也只能答应,不想明逊前几日突然宣布闭关,将府内的大小事务交由明玥、孟希翰与墨让协同处理。他这一安排固是想让明玥学习锻炼,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能在孟希翰与墨让之间充当一个调剂。虽不知对于这个安排三人真心如何,但至少就目前这几天来看,虽然争吵激烈,倒也相安无事。
明玥更是一反外界对他联手孟希翰对抗墨让的预测,完全摆出两不相帮的架势,一副谦虚慎微的姿态。
倒看不出明玥竟有如此城府。
钟坚锐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明玥和墨息的房间都在他对面,却见深深夜色之中,一条人影悄然自院门步出,身形纤瘦,赫然正是明玥!
钟坚锐心中一惊,却见明玥走的极快,转眼便将消失在黑暗里,他心中闪电般转了数个念头,匆匆套了件外衣追了出去。
天还很暗,钟坚锐估摸着现在大约是三更左右,虽然不知道明玥深夜出来要做什么,但想起明息的话,最重要的是,真珠出现那夜自他体内泛起的奇怪感觉再度苏醒,为了平息那令人不快的异样直觉,他终究还是跟了过去。
明玥穿过几个院落,一直从他们所在的东府走到了西府,在一道门前被人拦住了。
“令牌。”低沉的嗓音严谨沉着,不带丝毫的情绪,似乎当真不认识面前的少年乃是宗明府的少府主。
对此明玥似乎并不以为忤,他翻手自袖中递了块牌子过去,对方接过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然后让开了路。
钟坚锐趁着明玥步入那道门的时候快速打量了一下他进入的那个院落。那是位于西府靠北的一所房子,清砖黑瓦毫不起眼,然而明息在带他路过的时候很慎重地对他说过:“那是禁地。”
所谓禁地的意思就是,除了明逊之外,就连他和明玥也无权进入。
但明玥却进去了。
是明逊授权给他的吗?
钟坚锐虽然好奇,但既然明玥进入的是宗明府的禁地,他也便没有继续跟下去的打算,因为就算明玥当真要在禁地里做些什么,他也根本没办法管。正准备转身打道回房的时候,禁地之内突然传来明玥一声微弱的惊呼!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变故就在这刹那间发生!
就在比一眨眼更短的时间里,钟坚锐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天罗地网。黑暗中只听得到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他甚至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何种暗器,只能凭着直觉闪避抵挡,锋利的边缘划过他的耳廓,他震惊地发现那连绵不断疾射而来的是箭!
不是寻常的弩箭!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一点,胁下一凉,便似被一只大蚂蚁狠狠地叮了一口!
耳边只听明玥疾速冷然地说了一句:“杀了!”
二十一、
明玥带着人闯进来的时候,墨让正从床上坐起来。他似是才从睡梦中惊醒,因为天气闷热的缘故,黑色里衣的领口略略地敞开,露出白皙的颈脖与漂亮的锁骨。
连明玥也有一瞬间被那黑衣下的雪白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锁骨向下,然而他很快就清醒过来,看向墨让的时候,神情已变的一如平日。
“墨总管。”他微笑着,很客气地说,“打扰了。”
墨让坐在床沿,似乎尚未彻底清醒,他有些困惑地看看明玥,抬起手扶上自己的额头:“少府主,这是?”
“真是不好意思。”明玥脸上掠过一丝凝重,道,“墨总管,我刚刚遭遇了刺客。”
墨让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明玥,用一种听不出真情实意的口吻说:“竟有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怕了!托天之幸,看来少府主吉人天相,未曾受伤。”
明玥微笑着点头:“很遗憾,看来又让某些人失望了。”
“那刺客呢?”
“在那名刺客对我出手的时候,他已经被周围的护卫发现,我的属下立刻对他展开攻击,结果那名刺客好生狡猾,竟被他带伤逃脱了。”
“那少府主现在不去抓捕那胆大妄为的刺客,带着人跑我房里来是做什么呢?难道少府主是担心我的安危?唉少府主你真是对属下太好了令我好生感动。”
墨让那一本正经的表情令明玥几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然而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以严肃认真的腔调道:“其实是这样的。为了防止那名刺客潜伏在府内造成更大的危害,我正带领卫队搜查全府上下各处。我知道墨总管这里不比他处……”
“什么?那刺客竟还隐藏在府内?”墨让脸色大变,似乎这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慌忙从床沿站起来,对明玥道:“快!赶紧四下搜查一下!要是那刺客潜藏在我房间里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没想到这个阎王这回竟如此配合,明玥倒不由得有些意外,之前想好的种种应对之辞顿时全都派不上了用场,幸好他反应机敏,脸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手下动手。
墨让好整以暇地踱到桌边坐下,先给自己倒杯水喝了一口,很客气地问明玥要不要也来一杯,少年摇了摇头,脸色随着搜查接近尾声而渐渐沉了下来。
一无所获。
明玥转身离去的时候,墨让在后面笑眯眯地喊:“少府主,让你的人搜查仔细点,可不能让那刺客跑掉了!”
明玥气的小脸煞白,大步疾行了一阵,突然被人拉住,只听身边随侍轻声道:“少主,你身子不好,缓着点。”
明玥一怔,这才感到胸口气闷呼吸不畅,站在当地调息了半日方才缓过来,这才对身边那人道:“是我急了。”